第十四章 拷红

锣鼓点儿缓一阵又紧一阵,好戏连台,赢得一阵又一阵满堂彩。

这是当朝明相的孙儿、纳兰侍卫遗腹子的满月酒,满城权贵谁不捧场?更何况,纳兰成德是天下第一词人,他的猝死便是天下第一悲剧,而老天如此多情,竟然在他身后留下一个遗腹子,这简直就是天下第一传奇了。明府的女眷不容窥视,但是在满月酒这天,孩子的母亲却会出来敬酒——又有谁不想看看那个怀了纳兰遗珠的女人,会是何等的天姿国色呢?

清宫规矩,皇上虽不能纳汉女为嫔妃,却不禁止臣子娶汉女为妾,只是不能做正福晋而已。如今沈菀母以子贵,“小奶奶”的称呼实至名归,今天更是她扬眉吐气、风光人前的大好日子,一早起来,觉罗夫人便打发人送了许多珠宝首饰来任她挑选,又遣了水娘来帮她妆扮。沈菀穿了水红满绣五彩飞雁花朵对襟长披,大宽袖,在腋下内收,领口袖口镶红缎,对襟从胸前直下,双结带也镶着红缎口,里面衬着浅粉红的衬里夹披,唇角含笑,满面生春,一生人中再没有比此刻更得意光辉的时刻。今天,这里,人人都把她当作人上人,纳兰公子的女人,而且是公子最重要的女人。

三月里乍暖还寒,沈菀披着粉红花纱绣鹤鸟的大氅,包着自己也包着孩儿,穿行在那些铺着金地缂丝彩色牡丹玉兰桌头、椅帔的座席间,春风满面,步步莲花。凡经过之处,众人的眼光无不追随,纷纷赞叹:“好个模样儿,怨不得公子多情,苍天见怜。”

连明珠也忍不住远远地看着沈菀的背影发愣,想起当年冬郎满月时,觉罗夫人抱孩子出来敬酒的情形。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寻常侍卫,来喝酒的多半是同僚,虽然是原配正室的第一个男孩,那排场风光却远不如今天喜庆浩大。这孩子真不知是有福还是不幸,生在明珠家最昌盛的时候,却又是未等出生便没了阿玛。身穿纱氅的沈菀举止优雅,态度磊落,完全看不出来自青楼,她抱着婴儿的姿态,就仿佛怀抱着一只古董花瓶,里面贮满了清水,还插了一枝兰花。她翩翩地走在那些达官贵人、淑媛命妇中间,行云流水,非但没有半点风尘气,竟是连烟火气也没有的。容若虽然命薄,能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为他还珠,也总算上天有情了。

明珠自饮一杯,眼角忍不住有些湿润。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这不算是一个大晴天,有风,厚实的云层在天边不时变换着各种形状,絮波翻腾,迅速地向东流转。阳光半遮半掩,却不至于下雨,只是略有些阴凉。然而戏台上紧锣密鼓的唱做和宾客们热气沸腾的敬酒,足以把这些阴翳扫清。

戏台上,那小红娘打扮得娇俏伶俐,正跪着给老夫人打磨旋儿,“嫩皮肤倒将粗棍抽”,一行躲闪,一行握住了棒头娇滴滴地哀告:“他们不识忧,不识愁,一双心意两相投。夫人得好休,便好休,这其间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不中留’。”她一边唱一边比出各种手势来,眼波流盼,声脆音甜,又博得一片叫好声。

明珠说一声“赏”,下人早抬了成箩的钱到台边,抓起来往台上豁啦啦一撒,便如炒豆一般。

这撒钱也是有专人负责的,要撒得匀,不能粘成一块地响,也不能零零碎碎地响,得一把钱撒出去,满台都响,还要连成一片。于是台上台下哄天价又是一声“好!”这一声好,却是送给撒钱的。

此时沈菀正敬至角落一桌,顾贞观乘人不备,向沈菀低声道:“你倚红姐姐问你好。”沈菀一呆,往事涌上心头,不由红了眼圈儿道:“倚红姐姐她,好吗?”顾贞观道:“她……”话未说完,忽然席上撒钱声、叫好声响成一片,便把后面的话打断了。顾贞观笑了笑,仰尽一杯,仍然归座。

沈菀已经敬过了一轮酒,也就抱着孩子避到屏后内室更衣去了。想来想去,心里到底放不下,看前面着实热闹,料无人理会,又见暖酒送酒的正是大脚韩婶的丈夫韩叔,便想了一个主意,叫过韩婶来,耳语几句。

韩婶虽知不妥,然而正是对沈菀感恩戴德之时,只愁没机会报答,别说只是这等小事,便是眼前有刀山火海,也要替她闯一闯。因此满口答应下来,叫出自己丈夫来吩咐几句。那韩叔假作往席上填酒,悄悄儿地将顾贞观衣袖一牵,低声说:“沈姨奶奶……”说着悄悄向屏后一指,仍旧走开。

顾贞观已然明白,故意又喝了一杯,假装解手,起身离席。绕过屏风,见韩婶远远地在前面招手,便不远不近跟着,来至西跨院一处楼阁,额上写着“退思厅”三个字,原是明珠从内宅出前院歇脚之处,即使平时也少有人来,今日前头放戏,这里更是阗寂。

韩婶推开门来,向顾贞观笑道:“我们沈姨奶奶有事请问顾先生,请先生略坐一坐,姨奶奶这就来了。”顾贞观心里明知不妥,却身不由己,信脚儿进来,只见屋中案几瓶炉俱全,略堆着些书籍手卷,前后门对开,黄花梨木落地屏风隔断,倒也清雅干净。便在茶几旁一把黄花梨玫瑰椅子上坐了。正回头打量着墙上挂的一幅《冬室画蝉图》,只听窗外轻咳一声,韩婶打起帘子来,沈菀已经满脸堆笑,手捧茶盘进来了。

顾贞观忙站起来拱手道:“怎么敢劳沈姨奶奶亲自奉茶?”

沈菀笑道:“顾先生说何种话来?从前在清音阁,我给先生斟茶递水的次数还少么?今日倒同我客气起来。”

顾贞观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怎可同日而语?”

沈菀放下茶盘,福了一福,又亲自斟出茶来,双手捧与顾贞观,这才对面坐下,叹道:“自打去年六月里离了清音阁,转眼竟是大半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倚红姐姐怎么样了,那日承她私放了我,事后可曾吃苦?也没处去打听。虽然听人说先生也来过府上两遭儿,无奈内外有别,也不敢出来拜见。从前只说侯门难进,来了才知道,进来难,出去更难,我来府里这些日子,连垂花门也不曾出过,只好干着急。”

顾贞观笑道:“多谢你想着她。今天我来这里前,你倚红姐姐还同我闹了半日,非要跟着来,你说我能怎么办?左右拗不过她,后来说我原本不喜欢这热闹场合,索性要不来,都不来罢了。她这才不闹了,说就不为相爷的面子,也要看看你过得可好,反逼着我来。”

沈菀听见,那眼泪早如断线珠子般直落下来,不禁抽出湖绿帕子来拭泪。

顾贞观更不过意,劝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怎么倒哭起来。回头让你倚红姐姐知道,又得同我一顿好吵。她看不成戏,已经存了一肚子牢骚在那里,再听说我把你惹哭了,还不知闹成怎样呢?”

沈菀拭了泪笑道:“你们还用看戏么?你们两个,一个才子,一个佳人,自己都是一出好戏了。”说着,将绢子一甩,学着台上红娘的口齿念道,“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头。一个通彻三教九流,一个晓尽描鸾刺绣。”又将两只手指尖一并,自己先撑不住笑了,“好一对鸳鸯并头也——”

顾贞观不好意思,笑道:“眼泪还不干呢,倒又笑了。这会儿,你又同从前在清音阁一样了,古怪精灵的,还是这么嘴口不饶人。”

沈菀道:“说实话,你们两个的事,也该有个……”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韩叔“蹬蹬蹬”跑来,压低喉咙嚷着:“颜姨奶奶带着人往这边来了……”说着,已经推门进来。沈菀便如兔子踩了猎人的兔夹一般直跳起来,跌足道:“这下可怎么好?”顾贞观见她脸色惨白,满面惊惶,不以为然道:“就来了又怎样?我们不过是话旧几句,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沈菀顿足道:“你不明白我们府里的事……”顾不得解释,且一边拉着顾贞观往屏风后推去,一边匆匆向韩叔韩婶道:“韩叔,你快带顾先生从后门出去。我和韩婶在这里挡一下。”韩叔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利害,更不打话,拉着顾贞观便走。顾贞观连连摇头道:“这从何说起?真是有辱斯文。”韩婶催促道:“顾先生,你快走吧,若是被人拦下,后面更有辱斯文的事还有呢。”

话音未落,只听一片打门之声,原来韩叔方才进来时,已顺手将角门从里面拴上了。沈菀本能地抻一下衣角,同韩婶出来,故意高声问道:“谁在那里?”

颜氏将门拍得山响,喝道:“我已经知道你的事了,别再装神弄鬼的,再不开门,就喊起来了。”

沈菀只怕顾贞观未曾走远,仍不开门,隔着门道:“原来是颜姨奶奶。这又是做什么?青天白日的这般吵闹,惊动了太太,又要白落一顿教训,大家耳根不得清净。”又罗嗦了几句,这才抽开栓来,反迎着颜氏道:“颜姨奶奶不在前面坐席,怎么也学,跑到这里躲清闲来了?”

颜姨娘哪里同她废话,用力将沈菀一拨,带着人便往里冲,“咣当”推开门来,两只眼睛便如笊篱一般,整个将屋子扫了一空,又督着丫头上楼去找,自己便扑向屏风后边来,夺门出来。韩婶忙跟出来,拉住道:“颜姨奶奶,再往前就是垂花门了,姨奶奶这是要出府不成?可得跟大奶奶通报一声儿。”

颜姨娘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好奴才,少抬出你们大奶奶来压我。若是大奶奶知道你做了保媒拉钎儿的生意,给人家把风看眼赚皮条钱,还不知道怎么收拾你这奴才呢。”

韩婶仗着是官大奶奶陪房,在府里谁也要给她几分薄面,还是第一次这样被人当着丫头的面“奴才”长“奴才”短地抢白,不禁胀红了脸道:“颜姨奶奶可不要含血喷人,是谁保媒拉钎儿,又是谁赚皮条钱了?大日头底下,红口白牙,可不兴这样糟蹋人。”

府里的惯例,下人中素来是积辈有年头的老人为上,可以与奶奶们平起平坐的,却没什么实权;服侍觉罗夫人的次之,又因兼着传话问事之职,便隐隐有管家之威;奶奶的陪房再次,而后才轮到家中的媳妇婆子。上房丫头的权力与奶奶们的陪房相当,服侍奶奶的丫头次之,服侍少爷小姐的再次,而姨奶奶房里的丫头就更不用说了,原是奴才的奴才,在府里向来没什么地位。颜氏虽是姨娘,论出身原是卢氏的陪嫁丫头。韩婶自觉是官大奶奶的陪房,虽然为着规矩叫颜氏一声姨奶奶,心里却向来不大看得起。自打巫蛊娃娃的事撕破了脸,从此见了颜氏,更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索性连礼数也不顾了,那颜氏早已压了一肚子气,今日好容易捉了这个把柄来上门问罪,见韩婶虽然倔犟,却明显色厉内荏,远不是平时气焰,越发断定有私,虽然自己不好再往前头去,却推着丫鬟道:“只管给我追出去,若遇着人,就说是我的话,刚才有贼趁乱拿了赃跑了,让门房帮着追,务必追回来才是。”

韩婶又气又急又怕,一手一个扯住两个丫鬟道:“红菱、红萼,你两个不要听你们主子瞎说,一会儿捉奸,一会儿拿贼,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俗话说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你一不见人二不见赃,只管在这里满嘴里跑马地乱说些什么?”

颜氏冷笑道:“你扯住了我的人不许她们追,还不是做贼心虚?你们还不替我把她扯开。”说着,自己也上来拉扯。沈菀只袖着手在旁边看着,微微笑着一言不发。

正乱着,官大奶奶早得了信儿走来,见状喝斥道:“还不散开?大呼小叫的,也不怕人听见。”又见颜氏大拉翅也歪了,氅衣带子也松了,越发没好气,斥道,“前面满堂宾客,你们丢下贵客不去招呼,倒在这里吵闹,襟松带退、披头散发的,没上没下的成何体统?”

颜氏冷笑道:“你来得正好,问问你的好奴才吧,她刚才同姓沈的姓顾的在这里做什么?我也是为你好。如今是你管家,若是大天白日的纵放了贼,说出去连你也不好听。你倒来怨我?”

方才追出去的几个媳妇此时已回来了,喘吁吁地道:“一直追到垂花门那边,门开着,把门的也不知道哪里脱滑去了,鬼影子不见一个。往前院去,韩叔守在院门口,倒不让进。”

颜氏大失所望,气急败坏地道:“就让你们进去,找着人,他好端端坐在席上,也是没用。养你们真是没用,连个人也追不上。”又推着红菱、红萼道,“你们同大奶奶说,刚才都看见什么了?给我仔仔细细地说清楚。”

那红菱想了一想,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为下来提水,看见韩大娘引着一个男人进了这小跨院,我原没在意,谁知道等水的当儿,又见沈姨奶奶也跟脚儿来了,也进了跨院。我们奶奶从前原叮嘱过我们,要仔细留意沈姨奶奶的一举一动……”

颜氏忙将红菱又狠狠推了一把道:“死丫头,谁叫你说这个了?还不快讲后面的。只管捡这些没要紧的说。”

红菱呆了一呆,也不知道什么是要紧的什么是不要紧的,想了想,姨娘既然让说后面的,便简截道:“后来,我就叫了红萼来,让她在门口守着,我自去找姨奶奶了。”

红萼也道:“我守了一会儿,看见韩大叔打那边飞跑的过来,进了院子。我正想跟进去,谁知道韩大叔把门从里面反锁上了。接下来,我们奶奶就来了。”

官氏越听越奇,不禁望望韩婶又望望沈菀,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韩婶支吾一声,不知如何做答,只拿眼睛望着沈菀。

颜氏得意洋洋,冷笑了一声道:“我听丫头说沈姨奶奶在里头,谁知道叫了好半天的门,再叫不开,也不知道沈姨奶奶在里面做什么。”

官氏心里已经约略猜到了一半,却不肯叫颜氏得意,故意也学着她的口吻冷笑一声,问道:“那开了门之后,颜姨奶奶可看到什么了没有呢?”

红菱口快道:“开了门,只看见沈姨奶奶和韩大娘。韩大叔同那男人都不见了。”

沈菀这半晌默然无语,任眼前闹得天翻地覆,只是冷笑着一言不发,这时才淡淡道:“我敬了一回酒,乏了,想着这里无人,便拉韩婶陪我来这里歇歇脚,喝口茶。刚坐下没一会儿,颜姨奶奶就带着丫鬟大呼小叫地闯了来,我原想不过是抓我躲懒的错儿罢了,谁知道竟编排出个什么顾先生、韩大叔来,我是见也没见到,也不知颜姨奶奶要唱台什么戏,只好在这里白瞧着罢了。”

韩婶得了主意,便也挺挺身子说:“可不是吗?我不过是看小奶奶累了,陪她出来歇歇,白偷回懒,颜姨奶奶就来兴师问罪了,还给我编派了一身罪名。我若真在这里藏了野男人,难道还会使我自己男人知道么?还说我们家老韩也跟着来了,他可在哪儿呢?他知道我在这里藏了野男人,还不吵翻了天?难不成他没胆问我,倒要颜姨奶奶替他做主不成?”

颜氏见她故意缠夹不清,说说野男人,倒扯到自己身上来了,对沈菀半字不提。又恨又急,指着骂道:“我把你个嘴巧的,被我两个丫头拿了现形还不认账。分明是你同老韩两个拉纤儿,带进顾先生来与姓沈的私会,这会儿倒推不知道。”

沈菀忽然脸色一沉,喝道:“颜姨奶奶,你说话可要当心,什么顾先生,什么私会,你若在这里找出半个人来,我当面死给你看!若找不出来,就休在这里胡说!”

那沈菀素来柔声细气,和颜悦色,此时忽然面若寒霜,一双眼睛便如刀子般冷冽,颜氏不禁打了个突,倒有几分心怯,却仍嘴犟道:“我的丫鬟亲眼看见的,还有错么?”

官氏也觉此事蹊跷,不是三言两语能掰解得清的,只得道:“凭是什么事,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吵嚷。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难道传出去好听不成?况且又没真凭实据。还不且散了,先招呼了客才说呢。”沈菀转身便走,那颜氏虽然不舍,却也无别法,只得嘟着嘴去了,经过沈菀身边时,假装步子不稳,顾意将她一撞,自己夺路去了。

沈菀忍着气走在后面,心底里像有一股风,吹得冷一阵暖一阵的。路边的海棠开得丰满,桃花却已经谢尽了,落了一地的残红碎玉。沈菀踩着花瓣走过去,不知怎的,老是觉得风里有一股子腥气。

傍黄昏时,忽然下了一阵急雨,好在酒席已经散了,没有人淋湿。连树上的叶子也只是刚刚沾湿,雨便停了。然而人们怕随时会再下起来,都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府里显得十分冷清,正与白天的热闹响亮形成鲜明对比。

沈菀在上房请了安回来,察颜观色,知道颜氏并未向觉罗夫人饶舌,大概是经官大奶奶震镇压住了。但也知道事情远没有那般容易了结,倘若闹出来给明珠大人知道,请了顾贞观来试探设问,那顾先生冬烘脾气,又不知防备,未免言语中露出破绽,不定惹出多少后患。为今之计,只有让韩叔出府去找着顾先生,劝他务必小心,最好能离开京城暂避一时,才最妥当。遂连夜找来韩婶吩咐一回。韩婶也知严重,倘出了事故,连自己夫妻也不便当的,自然满口答应。沈菀又叮嘱道:“这件事连大奶奶跟前,也不可走露半点风声。并不是信不过奶奶为人,只怕她心地实在,禁不住别人三两句打探,无意中泄露了出去。到那时,我固是一死,只怕连累了你夫妻两个,也难再在府里了。”

韩婶赌咒发誓地道:“奶奶放心,我来了府里这些年,有什么不知道的?这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心里头哪个不是巴望别人出事,好看笑声讨干好儿的,鸡蛋里还要挑出骨头来呢,若得了这个由头,还不知编出多少谎儿来。无论谁问,我只咬死不认账。这件事,除了奶奶、顾先生,我们两口子知道之外,但有第五个人听见,奶奶只管摘下我这头给哥儿当球踢。只是一点,那院里颜姨奶奶那张嘴,没影的事都要说出个风声雨形来呢,今天得了这个巧宗儿,哪肯不到处张扬去?”

沈菀叹道:“我也知道这件事没这么容易罢休,所以才叫你同韩叔小心。只要顾先生那边没事,我们总之抵死不认,她也没什么法子好想。其余的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果然隔不几日,府里渐有传言,说沈菀趁着前头摆宴,自己在小书房私会男客,还让韩婶在门外把风。又说那顾贞观从前在府外头便与沈菀有旧,也是他力证沈菀的孩子是公子遗珠的,其实哪里做得准呢?说不定早就经了手,两人做就了圈套,打伙儿来府里蒙骗老爷的。那孩子,也不知姓顾还是姓沈,明欺着死无对证,不清不浑地送进来,还不为的是谋夺明府的家业么?

原来沈菀从前在清音阁的事情,除了明珠与觉罗夫人知道底细外,府里其余人都毫无所知。此次颜姨娘对沈菀起了疑心,特地派出人手四处打听,到底挖出根节来,又添油加醋传得有形有色。渐渐的连底下人也都听说了,清音阁的红歌女,这本身就够香艳的了,况且还是公子的朋友顾贞观的旧情人,这是多大的秘密啊。人们兴奋地窃议着,每议论一遍就会给这故事又增加一层底色,越传越盛,终至面目全非。

一日沈菀往上房请安回来,看见自己的丫鬟白芷在海棠花下同官氏房中的大丫头蓝草在争吵什么。看见她来,蓝草连礼也未行便转身走了,白芷气得满面胀红。不待沈菀细问,便将缘故一五一十说出:“蓝草跟我说,别看奶奶平日不言不语的,看着多端庄高贵,从前在行院里不知多风流有手段呢,跟京城里的好多达官贵人都有交情。还说十二号小少爷满月酒那天,娘娘约了顾贞观大人,在退思厅里大白天的关起门来翻云覆雨,被颜姨奶奶房里的红菱、红萼赌了个正着。我骂她胡说放屁,她还跟我赌咒发誓,说大奶奶也看见的。”

沈菀听了,只气得浑身发抖,却不便发作,只得沉下脸说:“你既然知道她是信嘴儿胡说,就听见也该当作没听见,倒学给我听。以后不要再说了。”然而自己也知道,这两句话说得着实苍白,那园中的谣言,哪里是这样容易平息的呢?

她忧心忡忡地等待着,就仿佛等待一场暴风雨的到来。她已经看到了天边的云翳,甚至看到了隐隐的闪电,却还没听见雷声。但她知道,那正是风疾雨劲的前兆。风雨会来的,她躲不过。她知道不反击是不行的了,就像和尚逼上门来,她只能端给他一杯毒酒;碧药捉住她痛脚,她狠心摔跌腹中的胎儿;现在颜姨娘欺上门来,她又该如何还以颜色?

她一次次地回想着那天在退思厅发生的一切。所有的事端,都起于红菱、红萼两个丫头的通风报信。从头到尾,颜姨娘全部的底牌不过是这两个丫头所谓的“眼见为实”,而自己所倚仗的,则是她们的“口说无凭”。也就是说,倘若她二人改了口,就有可能扳回一局。但是,怎么样才能让她们两个推翻前辞,承认自己是在说谎呢?

让一个人说出违心的话来,无非两种方法:威胁,或者利诱。

早在年前听官大奶奶说公子寒疾时只留红菱、红萼近身服侍的时候,沈菀就对这两个丫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一时觉得她们是公子最信任的人,那么也该是自己的好姐妹才是;一时又觉得,既然她们曾经接触过公子的药,那就不可避免有了下毒的嫌疑,说不定公子的死与她们有关。

之前她早已令白芷、白兰着意打听过菱、红萼的底细,知道她们当初同颜氏一样,都是卢夫人带进门的,从前是做粗使小丫头的,后来卢夫人过世,颜氏做了姨娘,她们便都拨入了颜氏房中。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可疑,但也说不准。可这更让自己不敢轻举妄动了。倘若自己给了她们好处又未能收买她们,反会贻人口实,更说明自己心虚;而若威胁,那红菱、红萼是颜氏的丫头,她又有什么理由把两人抓来拷打一顿,逼她们就犯呢?

这天晚上,沈菀逗了一回孩子,又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书,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或者唱纳兰词了。婴儿日新月异的成长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她一直都心浮气躁着,府里人看她的眼光这样怪异,让她觉得一切都离词的意境太遥远,不可触碰。她抱过琵琶来,弹拨了两声,只觉曲不成调。心里空空的,竟连一句词也想不起来。心中怅惘,索性披了斗篷,同丫鬟说要出门走一走,也不叫个人跟着,便独自往园里来。

一弯新月如钩。沈菀看着那瘦伶伶的月牙儿,心中越觉失落。公子词中曾说:“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从前阁中姐妹每每唱起这首词时,都以为初弦、下弦,指的是原配、填房——再娶的妻,不是又叫作“续弦”的么?然而觉罗夫人却指点她,“庾郎”原有更深层的意义,有着家国之失,思乡之痛的。但是初弦也好,续弦也好,总之都没有她的份儿;庾郎的壮志乡愁,更是与她无关。公子生命中的重要人物,是被封作一品夫人的卢氏、官氏,还有惠妃娘娘纳兰碧药,什么时候且轮得到她这个青楼陌路呢?

沈菀只管怅思往复,不觉露湿锦袜,风透罗裳,连月牙儿也朦胧起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了雾,自己已出来半晌了。欲回头时,许是久不入园的关系,加之新移栽了许多花草,从前走熟了的路竟似忽然陌生起来,树影楼台重重叠叠的,站住定了半日的神,才依稀辨清方向,寻路出去。

回得房来,只见屋门半掩,小丫头黄豆子倚坐在门边月牙杌子上打盹,水娘倒在里面独自坐着饮茶,看见沈菀进门,长出一口气,叹道:“我的奶奶,你可算回来了。”小黄豆子吓了一跳,睁了眼迷迷瞪瞪地说:“奶奶回来了。”也不回头,站起来便往外迎,倒把沈菀和水娘都逗笑了。

沈菀知水娘深夜来访,必有缘故,忙催着丫鬟们都去睡了,又亲自关了门窗,重新斟出茶来。水娘端坐着由她服侍,并不客气劝拦。沈菀愈觉心惊,含笑在水娘对面坐下,故意拿起一件小孩的衣裳叹道:“你看官大奶奶的哥哥好不好笑,送衣裳一送就是十几件,说是小孩子长得快,要轮换着穿。可这一件比一件大恁多,要穿完这些件衣裳,总得好几年呢。”

水娘只随便睃了一眼,并不接茬,却凑近来压低了喉咙,用一种极秘密的口吻道:“这回不好了,老爷刚才同太太说,要从头细查你的来历呢。”遂源源本本地告诉,老爷晚上同夫人说,要找个由头,提审清音阁的鸨儿、妓女,还有双林禅寺的和尚,务必从头拷问沈菀底细,却又怕弄巧成拙,反而传出闲话去,因此作难。

沈菀听了,又惊又恨,由不得迸出眼泪来,向水娘叹道:“这是从何说起?是谁这样害我,编出这些没影儿的话来。倘若老爷真个从头彻查起来,虽然天可怜见,必能还我清白,然而来来往往这么走一遭,我还用再做人吗?从今往后,在这府里可怎么活呢?”

水娘也道:“谁说不是?所以太太劝住了,说要从长计议。但我听老爷的意思,仍是要查的,说这些闺阁闲言原可以不理,但事关孩子的血脉,不得不查个清楚。我怕你吃亏,所以顶着雷也要来告诉你,好叫你多留些小心。”

沈菀垂了一回泪,咬牙道:“水大娘,这件事我之前也早有耳闻,也想过法子对付,只是没有把握。然而事到如今,行不行,也只有冒险试试——你是太太身边最信任的人,我的命全在你手上了,你可肯帮我?”

水娘道:“这何消问?我自然是帮你的。只是,你又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老爷不追究呢?”

沈菀又低头沉思一回,终无别法可想,只得将打算说了出来与水娘计议,水娘踌躇半晌,虽觉不妥,亦无良策,况且前面说了满话,此时也只得应诺下来,叹道:“只是,这样一来,府里又不得耳根清静了。大奶奶和姨奶奶就不消说了。就是那些姨太太们,你别看各个面儿上都跟佛爷似的,但人心隔肚皮,平时不知积怨多深呢,只是没机会发作,如今得了这个由头,还不趁机作乱么?”叹了一回,告辞离去。

沈菀又连夜请了韩婶来,授以计策。韩婶也是发了半天的呆,到此时悔翻肠子,只恨当日自己不该应了沈菀,替她叫出顾贞观来相会,然而闹到这一步,已然改不了口,少不得配合她演出戏,遂咬牙笑道:“若这事露了底儿,便舍了我夫妻两条性命,只当报奶奶的恩罢了。”

送走韩婶,沈菀又在灯下筹思半晌,直至东方渐白,鸡唱初遍,方朦胧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