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风摇杂树管弦声

回到飞霜殿内,只听外面宫人传报:“照皇上旨意,已将国丈夫人与姨娘宣入宫中。”

我闻言大喜,迎出正殿,见母亲容颜渐老,心中惨痛,不待母亲参拜于我,便跪在地上抱着母亲裙裾,哭道:“母亲……”

母亲涕泣不止,拥着我道:“我的茉儿……为娘思及你在那苦寒之地,夜里梦中总是哭醒几次,虽然身上不冷,心中却是如被冰雪一般……”蕊欣亦落泪,柔声劝道:“如今妹妹既已回来,母亲便该高兴些才是。宫中规矩甚严,母亲须得谨慎。”

母亲忙止泪道:“正是。为娘只顾着伤心,却未虑及你此时贵妃身份,你赶快起来,不可如此。”

蓝笺和青樱将宫中各色茶点摆上一大桌案来。母亲执起我手,又仔细端详我之容貌,方才说道:“皇上他待你可好么?”

母亲深恐皇帝因卢杞之事冷待我,我点头道:“皇上待我很好,母亲无须担忧。”

母亲叹息道:“若是如此便好。你如今既己入宫,皇上是你夫君,你须得尽心服侍他,不可任性妄为。”

我知她是提醒我不可念念不忘卢杞从而惹恼皇帝,点头道:“多谢母亲教诲。茉儿知道分寸,请母亲放心。”

蕊欣在旁欲言又止,我见母亲似是与她一般有话要单独与我说的样子,便道:“有件东西赠与母亲,母亲请随茉儿至偏殿一行,请姐姐在此稍侯。”

母亲随我至偏殿,方才说道:“今日有两件事想与你商议。一是路家所求蕊欣婚事,姑母想让你相求皇上下旨赐婚,蕊欣自无不允之理:二是皇上登基后将你舅父贬至幽州,如今他年事己高,那里甚是凄苦,你若有机会进言,相求皇上调他回来,纵然不能官复原职,回京都来做个小官吏,能够颐养天年亦为幸事。”

舅父崔佑甫本是独孤丞相心腹之人,皇帝登基之后对敌党之人自然不会过于信任。舅父之职本非高品官阶,若是调他回京挂个闲职,料皇帝定会应允:只是蕊欣婚事,尚须慢慢图谋。

我对母亲言道:“舅父之事,茉儿定当尽力而为,但姐姐婚事,还须问过姐姐自己心意。”

母亲点头叹道:“也好,你们姐妹之间亲密和睦,或许能劝得她应允。”

蕊欣缓缓走入殿中,我见她走近,唤道:“姐姐!”

她微笑道:“你定是要劝我嫁与维扬表兄了?”

我摇头道:“姐姐错了,我自己今生己误,怎能眼见姐姐与我一般?”

她闻言微有忧虑之色,说道:“莫非时至今日,你心中还有未尽之情么?你莫要忘记,如今既许了皇上,便不该三心二意,贻害他人。”

她此话甚重,我怔了一下,说道:“我明白,但是……”却无法说出口。

她叹道:“你我姐妹如今遭遇同样命运,不由我们选择。卢杞对你虽是深情,却也无可奈何。”

我凝神而立,心头疼痛已成习惯,此刻竟已麻木。今时今日,除了将卢杞永远埋藏心底,我还能如何?

我面上浮现淡淡笑容,问她道:“姐姐对自己的将来可有打算么?”

蕊欣道:“我之打算多年前你已知道,何必再问?”

我点头道:“我明白姐姐苦衷,若有机会,定然助姐姐完成心愿。”

母亲和蕊欣去后,我坐于瑶琴之边,手起之时,心念不由自主。琴中流溢之韵,正是曹先生离去之时蕊欣深夜于水阁中所奏的《伤别离》。

一曲方歇,蓝笺在我身旁轻道:“姐姐,皇上己来了多时了。”

我凝眸回首,他立于我身后数尺远,眼中之意深邃难测,表情冷淡。

适才所奏之曲过于哀婉凄恻,我们大婚不过几日,我在他面前作此伤感之音,他定然心中不快。

但我所奏此曲,确实并非为自己伤怀,只是有感于蕊欣对曹先生之痴情。我离弦而起,若无其事地说道:“臣妾恭迎皇上。”

他的神情如往日一般,并无半点异常之色,伸手扶起我,淡然道:“平身吧。”

次日清晨,他早早起身上朝而去。

此后接连十几日,飞霜殿中却再无他的踪迹。

我心知其中缘故,不想时至今日,他竟依然如此猜疑我,暗自伤心不己,却并未似其他妃嫔一般前去逢迎他。

一日晚间,我坐于妆台之前梳理长发,青樱在旁跪下说道:“奴婢大胆,有言回禀姐姐。”

我淡淡地说道:“你且起来,但说无妨。”

青樱站起言道:“皇上有十几日未来过了……姐姐让皇上有所误会,岂非让亲者痛、仇者快?”

蓝笺道:“奴婢觉得青樱所言有理。这些时日来说不准有谁在看姐姐的笑话呢!皇上对姐姐情深意重,姐姐应该慎重珍惜才是。”

我摇了摇头道:“六宫妃嫔都在期盼他的恩宠,难道要我费尽心机去争宠么?”接着有意岔开话题,问道,“你熟悉花草的品种习性,今日可有什么新鲜花朵么?”

蓝笺道:“奴婢正在搜集花香草本之精华加以调配研制,待开春了便可依方炮制而成一些香料,姐姐到时尽可随意挑选。淑妃娘娘往日亦很喜欢这些香草,裴昭仪想找奴婢要香料,奴婢都借故推脱了,皇上这些天……或许在裴昭仪那里亦未可知。”

我见她提起裴昭仪,思及她那美丽妩媚之态,说道:“裴昭仪本就美丽,皇上喜欢她亦是人之常情,便是我犹恐及不上她。”

蓝笺柳眉微蹙道:“姐姐怎会如此妄自菲薄?姐姐若是不及她,皇上又岂会如此牵念姐姐,数载不能忘情?裴昭仪之美,只让人心动:姐姐之美,却让人心乱。”

我闻听此言甚是有趣,笑道:“你且是说说看,何为让人心乱?”

蓝笺凝视我道:“奴婢说不出来……”

只见李齐运匆匆进殿,喜形于色地道:“皇上已向飞霜殿中过来了,请贵妃娘娘接驾!”

我起身迎出殿外。皇帝正缓步而入。他的仪态成熟洒脱,见我出来恭迎,若无其事一般伸手扶起我,问道:“用过晚膳了么?”

我在昆仑山中与玄清师姐相处日久,生活习性渐渐与她相类,对饮食不甚在意,只以清淡为主,回返宫廷看到整桌珍馐美味,虽是色香味俱全,却是毫无兴趣,这几日均是随意吃点冰糖燕窝、莲子羹之类小点心即止,见他相问便道:“臣妾用过了。”

他丝毫不提及那日琴曲之事,说道:“朕这些时日太忙,许久未曾来看你了。听李齐运回禀,你这些时日都不曾吃什么东西,莫非是在昆仑山上练就仙人之术?还是觉得这宫里的御厨不好?你若不喜欢,朕即刻便把他们换了。”

我深恐他真的因我之故将那些御厨革职,遂道:“与御厨无关,以后我多吃些就是。”

他拥住我,凝眸注视良久,悄声问道:“今晚要朕留下来陪你么?”

我淡然说道:“皇上何必如此问臣妾?”

他见我神情冷漠,说道:“你好好歇着吧,朕改日再来看你。”

他似乎毫不留恋,转身即去。我命蓝笺将帷幕放下,合眸而睡,想到他数日将我冷落一旁,心中隐隐泛起一丝难过,却又想道:“你如今既是皇帝,六宫妃嫔都在期待你的宠幸,自然万事皆随你。”

恍惚中似乎梦见他又返回寝帐内,将我拥入怀中,似是在轻抚我肌肤,说道:“身上如此冰凉,还不睡出病来?”

我蓦然惊醒,原来并不是梦,确实是他。

他低声道:“茉儿,茉儿,朕怎舍得让你独守空帷?朕等了两年多才将你等回来,如今又怎能弃你不顾,去宠幸别人?”

我说道:“昭仪深得皇上之宠爱,皇上何不去昭仪那里……”

他脱衣进入锦衾内,搂住我的腰身,道:“茉儿终究是把真心话说出来了,数日来朕独寝在太极殿,你就一点都不思念朕么……”

我被他言中心事,十分窘迫。他把我抱得更紧了,伸手端起床边几案之上的祛寒参茶,喂哺入我口中,方又说道:“日前之事,还生朕的气么?”

我见他绝口不提为何将我冷落数日,亦不愿主动向他解释,低垂眼帘道:“茉儿不敢。”

他展露一丝笑容,温言道:“这些天不见面了,可有话对朕说么?”

我忆及母亲所托之事,迟疑道:“茉儿有一事,相求皇上。”

他轻整我纷乱的鬓发,柔声道:“你说吧。”

我道:“舅父崔佑甫,本是一介书生,为人谦恭谨慎,如今年事己高,远在幽州,恳求皇上将他调回京都,即无官职亦可。”恐他不允,又说道,“当日若非舅父,茉儿恐是进不了皇宫,亦无缘与皇上重逢。”

他淡淡一笑,道:“朕改日调他回京就是。”

我全不料他如此轻松便让舅父回返京都,开心不己,说道:“谢皇上恩典。”

他俯身亲吻我,说道:“你若能每日都如此刻一般开心,朕纵是将天下之物尽赐与你,又有何妨?不过,今日你要如何谢朕?”

我见他恢复开朗神态,亦如同往日一般,轻轻依偎向他怀中,替他解开胸前扣系。

他也不多言,低头亲吻着我,尽情恩爱缠绵。

次日清晨醒来,昨夜他近似疯狂的亲密在我颈间身上处处留下了印记,蓝笺替我着衣之时悄悄笑道:“昨夜皇上与姐姐和好如初了?”

我脸颊飞红,这些宫闱秘事本是瞒不过她们,便对她道:“你如今也不小了,过些时日我求皇上放你出宫,替你择一桩美满姻缘可好?”

她蹙眉说道:“姐姐不要玩笑,奴婢在宫中已有数年,早己断绝此念。”

我笑言道:“你不愿出宫,那你可喜欢皇上么?若是如此,我让皇上赐你名位吧。”

自我进宫之日起,我便深知朝廷中人结党营私为的是自保,所谓法不责众便是此理,宫中亦然。我纵是有他干般宠爱,终究只有一双眼睛,能看得到的实在是有限。犹记昔日华阳公主欲带我同侍卢杞之言“既是迟早要有别人,莫若是自己亲近之人,或许可以少些烦恼”,我今日待蓝笺之意,亦似公主所言,因此更能体会当日她之心情。蓝笺本性纯良,且爱我护我皆出自真心,若她真有此意,我倒不如成全她。

不料她仍是摇头道:“奴婢自知姿色平庸,从无此念。皇上对姐姐情深意重,心中断不会再容纳别人,纵然是有些许爱护,恐亦是场面应付,并无真爱。奴婢又岂会自寻烦恼?”

我不知她心下到底要如何,便不再追问。想起绿绮之事她一直不曾明言,问道:“你告诉我,绿绮之事到底是何缘故?”

她抬头看我,道:“绿绮姐姐那日突然昏迷不醒,奴婢闻讯赶去,口乎喊数声,她方才略有意识,但并不说话,只是目视枕下之锦盒。她逝去之后,奴婢将那锦盒打开,里面正是那支玉钗,与姐姐的本是一对,姐姐可还记得?”

我怎能不记得。他为东宫太子之时将那对玉钗分别赠予我和绿绮,当时绿绮为此还有忧色。莫非绿绮之死与此玉钗有关?若她果然是被人谋害,那会是谁?是淑妃,还是别人?

我问道:“皇上初登基之时,可是很喜欢绿绮么?”

蓝笺道:“是。绿绮姐姐逝去,皇上很是伤心,命人查过此事,却无结果。”

我微觉奇怪,既是当时绿绮受宠,妒忌她者恐不止淑妃一人,却也未必是淑妃谋害她。皇帝追查此事,又怎会无结果?以他之精明,不可能不知其中究竟,却想不明白实情究竟如何。

我想起那玉钗,问蓝笺道:“那支玉钗现在何处?是你收着么?”

蓝笺滴泪道:“皇上见是绿绮姐姐遗物,已命人随葬于她身旁。”

我心中暗叹,他若早知有此一日,定会后悔不该赠她那玉钗。自己心中亦是惊惧,那玉钗我同样有一支,他现下对我之宠爱是毫无顾忌,六宫侧目,我位分虽高,明里众人对我皆有所忌惮,却难躲伤人之暗箭,绿绮便是前车之鉴。若是在宫中树敌太多,成为众矢之的,分明是自寻死路,否则便要处处提防,时时当心。我决不能将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必须找到可以与我共同进退之人。虽然现下结交任何人对我而言都是极其艰难,但我自有我的方法,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如此人选。

宫中一众妃嫔,我并不了解,仅是见过数面而己,我还需要时间。思及此处,我对蓝笺言道:“去两仪殿。”

淑妃所居两仪殿,我尚是首次造访。

我所居的飞霜殿原是玄宗皇帝昔日的梅妃故居,离太极殿并不远。飞霞殿中的陈设古色古香,精致上乘:院中遍植梅花,朱砂绿萼等名品亦在其中,冬日雪中幽香远逸,因此飞霞殿虽不富丽堂皇,但自有一种清雅之韵。

我料想淑妃本是绝色佳人,且在六宫之中地位最高,她居所之内应是流光溢彩,华丽纷呈,极尽奢华。

进入两仪殿中,举目四顾,只见正殿之中一应诸物,皆是朴实无华,帐幔座褥大都是淡紫之色,除为皇帝所设御座之外,丝毫不见皇家气息,竟是比飞霜殿还要简洁。正殿之中悬挂牌匾对联,我仔细一看,那对联上书:“莫疑波上春云少,只为从龙直上天”,笔迹清秀婉约,但并非皇帝手迹,应是淑妃自己所书,自成一体,颇具功底,我不由在心中暗暗赞叹。

我昔日觉淑妃此人,身上总是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忧郁,不知是否因皇帝不再宠她之故,但今日目中所见,仿佛她本性之中便是如此。她十几岁进宫随侍皇帝多年,从昔日的东宫太子嫔到今日淑妃,不知为何名分上总是差了一截。当日未进妃位已是十分委屈,如今为皇帝诞育长子又未封后,虽总觉她心中应该有怨,却从未形之于外,而且她对皇帝十分畏惧,不似个性刚强之人。今日见她手书,字如其人,更觉她兰心慧质,极具才华。不禁暗忖,她若是此等人物,那绿绮之事便不会是她下手。今日我已有准备,正要暗中相试。早已有人通报淑妃我前来拜见,淑妃此时己迎出正殿,我忙拜道:“妹妹早日便该来拜见淑妃姐姐,请姐姐恕罪!”

她伸手扶道:“你初进宫来,本是劳碌,又要尽心侍侯皇上,何必拘这些礼数。”

一番寒暄,两人分别落座。淑妃在自己的寝宫中穿着十分朴素,不似在大庭广众之下那般华丽,身着一袭淡紫槿色宫裙,头上仅是斜插一枝凤头金步摇。她与皇帝年龄相仿,如今已近三十,却仍是美丽动人。

我真心赞道:“姐姐如此风华,后宫无人能及。”

她笑道:“妹妹谬赞了。若论美丽,妹妹应是皇上心中最爱之人。”

她身后一名侍女,正是当年云宸殿的紫宣,此时忍不住笑道:“两位娘娘请恕奴婢多言一句。”

淑妃笑视她道:“贵妃在此,你不可胡言乱语。”对她似是极其宠信,便如我对蓝笺一般。

我忙道:“你但说无妨,姐姐身边之人,又怎会随意开口。”

紫宣见我首肯,方才说道:“奴婢等都觉得两位娘娘均是美人,且有相似之处,颇似同胞姐妹。”

紫宣之言确实。相信不只是我,淑妃自己,包括他,应该都会有此感觉。那裴昭仪眉目之间亦与我们相类,但气质相差甚远,倒不觉相象。若是当日我与淑妃地位悬殊,紫宣断然不敢说出,如今我们二人同为皇妃,如此比较亦不为过。

我未等淑妃开言,便说道:“正是。妹妹早觉与姐姐缘分颇深,如若姐姐不嫌弃,愿姐姐此后视我如同亲妹一般,多加训导,妹妹无不遵从。”言毕,便大礼拜下。

我心中十分清楚,她对我的忌惮来自皇帝。皇帝宠我已是众人皆知之事实,但她是皇长子的生母,若是我与她为敌,孰胜孰负,尚难预料。皇后之位,或许就在我与她之间抉择,但是亦不排除另一种可能,鹬蚌相争,致使渔翁得利。裴昭仪的父亲裴相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裴昭仪若是以后生育皇子,群臣簇拥,对她的威胁并不小。

这威胁最好在未成形时便化解,以免后患。二人相争远远好过三人,而我与她联手剪除裴昭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纵使以后我会与她反目,总好似现下局势混乱。况且还有郭盈,她背后的势力并不小,郭家又立有战功,随时可以卷土重来,她之威胁永远存在。

贤妃膝下仅有一位公主,似是只求独善其身。其他宫中美人,谁家没有背景?一有机会,便是满门荣宠。但她的家中族人却是甚少,况且皇帝对王家亲族并不眷顾,迟早风必摧之。为了皇长子李诵,她定会接受我之友善,因为她亦同样是秀于林中之木。

她或许可以选择与别人联手制我,但应该知道前朝高宗皇帝之时王皇后与萧淑妃不睦,皇后扶持武昭仪,后来的则天皇后是如何对待她们二人。淑妃是聪明人,从我昔日与卢杞冒死逃离京都之事,应早已看出我本性并无野心,裴昭仪却未必如此。

她果然屈身近前,笑扶起我道:“当日在东宫之时,我便早已视你如自己亲妹妹,何况如今?我竟是却之无辞了。”

我随即说道:“既然如此,姐姐日后便要收下我这愚钝的妹妹了。妹妹今日有薄礼相赠,望姐姐喜欢。”

蓝笺已知我意,近我身侧,将手中锦盒展开,说道:“此盒内有四颗海外奇珠,乃系国丈大人珍藏之物,前日送进宫来为贵妃娘娘添妆。”

我微笑道:“姐姐素喜明珠,这四颗‘海底明月心’,虽不及‘鲛人之泪’,光华亦不遑多让,望姐姐收下,以表我之寸心。”

我家生意遍及四海之外,父亲多年来收集不少奇珍异宝,此物中土确实难得一见,皇宫之内为数亦不多。

我有意赠她此物,正是要试探她见我提及“鲛人之泪”时是否有所触动,以判断她与绿绮之事有无关联。

她眉目之间却毫无异状,赞道:“果然是珍奇之物!多谢妹妹相赠。姐姐亦有一物,赠与妹妹。”

我见她如此态度,反是愕然,莫非此事真的与她无关?却笑道:“不知姐姐要赐予妹妹何物?”

她笑道:“妹妹可知皇上喜欢熏香?”

我点了点头,心道果然是他相伴多年之人,但我心中却从未去想过他之喜好。皇帝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而且那晚我将茉莉香袋置于寝帐之中,他的确是心醉神迷,太极殿桌案上那红梅,亦是幽雅飘香。

淑妃接着道:“我有一本制香之册,妹妹闲暇之时不妨一试,若能制出皇上喜欢的香类,他定然龙颜大悦。”

我不料她竟肯给我此册,若是我依言而行,皇帝只会更喜欢我。她料是看出我所思之事,说道:“昔日我亦有此心,后来竟是懒得去动它了。如今我只愿读书写字,对其他事己无兴趣,还是交与你去。”

我思及一事,对她说道:“皇上这几日之内,定会来看姐姐。”

我心中已有打算。今日晨起之时我发觉身上信期己至不便侍寝,莫若劝他来淑妃这里,倒好过让他去招惹裴丽儿或郭盈她们。亦可让淑妃明白,我并无独占皇帝、不许他再碰别的后妃之意。

淑妃执我手道:“姐姐今日得你这样的妹妹,此后宫中时日,应是要开心得多了。”

我知她对我忌惮之意己消除大半,遂笑道:“妹妹之心与姐姐本是相通,此后若是得空,定然常来相伴姐姐。”

正欲离去之时,闻听外面内监进来说道:“回禀淑妃娘娘、贵妃娘娘,裴昭仪前来拜见,在殿前等侯。”

淑妃神情略敛,说道:“传她进来吧。”

我心中想道:“你来得正好,今日我亦该见你一面了。”回身坐于淑妃案几另一侧,只待她来觐见。

裴昭仪进殿而来,只见她身穿粉红色罗裙,肩披金橙色流苏霞帔,腰间围系金色腰带,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面若桃花,顾盼之间眼神勾人魂魄,果然是一位天生的美人。

难怪他会曾经沉迷宠爱裴昭仪,世间男子又能有几人能抗拒她那美丽的面容和迷人的风情?淑妃之美在于纤柔袅娜,我胜在清新灵秀,但都不及她那标准而无可挑剔的美。

皇帝常言我恍如仙子下凡,恐系他一直恋慕我之故:蓝笺觉得我在六宫之中最美,未必不是私心偏向于我。若是换作别的男子,在我和裴昭仪之间选择,只怕多数会选择她,因为她的美正是那种人间的美,让人无法拒绝,只能接受。皇帝虽是爱我宠我,对她却有余情,我在暖玉阁中已有所知觉。这个裴昭仪对我明明是有敌意,且有裴相在后支持,迟早必是我的心腹大患。

我眼视淑妃,见她神色冷漠淡然,不由松了口气,心道好在还有你,还有其他诸妃。

裴昭仪盈盈行下礼来,称道:“妾身裴丽儿见过淑妃姐姐、贵妃姐姐,前来问安。”她虽口称拜见于我,目光却是只视向淑妃那一侧。我心中知她自恃皇帝本是宠她,且倚仗父亲之势,因此在暖玉阁里众妃之中只有她敢对我语含讥讽,今日在淑妃之前又如此轻视我,不由心中冷笑:“你既明目张胆如地此待我,日后就勿怪我行事不留情面。”

淑妃本是聪明人,见她如此,微笑道:“昭仪如此恭谨客气,日日前来问候,我甚是感激。今日贵妃妹妹亦在此处,倒是难得遇上。”却并不赐起,是有意提醒她我尚在此地。

裴昭仪此时不得不面对我,转头视我道:“昨日妾身去贵妃姐姐那里请安,却不料姐姐不予赐见,妾身甚是担忧,恐姐姐身体不豫,后见郭美人她们自飞霜殿出来便向她们问询,知姐姐无恙,方才安心。今日见姐姐神色如常,亦是开心。”

我淡淡说道:“昭仪如此关心记挂于我,实属难得。不过我虽是先天有些赢弱,进宫以来皇上时时相伴,处处关怀备至,倒是不曾有过什么大恙。”

她闻言笑道:“姐姐本是天人,自然百病俱消,妾身却是多心了。”

淑妃见我们话不投机,我亦不赐她起身,但毕竟她位份仅在四妃之后,让她久跪甚是不妥,遂道:“你且平身吧。若是无事,便自己回去歇着。”

我并不看她,将桌案之上点心盒内的数枚松子拈入掌中拨弄,说道:“飞霜殿那里,你以后不必每日前去,我素喜清静,那些礼仪规矩恐是承受不起。”

她的神情略有黯然,片刻之后即道:“如此妾身便退下了,不敢相扰二位姐姐清谈。”又对我说道,“多谢贵妃姐姐免去妾身每日问安之礼,妾身感激不尽。”旋即离去。

我心中有事,对淑妃道:“姐姐且歇着,妹妹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相陪姐姐。”

淑妃目光友善地看着我道:“你去吧。她素来便是如此口无遮拦,皇上己宽容她多次了。”

我微微一笑,知她是告知我皇帝对裴昭仪之态度,道:“姐姐放心,妹妹心中自有分寸。”

我离开两仪殿,心想淑妃与皇帝之间定是曾有一段美好的过往,但年华渐渐逝去,往事如烟,如今却只能化为结发之情。她是皇帝初缘之女,但并非他最爱之人。

爱情本是世间最难以把握之事。

便如我和卢杞当年那段快乐时光,早己随风而逝。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他心中如今只有宁国公主,我便该静下心来,好好对待皇帝。

虽是齐眉举案,心中意却难平,卢杞还欠我一句解释——即使他与我一般迫于皇命,却为何不上昆仑见我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