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夜郎城近含香瘴
夜幕降临,天气渐渐转凉,宫苑中暑气已退去,不似前些时日那般酷热。青樱轻摇团扇,说道:“姐姐可觉得热么?”
我闲坐于窗下,漫不经心地说道:“如今秋时己至,这扇子恐是用不着了。”
皇帝的宠爱本来就难以持久,洛阳宫苑中历代以来失宠嫔妃、白头宫女不知凡几,命运皆如秋扇。书信寄出已有三日了,信笺上言辞哀婉凄切,处处皆是相思泪痕,他若心里有我,定会来见我一面。
等待,其实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
明月高悬夜空,蓝笺走近我道:“夜己深沉,姐姐该去歇息了,皇上他……路途遥远,今夜只恐未必会来。”
我摇头道:“他一定会来,我就在此处侯着他。”
蓝笺不再劝我,轻轻叹息道:“看来姐姐如今真的是爱皇上至深,卢丞相恐是枉费了一番心血。”
我心中有些惆怅,前日与卢杞之事我实在难以释怀,他若得知此事,定要大怒而且伤心。
我不得不在他们二人之间辗转徘徊,却不知出路到底在何方,只能随遇而安,紧紧抓住我现在尚能看得见的渺茫幸福:更多的时候却是痛苦,这种痛苦如同毒药发作,毒性直入我心中最深处,让我只愿就此死去,不愿再有任何红尘羁绊。我在昆仑清修之时其实从没有安心过,那两载的平静背后其实潜伏着更大的风浪。
我从未料到,卢杞爱我竟然如此之深,深到可以抛却一切。前缘己误,他如今却又何苦?扑火必自焚,我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地碎裂。
忽然之间外面略有嘈杂之声,一名小内监神情仓皇地走进殿来,跪禀道:“奴才回禀娘娘,皇上御驾已至东都,请娘娘预备接驾!”
他果然来了。蓝笺在我身旁说道:“姐姐所料不差,皇上终究还是来了。”
我迎出仪銮殿时,一眼就看见了那让我魂牵梦萦的身影。他依然是一袭青色锦衣,虽距离我有数步之遥,身上熟悉的龙涎香气却随夜风飘然而至。
那是他独特的味道,这次真的是他,决不会错。
他明亮的眼睛如同暗夜里闪烁的星星,俊朗的面容却憔悴了许多,恐是昼夜兼程之故,面上略有疲累之色。
我迈出殿门,飞奔进入他的怀抱之中。
我的眼泪纷飞如雨,所有的分离与等待,所有的期盼与思念,尽在泪水之中。
他轻轻吻去我的泪水,脸颊轻蹭我的发丝,然后用手托起我的脸说道:“茉儿,朕的茉儿,朕快要受尽相思折磨而死了。”
我心中有干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蓦然惊觉,此次我与他离别己三月有余。
我痴痴地望着他。他眼中神色痛楚凄切,抱起我道:“茉儿,朕不会再听信任何人之言,纵使逆天而行,朕也决不在乎。”
把我抱起放在床榻上,随即动手解开我衣裙。他对我的身体一直都无限眷恋,分别了如此之久,他对我的渴望可想而知。
他低低喘息,在我耳边喃喃说道:“茉儿,朕每夜都想你,想得要发疯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激发起我对他的回应与渴求,他温暖的怀抱让我瞬间融化在他的热情里,只想与他如此纠缠下去。
他见我如此热烈地回应他,更加无法控制地抱紧我。我只觉自己如同大海之中一叶小舟,随他载浮载沉,直至没入海水之中。
那是晕眩的感觉,也是他给予我爱的感觉。
他凝视我良久,手抚过他留在我身上的印记,微笑道:“茉儿这些天来应该也是想我了,否则怎会如此热情。”
我有些娇羞,却又难免心中郁结。
他猛然抬起头来,眼中的神色犀利迫人,说道:“茉儿,朕若今夜不来,你可会独守空房么?”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我几乎全身战栗。我无法想象,他若真起疑心,誓要追查此事,卢杞与我虽不惧死,但若他大怒之下诛连九族,杨家灭门之祸即在眼前。
我大哭道:“皇上此言何意?茉儿不明白。皇上若是怀疑茉儿有不轨之行,请赐死我便是。”
他见我大哭,忙拥我入怀说道:“朕相信你,只是……”却将我的纱衣往下卷开,说道:“你肩颈上怎会有这种痕迹?”
我右肩上确有红痕,与他今日所留绝不相同,正是那晚卢杞亲吻我之时留下淡淡的一抹吻痕。
我心中痛楚。世间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嫔妃众多,对男女之事早已透彻于心,这点痕迹足够让他浮想联翩。他或许相信我,或许根本不相信,却分明是在等我解释。我想了一下,随即说道:“东都宫苑花草多,夏日蚊蝇亦多,恐是被叮咬了。”
他脸上表情释然,拥着我说道:“朕料想亦是如此。可惜那蚊子己逃之天天,否则朕定要将它……”
我不敢听他再说下去,将头埋入他的怀中道:“我若是不写那封书信,皇上恐不会来看我吧。”
他见我提及信笺,又恢复适才的温柔,说道:“朕本已有意接你回去,见你书信恐你久侯朕不至伤心失望,是以提前赶来。朕怎会不来看你?”
我见他说要接我回京都,有些讶异,道:“星象之事朝中众臣己知,皇上不可如此。”
他轻描淡写地道:“朕不能迎贵妃回宫,就不能自东都带回一名侍女么?只是此后名分上要委屈你了。”
我急道:“皇上若要如此,宫中诸妃岂能不知?况且星相之说皇上不可不信,还是将我放在东都为妥。”
他眸中似有不豫之色,道:“你莫非觉得留在东都好过在朕身边不成?况且宫中诸妃谁敢张扬此事?”
我见他又有疑心之意,忙道:“茉儿自然愿意陪在皇上身边。”
他一把抱起我,笑道:“朕就知道,乖茉儿最懂得朕的心思。”
我随即命蓝笺青樱收拾好随身之物准备与皇帝同去。皇帝在我寝殿中缓缓踱步,仔细端详殿中日常之物,我只觉颇为怪异。
他伸手拿起我床边案几上的小金盒,打开后见是一颗颗小药丸,皱眉说道:“茉儿,这是何物?”
我忙道:“是蜂蜜与花蜜所制成的有助安眠之药,茉儿偶尔服用几颗,颇有效用。”
他声音有些沉重地道:“你还嫌吃的药不够多么?这些旁门左道的丹药,朕决不相信会有灵验,以后你不可再服了。”
我不敢有违,垂首应是。蓝笺在旁默默无语。
他突然说道:“此次回京本来隐秘,二位宝林不必跟随贵妃前去了,就在东都安心住下吧。”
他此言一出,我立刻明白他心中所想:蓝笺青樱是我的随身侍女,随我回宫的话必定有人知情,因此不让她们回返京都宫廷再跟随我。
青樱闻言犹可,蓝笺却早己珠泪盈眶,跪于他面前哀求道:“奴婢服侍娘娘多年,深知娘娘生活习性。奴婢并不奢望宝林之位,只要能在娘娘身边,即使为最下等的宫人,亦是甘愿,求皇上恩准。”
青樱亦同样落泪跪于蓝笺的身旁。
我知蓝笺是宁死也不会与我分开的,若是皇帝执意不允,不知会做出何等行为,遂道:“她们跟随我以来,一直细心周到地照顾我,从无二心,恳请皇上开恩让她们留在我身边,茉儿感激不尽。”
他见我开口求情,有些犹豫,仍是说道:“宫中细心周到之人并不少,你随朕回宫后自然有宫人照顾你。朕虽是了解你们主仆情深,但她们跟随你多年,也该自由自在些了。”
蓝笺轻轻说道:“奴婢谨遵皇上旨意。”
她站起身向我望来,她的眼神中分明是绝望与依恋之色,我心中不忍,眼中凝泪,却不敢在他面前落下。君心难测,我此刻确实不知他以后会如何待我,他尚能容忍我多久,亦是未知之数。
他本是便服轻骑而来,回返之时也并未惊动东都禁军护卫,改乘马车悄悄把我带走。
回头看时,蓝笺在宫门口久久伫立,身影似是凝固的雕像一般。
因是昼夜兼程,我回到京都之时已有些劳累。
他对我说道:“茉儿,你暂时不能回水阁居住,就住在朕这里吧。”贬为才人的我此时应是在东都,他只能金屋藏娇,以免惊动宫中诸妃。
我轻轻点头,乖巧地依靠在他怀中。他沉默片刻,又说道:“朕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许多委屈。”他身为大唐天子,如今却不能与自己心爱之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心中之怨愤可想而知。
我说道:“皇上不必如此自责。茉儿本来就不计较那些虚名,只要能在皇上身边就好。至于住在何处,是何名位,都没有关系。”
这些确实是我肺腑之言,能再回到他身边已经太不容易。
他此时脸上方略有欣慰之色。
他唤来李进忠肃声说道:“传朕旨意,太极殿中宫人若有走漏娘娘回宫消息者,杀无赦。”
李进忠忙称是。
就这样在太极殿中住了数日,一日听说贤妃前来求见他,我心下不安,便悄悄地走到前殿看是何事。
贤妃凛然说道:“臣妾有一言相谏,请皇上勿怪臣妾多事。”
他说道:“贤妃尽管明言。”
贤妃见他语气冷淡,仍是坚持说道:“皇上应知天象所显本是天意,如今带妹妹回京都来恐会损伤国体,招致朝野议论。”
他似乎早已料知贤妃有此一说,挑眉说道:“你是听何人所说?朕带回宫的不过是一名东都侍女,与她并无关系。你管束六宫还不够繁忙,如今连朕的事情都要一起过问了?”
贤妃不敢再言,告退而去。六宫其他妃嫔慑他威严,均不敢多言。
建中三年九月,唐与回纥之战正式爆发。
他御驾亲征,大军挥师西下,越过边境势如破竹,三月之间连破回纥七城,离回纥可汗所占据王庭己不远。
军营中较之宫廷,的确是艰苦许多。我仍作宫中侍女装扮,陪在他身边,居然并未招致太多人怀疑。那些武将见过我面者甚少,且不敢想到我一个弱女子竟然会出现在沙场营地。
但是,我瞒不过韩王、浑缄和路维扬。
韩王如今对他十分忌惮,慑于他之威势不敢张扬。
浑缄和路维扬皆无害我之心,纵然知道亦是故作不知。浑缄初次发现皇帝的身后侍女是我时,瞠目结舌,几乎连他的问话都答不出来,应是意外之极。
这些都不是问题。
我发觉自己的信期竟然己接连两月未至。
张太医为我医治以来,从未如此反常过,他让我吃的那些药方,也并未影响我的身体状况。莫非是至边境之后水土不服所致?
他回营进午膳之时,似是十分开心,说道:“茉儿,唐军胜券在握,朕不日便可将那回纥王擒拿下了。”
我微笑道:“皇上当年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之时,英名早己威震四海,如今亲自督战,士气大振,自然是必胜无疑。”
他开心不己,仔细视我道:“朕虽是开心,却让你在此吃了不少苦。这些时日以来,你倒是清瘦了许多,朕实在是心疼。”他将桌案上的参汤端起近我唇边,笑道,“联一定要亲手喂你多吃些东西才好。”
我本不愿喝,见他如此关心,勉强喝下一口,突然之间只觉胸口泛起一阵恶心,冲出帐外便呕吐起来,却只是干呕。
他随我而出,轻抚我背心,柔声道:“茉儿,你可觉得好些了?”我抬头示意我并无不妥,却见他双眸之中射出喜悦的光芒,正自疑惑不知何故,他已回头对李进忠道:“速传御医。”
此次随军太医并非张思道,他从来不曾见过我,只是知道我是皇帝的随身侍女。
太医替我诊完脉象,跪地回禀道:“这位姑娘应是有喜了,己将及三月,脉象平稳,微臣恭喜皇上。”
皇帝全然不顾帐中尚有别人,兴奋地离座而起将我拥入怀中说道:“朕早已料知定是如此。”
帐中众人见此情景,急忙躬身退出帐殿之外。
我紧紧抱住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有孕在身。张太医昔日之言不是断定我此生子嗣艰难么?但是似乎他也曾说过,世间万事皆有可能,或许皇帝四处寻访而来的众多民间秘方之中,确有根治我隐疾之方。
他极为欣喜,轻吻我说道:“上天终究未曾辜负朕的一片诚心。朕会好好珍惜呵护这个孩子,若是皇子,朕定将大唐江山交与他。”
我轻声道:“皇上不可如此。诵儿温良恭顺,堪为帝君,况且我这个孩子未必便是皇子。”
他并不在意,说道:“朕心中自有分寸,你现下只须好好休养,朕定当速战速决,早日带你回京都,不可再让你和朕的皇儿在此受苦。”他那喜悦紧张之态,全然不似一个已拥有数名皇子公主的父亲,仿佛我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是他唯一的亲骨肉一般。
尚未降生便获得他如此宠爱,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这个孩子都应该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但是我心中却有一丝丝惶恐不安,我不知与卢杞的那一夜是否……
皇帝现在几乎寸步不离守着我,即使我要出帐外透透气也命数名侍女紧紧跟随,诏命御医精心照料。
他心中对我的愧疚至此时方有所消解。这个孩子对他而言,无异于是上天对他的苦心相求赐予的礼物,是他耗费了无数心血才得到的。
胎儿尚小,我饮食起居尚未受到太大影响。他去行营阅兵后,我便行出帐殿,一众宫人也跟随而来。
我立于营帐之间,环顾四野。只见天色苍茫,绿草如茵,风吹起时,似有牛羊的叫声传入耳中。
唐军如今所扎营之地己越过边境,回纥富贵城和可敦城己在掌控之中。大唐军队压境,阿布汗死守汗国首都牙帐城,负隅顽抗。
皇帝欲己雷霆之势攻击回纥,以便早日携我返京,阿布汗的抵抗只是徒劳而己,但是国破家亡即在眼前,回纥子民定会拼死一战。皇帝此次攻城,唐军的损失亦颇为惨重。
此时一名兵士匆匆下马而来,见我即道:“臣下参见娘娘,不知皇上现在何处?”他们虽然不知我是贵妃,但已知我是他身边亲近之人,是以如此尊称。
我见他神色仓惶凄痛,问道:“皇上在巡视营帐,片刻即回,你可在此处相侯。可是前线出了何事么?”
他不敢隐瞒,禀道:“先锋驸马都尉路大人,今日已不幸殉国。”
我闻听如此凶讯,眼前一片黑暗,随即晕了过去。
我醒来之时,发觉自己躺在帐中。他在我身旁,轻轻口乎唤道:“茉儿。”
我仍然记得住我是因何晕倒的,此时泪水不由沿着面颊不断滑落。
路维扬,是我继姐夫、堂兄之后失去的又一个亲族之人。我不敢相信那狡黠可爱的维扬表哥,那英俊威武的少年将军,却因皇帝下令出征,在新婚不久后命丧沙场。
御医近前禀道:“请娘娘以龙脉为重,节哀顺变,勿以此影响心绪,导致胎象不稳。”
皇帝以眼神示意众人皆退下,声音沉重地说道:“茉儿,你可听见御医之言?你如今不同往日,过于哀痛只会伤及自己的身体,且连累腹中皇儿。”
我紧抓住他衣袖恳求道:“皇上,茉儿求您不要再打了!只要回纥王肯认错臣服,何不接受他们归附大唐?所有在战场中失去自己亲人的人,必定如我此时失去表兄一般心痛。”
他对我说道:“茉儿你可知自己昏迷了两日之久?朕已将回纥都城攻下了,阿布汗拼死不降,本是咎由自取。朕已封其弟牟羽为新可汗,回纥如今已为大唐臣属之国了。朕多年心愿已了,正欲班师回朝。”
他简略数言,我己知回纥国在两日间发生了翻天覆地之变。阿布汗是芙晴的丈夫,他既然己死,芙晴却又怎样?
我只觉全身冰凉,问道:“永平郡主呢?她现在何处?”
他轻声道:“她己在营中,朕曾经允诺你保全永平郡主,自然会安排好一切。回纥王并未伤害她,她本是大唐郡主,朕怎会弃她不顾?”
我心中稍稍安定,看来阿布汗对芙晴仍有夫妻之情,并不要她为自己殉葬。
我说道:“茉儿想见永平郡主,望皇上恩准。”
他断然拒绝道:“不可,你先将身体养好,朕方准她前来见你。你与她多年未见,若是再情绪激动,朕怎能放心得下?”我知道此时他定然不会允许芙晴前来见我,便不再坚持:况且芙晴已在军中,安全无忧,过几日再见她也是一样。
而且,我确实如他一般珍惜我腹中的孩子,若有闪失,我绝对不能原谅自己。
我轻轻点头道:“请皇上放心,茉儿会照顾好自己和皇儿的。”
他此时才略有笑意,说道:“你如今是真的懂事了。”
唐军大批兵马开始回朝。皇帝先行带我回京都,路途中他处处小心谨慎,深恐我有所闪失,但直至我返回京都的宫苑中,他始终都不让我见芙晴一面。
回宫之日,贤妃率众嫔妃前来跪迎圣驾。他昂然抱我出御辇,似乎已完全不在意昔日钦天监之言和朝臣非议。
回至太极殿中,贤妃对他说道:“臣妾闻听皇上大破回纥敌兵,皇上之英明神武,大唐子民无不佩服。”
他并无太多表示,淡淡说道:“贤妃在京都主持六宫之事,也劳碌辛苦了。”
贤妃视我一眼,跪地说道:“妹妹回京都终是不妥,请皇上三思为是。”她眼圈微红,似有无限委屈。
他不欲再言,冷冷道:“朕已知贤妃之意。但如今她已怀有朕的子嗣,贤妃可是觉得朕该舍弃她们母子于冷宫之中?还是不该让她留着朕的血脉?若是无事便回宫歇着,宫中之事若有外臣议论,朕恐要追究贤妃执掌六宫疏忽之责了。”贤妃不敢再言,告退而去。
我在他怀抱之中说道:“贤妃姐姐的确是为皇上打算方有此言,皇上不必顾虑,茉儿并不贪恋京都宫苑之繁华,若是要我出宫,茉儿亦无怨言。”
他眼中神色爱怜无比,说道:“朕怎会如此待你?朕要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你,直至你平安生下皇儿,到时朕定会重新赐予你名分,决不下于贵妃。”
他己多次表示要立我为皇后,但我却一直有所顾虑。立后不比封妃,可谓国之大事,朝臣皆要参与,以我之身份到时势必引起他与朝臣之矛盾。而且我若生下皇子,他恐会真的废掉太子李诵改立幼子,到时之局面必将纷乱无比,无端增加他之烦恼。
他应该会料到日后之事,却仍然予我如此承诺。
我说道:“皇上对茉儿好,茉儿自然知道。但是我真的不在乎名分,我所生的孩子只要能健康长大、人品端正即可,并不需要尊贵地位。”
他道:“你是不在乎,但朕在乎。朕只愿将皇位交给朕最爱的孩子,朕要他一生一世权倾天下,可以得到自己喜欢的任何东西。”
我见他如此执着,实在无法再忍,含泪说道:“皇上如今贵为天子,但能做到万事遂心所欲么?”
他竟似被人说中了长久以来隐藏的心事一般,喟然叹道:“朕的确不能。朕本有几件遗憾之事,如今你在朕身边,即将为朕生下皇儿,朕总算可以消除一件憾事。但多年来朕诏告天下寻访母后踪迹,仍是毫无结果,实在枉为人子。”
我知道他思念自己的母亲沈后,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解,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他回过神来,轻吻我道:“茉儿你如今无须想得太多,万事皆有朕替你安排担当,决不会让你们母子受半点委屈。明日朕便宣永平郡主前来见你。”
他终于肯让我见芙晴了,我欣慰不已。
此次回宫之后我就回到天香水阁居住,毕竟太极殿系他之居所,在那里我多有不便。
天香水阁风景依然,蓝笺青樱却不在此,少了她们二人的笑语欢声,我只觉格外冷清,但是他心意己决,一定不会再要她们回到我身边来。新派在我身边的两名侍女微雨、轻寒,皆乖巧机灵,事事小心谨慎,却无法了解我的心事。
我斜靠于锦榻之上,只听李齐运传报道:“永平郡主前来觐见娘娘。”
一名宫妆女子缓缓行进阁中,人尚未站定,己娇唤道:“姐姐!”正是妹妹芙晴。
她依然如昔日一般美丽,但是早己不是当年那柔如弱柳的少女,脸上透出成熟坚毅之色。回纥本是民风强悍之族,芙晴在那里生活多年,竟改变了许多。
一别已是四载有余,我们相对而视,无语凝噎。
我欲起身去迎接她,她忙行至我榻前,扶住我说道:“姐姐不可轻易行动,此时期至关紧要,姐姐务必保重。”我闻她之言似乎经历过一般,有些诧异。她接着说道:“妹妹在回纥已与汗王生育了一对儿女。”
我数年来不闻芙晴之音讯,此时才得知她已有子女,想到自己有一对外甥,甚是高兴,问她道:“他们一定是机灵可爱,现在何处?长得可与你相似么?”
芙晴面上神情转为冰冷,眼中目光幽幽,说道:“他们的确既可爱又聪明,与他们父汗一模一样,如今应是在他们叔父身边。”
我拉住她的手道:“你在回纥这么年来过得可好么?回纥王待你如何?”此问萦绕我已久,终于有机会问她了。
她眼睛里雾气迷蒙,说道:“汗王待我真的很好,我们真心相爱,却不料……”
芙晴在回纥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却因唐军来袭,所有的幸福毁于一旦。
亲手摧毁她幸福之人,正是我腹中胎儿的父亲。
四年前是他将芙晴送往了回纥,四年后仍是他将芙晴自回纥带回。但是芙晴不是物品,她与阿布汗已经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那里是她的家园。
和亲的女子本己足够不幸,更不幸的是阴错阳差之下,放弃与韩王之恋的芙晴,竟然与阿布汗真心相爱,却又不得不被两国交兵的战乱所拆散,最终阿布汗饮恨自刎,芙晴被强行带回京都。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本来是我。
我悲泣道:“都是姐姐害你如此,姐姐万死难辞其罪。”
芙晴垂首道:“姐姐可还记得妹妹昔日辞别姐姐时所言?这恐是我命中注定有此劫数,怎会怨怪他人?我本要随汗王而去,但是汗王嘱咐我定要将一双儿女养育长成,只恐我那可怜的孩子……”说至此处,她的眼泪又滴落在衣襟之上。
天下所有的母亲,爱子之心一般无二,她此时此刻定是万分想念自己远在回纥的儿女。那两个孩子都不会超过三岁,却可能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
皇帝将她带回京都,到底是对是错?
我问道:“那皇上如何安排你将来之事?”
芙晴凄然道:“皇上欲将我赐予韩王,我已婉言拒绝。韩王在军中曾见我一面,但过去之事我早已忘记,怎能辜负汗王待我之情意?”
皇帝有玉成韩王与芙晴之意,却不料芙晴竟如此坚决。
我缓缓点头道:“你自己如何打算?尽管对姐姐说出来,姐姐一定相求皇上应允。”
她眼中闪现一丝欣慰,说道:“我如今只不过是勉强度日,只想完成汗王之托付,待他们兄妹二人长大成人之时再相从汗王于地下。”
我对她说道:“你可愿意再去回纥么?”
她思忖片刻,坚定无比地点头。
不久皇帝将芙晴送往回纥,赐予她公主的尊号。牟羽畏惧大唐,自然不敢慢待她们母子三人。
芙晴此去,便是一生一世,她决不会再回头。那里有她最关心亲近之人,有她生命的延续和对爱人的承诺。
这路本是她自己的抉择。
所谓爱情,原来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