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夜会

两只手在陆贞的背后重重地推了一下,她跌跌撞撞地被宫女们一路拖进了一间房间。那两个宫女看陆贞已经被送进了静心堂,生怕自己染上了什么晦气,连忙把门关上。

陆贞听她们的脚步声消失后,虚弱地从地面上爬起,耳边满是咳嗽喘息声,满目却是漆黑一片。她有点害怕,借着角落里的一点月光点亮了手里的油灯,屋里飘荡起橘黄色的灯光,视野渐渐清晰起来,只见目光所及处都是大通铺,上面躺满了一脸病态的人,个个都穿得破破烂烂的,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看起来和鬼魅也没有什么区别,这些人仿佛不太适应陆贞点亮的灯光,都对她看了过来。

陆贞找了一个稍微干净点的通铺坐下,但一坐下通铺上一股难闻的味道就直冲上她的鼻子,她一阵恶心,大声咳嗽,没多久,一张脸就憋得通红。

身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又来一个等死的?”

另外一个声音分明不怀好意,“这个月第四个,嗯,前三个已经死了,这一个,咱们打个赌,她到底能活几天?”她看到那说话的几人都用幸灾乐祸的眼神在看着自己,不禁往墙角里缩了缩。这一晚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发现天大亮了,陆贞摇摇晃晃地从床上走下地,往屋外走去。

推开门,阳光立刻扎眼地扑上前。陆贞眯了眯眼,看清外面是一所破落的小院子,目光扫到角落之处,她眼睛亮了亮——那里有一座井,她忍不住舔了舔自己干枯的嘴唇,跌跌撞撞地朝着井的方向走去。

费了好半天的劲,她才哆嗦着手从井里打起了一桶水,正准备张口喝,耳边却传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我要是你,就不会喝这里面的水。前天才有宫女跳下去,到现在还没捞起来呢。”

陆贞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苍老女子正伏在自己刚才走出的房间廊下的椅子上,气定神闲地和自己说着话。她面色发黄,整个人都极瘦,一双手放在腿上如鸡爪一般,但头上竟然戴着破旧的女官假髻。

陆贞听她若无其事地这么说,一阵恶心,扑到一旁的树边吐了起来。

那女官看到她这般姿态,阴阴地笑了几声,仿佛很高兴似的,又一边咳嗽一边说:“到了这静心堂,就是等死的命,咳咳,我劝你呀,还不如找一根绳子,赶紧吊死了还痛快些。”她本幸灾乐祸地准备看陆贞发疯,却看到陆贞从地上拔起了几根草往嘴里塞,她咳嗽着说:“疯了疯了,果然又多了一个疯子……”

陆贞没有理会她,她吃完了自己从地上拔起的小草后,又拔了几根走到女官身边递给了她,“我没疯,只是我不想认命。大人,我看你得的也是肺病,这是车前草,商队里的人都用它治痰症,你也吃些吧。”这小草长着绿色的肥大叶子,中间有着几株细细的须子,此时在风中微微颤抖着,就好像女官惊疑不定的心情。

她有点怀疑,但还是伸出手去,没料到身边突然伸过一只枯瘦的手臂,一把抓过陆贞递过的几根小草。陆贞又受了惊吓,转头看到一个枯瘦宫女正哑着嗓子问自己:“这真的能治肺病?”

陆贞虽然害怕,但看她像是看到一丝希望一样,还是回答道:“能,穷人家也没钱看病,吃这个,总归能管点用。”

那宫女听到陆贞说的话,如获珍宝一般把几根车前草都吞进了肚子里。

那女官一阵哈哈大笑,“你们来看呀,咱们这个等死的地方,居然还来了个假大夫……”

这话一出,屋里涌出了大批的宫女和内监,个个都形同鬼魅,陆贞心里更怕了,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那枯瘦宫女却上前一步牢牢抓紧了陆贞,生怕她跑了,“你一定得救救我们,不然,我们做鬼也不放过你!”

陆贞看她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求生欲望,一咬牙说道:“我不是大夫,连我自己也是被扔到这儿的病人,但我知道只要做点什么,肯定比不做强!你们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让咱们多活几天!”一时间,所有能动手的宫女内监们都围到她身边,听她吩咐。

陆贞先带着人开始打扫起静心堂,另一些人都出去挖了更多的车前草,在一旁熬起了草药,一些宫女也开始清洗起了衣物,晒得整个院子都是。没多久草药就熬好了,陆贞想了想,端了一碗给坐在墙角的那个女官,这次她只冷冷看了陆贞一眼,就把碗里的草药一饮而尽,紧跟着不说一句,就又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陆贞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又和别的宫女们一起开始清洗衣物。

一行人连着服用了几天草药,身体明显有了好转。这天陆贞和枯瘦宫女抱着晒干了的衣服准备回房间,路过女官的门口,不料窗户里扔出了东西。陆贞赶紧一闪,这才没有被砸到。她低头一看,却只见满地的纸和笔,不禁心生疑惑,“这是怎么回事?”

那枯瘦宫女却见怪不怪,了然地说:“是杜司仪,她一发脾气就这样。”

陆贞的目光看清了地上的书,不禁蹲下去翻了翻,惊喜地说:“是《汉书》,还是曹大家增补过的版本!咦,这还有好多批注呢,‘虽言故北夷之气如群畜穹闾,但西域亦尝闻海市蜃楼者’……对对对,我跟我爹去柔然走商队的时候,就曾经看到过海市蜃楼!”

这番话被杜司仪听到了,她尖厉地说:“你个小宫女,怎么也知道这些?”

陆贞听她话里大有看不起自己的意思,不免不快,快手把书又放回了窗台,轻声说:“谁规定小宫女就不能知道这些了?”

她拉着枯瘦宫女走了,这枯瘦宫女看她脸色不好,安慰着她,“你别理杜司仪,她自从得了麻风病,就变成了这个古怪性子。唉,听说她原来也是掌管史书的女官,结果现在只能管我们这个破地方……”

陆贞回了房间,之前清洁静心堂的时候,找出了不少旧书出来,眼下里没有别的事可做,她索性把书都堆到了庭院里,一本一本认真挑选起来。

杜司仪却不知不觉间接近了她,指着她挑出来的一本《史记》,厉声问“你看这个干吗?”

陆贞没想到被她撞破,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我听说以后晋升女官的考试要考史论,所以提前想看一看。”她听说杜司仪是掌管史书的,先自底气就不足了。

杜司仪一愣,紧跟着指着陆贞哈哈大笑起来,“你想考女官?元寿,听见没有?这个四等小宫女现在还困在静心堂里,就开始做起女官梦来了!”

元寿是唯一和杜司仪还算亲近的内监,听到杜司仪这么说,走到她身边,微笑着看着陆贞不说话,言下之意已经很清楚了。

陆贞却不服气地争辩着,“我不是在做梦!现在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没准过两天周太妃娘娘就会叫人来接我回去的。后宫既然准许让我们宫女通过考试晋升女官,我为什么不能试试看?”

杜司仪冷笑着说:“接你回去?你来了这儿十几天了,可曾见到一个宫女被接出去的?你不知道这静心堂向来是只进不出吗?”

陆贞听她这么说,有点气馁,但很快又说:“那我不管,我刚来那会儿,这院子里头不也跟乱坟岗似的吗?只要肯用心,现在不也好多了!”她指了指一旁正在康复的宫女内监们,大家都从屋子里出来了,在院子里慢慢地走着,看起来和当初那副等死的状态完全不同。

杜司仪轻蔑地打量着她,“我在这儿待了八年了,倒是头一次看到你这样死到临头还嘴硬的宫女。”

陆贞被她激到,忍不住回嘴,“您要事事都看得准,也不会明明是个六品女官,还被赶到这儿,和我们一起等死!”

杜司仪没想到这小宫女敢这么回嘴,不禁大怒,重重地拍了下旁边的椅子,“你……”

陆贞却不想再和她多说,福了一福,“大人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过去了。”

她转身正准备走,杜司仪却叫住了她,“站住,我有话对你说。”

陆贞回头愕然地看着她,以为她要找自己的麻烦,没想到杜司仪却一反常态,冷冷地对她说:“我要是能让你离开这个静心堂,你拿什么来报答我?”

陆贞不禁就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杜司仪。杜司仪看她心动了,二话没说带她回了自己的房间。这里平时她并不让别人进来,陆贞也是第一次才见到里面的情景,不禁张大了嘴巴,“《公羊传》、《天人三策》、《史记》……天哪,您这儿简直抵得半个崇文馆了!”只见一屋子都是书,墙角还堆着大量的书稿。杜司仪并不讶异陆贞的表情,傲然站在书堆里说:“我杜衡一生效仿班昭,昔日被先皇重金礼聘入宫掌馆史籍,这点收藏又算得了什么?”

陆贞这才知道自己那点见识简直如同井底之蛙,她彻底明白杜司仪之前为何那么清高,不禁心悦诚服地走到她前面,施礼道:“杜大人,奴婢之前不知您如此博学,对您多有得罪,还请恕罪。”

杜司仪冷冷地说:“我不需要请罪,我只想跟你做个交易。”

陆贞立刻恭敬地说:“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言。”

杜司仪向她伸出了自己鸡爪一样的双手,“我一生自负,就是写成了《汉书注》与《史记注》两本书稿,可惜还没有来得及整理抄誊,便得了这该死的麻风病,手也僵了,腿也残了……”

陆贞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接口说:“大人要是少一个抄书的人,我愿意效劳。”

杜司仪冷冷笑道:“你以为我喝过几碗车前草水,就一定能看中你?坐下来,先写几个字我瞧瞧!”

陆贞依言坐了下来,提笔写了几行字。杜司仪拿起来细细看了看,“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哼,你还知道贾谊?这字倒是簪花小楷,就是太小气了点!”她脸色忽晴忽阴,看得陆贞十分不好意思,“家里原来也只请过一个夫子教过我三年,我也就是胡乱读了点书。”

杜司仪刻薄地说:“哼,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根本就不是个读书的料!”

陆贞准备出言,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杜司仪又问她:“我还要考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说的是什么?”

陆贞想了一会儿,说:“夫子说,这是在颂扬后妃之德,可我老觉得,它其实写的,也就是在河滩上,姑娘和小伙子那档子事。”

杜司仪的唇微微动了一下,“哼,还算个有脑子的。”

她一指墙边的书稿,“那些手稿,我待会儿叫人帮你都搬过去。你每天帮我整理抄写一点,不许错一个字,认认真真地写,每抄完一卷,就拿回来交给我一次……”

陆贞脑子还没有转过来,忐忑不安地问道:“去哪儿?”

杜司仪还是冷冰冰的老样子,“我待会儿就送你去青镜院,你说去哪儿?”

陆贞一阵狂喜,不可置信地问道:“您是说,我可以回去了?”

杜司仪没有什么表情,点了点头,“没人来接你,可我能送你走,再不济,我还是个六品女官。”

陆贞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大人您放心,我一定按您说的,好好抄写,保证一个字也不出错……我这就去收拾行李!”她想了想,又问,“大人,您干吗不把我留在静心堂帮您抄写呢?”

杜司仪冷笑着看她,“你以为我会相信一个时时刻刻都记得贾谊《鸟赋》的人,会安心待在这儿,跟我一起等死吗?”

陆贞一回到青镜殿,就被周太妃叫了过去。周太妃亲热地拉着她嘘寒问暖,“你这孩子,怎么才服侍我几天就生了病?一听你被送去治病了,我还怪担心的呢。让我好好看看,嗯,人瘦了点,但是显精神!”

陆贞一脸的高兴,“太妃,您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嗯,多亏柳絮姐姐和荷蕊姐姐帮我请了好大夫,我才能好得这么快。”她这番话一出,本来在一旁惴惴不安的柳絮和荷蕊都诧异地对视了一眼,柳絮接话极快,立刻就说:“是呀,太妃,您看陆贞病成那样,按时吃药也就好了,你可得好好养病,赶快把身子骨养好了,我们这帮人才有奔头啊。”

陆贞点了点头,又对周太妃说:“就是,我在外头还学了一味枣蜜糕的做法,明儿太妃要是能起身到院子里散散步,我就摘些枣子,给您做做尝尝……”

入夜后,陆贞从厨房端出了一盘新做的枣蜜糕,岂料一出门就碰到了柳絮。柳絮没想到人送进了静心堂,又出来了,还被周太妃升成了三等宫女,不禁站在远处不冷不热地说:“哟,新贵人出来了,一盘枣糕就换了一个三等宫女做,你这算盘打得挺划算啊。”

陆贞心里咯噔一声,走到她旁边温和地说:“柳絮姐姐,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着好好服侍太妃,毕竟……”

柳絮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少给我这儿糊弄!你要想在太妃面前露脸,我当然管不着,只是以后,别怨我对你关照不周!”她一甩袖子就走远了。陆贞心里一阵惆怅,不知不觉走到了假山边,想到自己艰难的日子都在后面,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却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叹什么气?”

陆贞回过头来,那人正是高展,她惊喜地脱口而出,“是你!”

陆贞看他走到自己身边,脸上一红,出声埋怨着,“你怎么每次出现都没个声音,真是要被你给吓死了。”

高展看她又脸红了,微微一笑说:“我们俩一个宫女一个侍卫,不偷偷地见面怎么行?”

陆贞微急,四下看了看,才说:“你怎么又说这种胡话?对了,上次你不是还说会悄悄来看我的吗?结果我病了这么多天,你都到哪儿去了?”

高展本在打趣陆贞,听到她生病了,这才急了,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你病了?什么时候的事?”陆贞虽然害羞,但没有推开他,两人走到墙角细细地说着悄悄话。

高展不好意思地说:“实在对不住,估计是帮我打听你消息的那个宫女听岔了,要不然我怎么也不会把你放在静心堂那种地方不管。玉翘她……唉。”他听到陆贞被送到静心堂,心里又惊又怕,若是陆贞出不来,自己可是一辈子都见不了她了。

陆贞看他一脸自责,不好意思再说他了,大度地说:“算啦,你在宫里行动又不方便,哪能知道这中间发生了那么多变故?阿嚏!”

她大病初愈,并不算全好,又站在外面吹了风,又打了一个喷嚏。高展心疼地脱下了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陆贞不好意思地推拒着,“这怎么成?”高展却不由分说地给她系上带子,“叫你披上就披上,别那么逞能。”

他手上的热度传到了陆贞的身上,陆贞闻到披风上高展的气息,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低下了头嗯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高展又说:“我本来想设法把你调出青镜院,但后来想了想,这冷宫远离后宫争斗,周太妃按辈分也算是我的……我们祖母辈的人了,她既然对你还不错,那你继续待在这儿,也是件好事。”

陆贞动了动嘴唇,正准备说几句,耳边却传来柳絮的声音,“陆贞,你在那儿跟谁说话呢?”

陆贞一下就清醒了,让柳絮抓到自己和陌生男人说话,还不知道怎么陷害她呢。她吃了亏,就聪明了不少,手忙脚乱地拉下披风,往山石堆里一扔,又把高展推到假山后藏好,口里答道:“没有,我没跟谁在说话!”

缓了这么一会儿,柳絮已经走了过来,狐疑地看着她,“胡说!我刚才明明听到还有其他人……”

陆贞一脸慌乱,却嘴硬,“真没有……”

柳絮看她一脸不自然,又站在假山口堵着,冷笑着说:“是吗?”自己一径往假山走去。陆贞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假笑着上前拦柳絮,“柳絮姐姐,那儿不干净,你就别——”

柳絮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一把推开了她,“你让开!”

陆贞被她大力推到了旁边,踉跄着上前叫着,“姐姐。”柳絮却快步走到了假山后,陆贞也跟在了她后面,假山后面竟然空无一人,她这才放了心。

柳絮不可置信地说:“这可奇怪了……”

陆贞满脸堆着笑,跟在柳絮身后圆着谎,“我刚才在这看到一只野猫,正逗它玩呢……”

柳絮却不死心,四处查看着,快步走上前拿起一件东西举到陆贞眼前,“这是什么!”陆贞大吃一惊,那正是高展的披风!她抬头看着柳絮,却是一副要置她于死地的表情。

柳絮得意洋洋地把陆贞抓到走廊边,一帮子宫女都围将来。柳絮生怕别人不知道,质问着陆贞:“哼,还敢骗我!刚才我明明就听到了男人的声音!快说,你到底和哪个野男人在外头私会?”

陆贞看她并没有抓到人,只坚持着说:“姐姐,我真的没有……”

柳絮不屑地说:“嘴硬是吧?待会儿把你交到内侍局,两鞭子一抽,你就全招了!”她好不容易抓到陆贞的把柄,若是不趁此把她赶走,还不知道这陆贞又要在太妃面前使出什么花样来。周围的宫女都鄙视地看着陆贞,这让柳絮十分称心,她吩咐着一旁的两个宫女,“走,把她给我捆到内侍局去!”

她一句才落,一旁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大晚上的,这是要捆谁啊?”

众宫女都大惊失色,回过头来,说话的人,正是周太妃。

柳絮抢上前来扶住周太妃的手,“太妃,你怎么就出来了?晚上风这么大,你要是着凉了,太医又该唠叨了。”

周太妃却拂开了她的手,愤愤地说:“本宫问你话呢,你听见没有?”

柳絮一惊,收住了手说:“是奴婢发现陆贞在外面私会男子——太妃你看,这就是那野男人的东西!”

周太妃扫了一眼柳絮让宫女们送来的“证据”,淡淡一笑,“哦,原来先皇的大氅是野男人的东西啊。”

柳絮听到太妃此言,吓得跪了下来,“奴婢瞎了狗眼,不知道这是先皇的御衣……”

周太妃厉声说道:“平时你们看本宫性子好,就得意忘形了是不是?先皇的大氅放在那里,那么久都没人拿出来晒晒。今儿本宫刚叫陆贞拿到外面来吹吹风,你们就审起案来了。陆贞,你起来,到本宫这儿来!”陆贞惊魂不定地站起身,走到了周太妃身边,却一直想不通这衣服明明是高展的,为何周太妃却回护自己,说是先皇的。周太妃缓缓拉起了她的手,对柳絮说道:“本宫今天就放下一句话——陆贞这孩子本宫喜欢,你们谁也不许委屈了她。柳絮,你明天去跟内侍局通报一声,本宫要升她当二等宫女!至于你们几个,要再阳奉阴违的,就别怪本宫新年见到皇上的时候会多抱怨几声了!”

一行宫女的心都一紧,苍白着脸连忙回答:“奴婢们知道了!”

周太妃这才满意地拉着陆贞进了房间,悄悄地说:“好孩子,别怕,不就是私会个侍卫吗?咱们草原上的儿女,谁在乎这些了?他刚才来求过我,我看过了,也是个棒小伙。你回房休息吧,一切有我呢……”

陆贞这才恍然大悟,心中一片甜蜜,原来是高展心思细腻,这次拜托太妃救了自己。她和周太妃又絮絮说了一回话,这才回了房间梳洗,宫女们都离她远远地站着。没一会儿,柳絮满面春风地走进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陆贞说:“陆贞妹妹,你怎么还住在这里?现在你的身份不一样了,快跟我搬到西边去吧,那儿一人一个屋,比这边可宽敞多了。”

她立刻吩咐丹娘,“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去,还不快些帮你陆姐姐收拾一下?”她自己却连忙拖着陆贞走出了门,将陆贞拉进了西厢。

西厢的房间比其他的房间要好不少,陆贞正在细细打量,丹娘走了进来,谨慎地施礼,放下了陆贞的包袱,又说:“陆姑姑,您看把东西安置在这儿行不?”

陆贞上前拉住了她,“丹娘,你别这个样子,咱们还是好姐妹!”

丹娘却满脸通红地挣开了她,“陆姑姑,我不敢……她们都在那边议论你的事呢,说宫里头这么多年,还没有哪个四等宫女两天内就升成二等宫女的先例,你现在是红人了。”

她期期艾艾地看了陆贞一眼,还是没敢多说,连忙道:“要没什么的话,我就先下去了。”

陆贞想了想,这事一闹,连丹娘都不敢亲近自己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好吧……哎,等等。”

她追上去把一瓶东西塞给丹娘,“这是刚才柳絮姐姐给的槐花蜜,你拿去配水喝吧。”

丹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槐花蜜?哎呀,这东西跟别的蜂蜜可不一样,又香又甜,我最喜欢了……”

她正说得高兴,却一下子反应了过来,陆贞和以前不同了,想到别人说的话,又害怕地说:“啊,谢谢姐姐!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再吩咐我啊!”

话一说完,她就飞也似的跑了。

陆贞无奈地继续环视四周,房间里空荡荡的,虽然宽敞,她却觉得有点不适应了。

如此过了几日,陆贞仍是每日服侍着周太妃。这一天周太妃却有点不太舒服的模样,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陆贞又扶着她往回走,周太妃问她:“那个小侍卫怎么这么久都没来看你啊?”

陆贞红着脸嗔道:“太妃!”

周太妃哈哈笑着,“快说,不许给我藏着掖着。”

陆贞这才扭扭捏捏地说:“他派人捎了个信来,说是最近有些忙。”

周太妃想了想又说:“要不要我做主,给你俩指……”她说到这里,脚底下却踉跄了一下。

陆贞小心地说:“太妃,我看您脸色不好,还是赶快去躺着吧。”

周太妃叹了一口气,“好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昨儿喝了药,我就一阵阵地觉得发晕……”她一句话没说完,整个人却昏倒在了地上。

陆贞吓坏了,扶起了太妃怎么摇也摇不醒,赶紧大喊:“太妃!太妃您怎么了!快来人啊!”

许久没有人声的青镜殿一下热闹了,宫女们都忙做了一团,太医们出出进进,陆贞忙前忙后,没注意到柳絮和荷蕊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陆贞一直忙到第二天的黄昏,困极了的她一直守在周太妃榻前,脑袋一顿一顿地打着盹。

但很快就又惊醒了,她忙给周太妃试了试额头,发现体温下降之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又取过湿毛巾为周太妃仔细地擦着脸。

丹娘这时端着药进来,看到陆贞睡眼惺忪,忍不住出声道:“姐姐,你都守了一整天了,快回房去补一觉吧。”

陆贞摇着头说:“不成,太妃的烧才退,我还是不放心……”

丹娘把药放到了一旁的小几上,走到陆贞身边愤愤不平地说:“哎,要是我能顶点事就好了,可我偏偏什么都能办砸。哎,姐姐,干吗不叫柳絮荷蕊她们帮你顶顶班呢?”

陆贞低声说:“她们俩……你又不是不知道,只会做做样子。”

丹娘想了想又说:“现在她们可不敢了,内侍局一来人,这青镜院就跟变了天似的。太医不也说了,幸亏太妃娘娘最近身体底子好了不少,只要按时服药,按时扎针,估计再过一两天,她就能好利落了!”

她走到陆贞身边帮着扶起周太妃,陆贞柔声说:“太妃娘娘,该吃药了。”周太妃还在迷迷糊糊中,只嗯了声,在陆贞的服侍下喝完了药,又昏昏睡了过去。

丹娘收回了药碗,尝了一尝,天真地对陆贞说:“这药真苦,姐姐,你说我要是拿点松子糖给太妃吃,她会不会好得快一点?”她俩忧心忡忡地在屋里说这话,却没注意到有人一直在外面偷听。

她二人服侍完了周太妃服药,终于回了房间休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陆贞却被丹娘的大喊声惊醒,“采花贼!敢偷我的一口酥!来人……”

陆贞连忙起身,赶到丹娘房门外,推开了门,却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一只手捂在了丹娘的嘴上,似乎正着急地解释着什么。陆贞本来正说着话,“丹娘,我听到你……”眼里却看到这么暧昧的一幕,不禁愣在了原地。

那年轻男子看了看陆贞,又看了看被自己捂着嘴的丹娘,半天反应了过来,“你才是陆姑娘?你别叫,你别叫,是高展叫我来找你的……”

他说话间手上的力气变弱,丹娘挣扎开来,说道:“姐姐,他是个采花贼!”

陆贞这时已经走近了他,细细看他脸上并没有胡须,才对丹娘说:“他不是采花贼,他是个内监。”

那年轻的男子嘻嘻一笑,说道:“还是陆姑娘明理。就你那模样,我能看得上吗?”他不禁扫了丹娘一眼。丹娘却也急了,“哼,就你那身板儿,采得成吗?”

陆贞跟着那名叫元禄的小内监悄悄走到青镜殿假山的一旁,高展果然在那里等着她,丹娘和元禄就躲到一边互相不服地瞪着对方。陆贞忧心忡忡地说:“太妃要是明天能醒,我也就放心了。”

高展安慰着她,“没事的,太妃她那么好,肯定吉人自有天相,倒是你……”

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却仍然心痛地抚摩上了陆贞眼下重重的黑眼圈。陆贞苦笑着,“太妃还一直跟我说,她虽然只和你说过一次话,但你肯为了我大着胆子求她,肯定值得我……我交了你这个朋友。”她没有拒绝高展,但想到太妃说要把自己指给高展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高展却好像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太妃恐怕不是这么说的吧?放心,阿贞,就算她去了,我也会一直照顾你的!”

陆贞惊异地看着他,高展目光坚定地回看着她,许久才伸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了的鬓角,“最近皇上常要我去宫外办事,我恐怕没那么方便出来了。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陆贞低着头,半天才用低低的声音说:“嗯,你也是,你得赶快上进,抓住机会挣个功名,到时就能正正当当地离家分府,你继母就算再想害你,手也伸不到那么长了。”

高展看她说话都是为自己着想,得意地笑着说:“你倒是想得长远,人家都说,升官发财娶媳妇,我要是早早地做成了第一件,那第二件、第三件是不是也该接着来了?”

陆贞的脸红了红,啐了他一口,“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

她和高展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和丹娘一起往房间走去。丹娘犹豫了再三,还是好奇地问她:“姐姐,那个侍卫,是不是你的……啊……那个啊?”

陆贞含羞说道:“说什么呢,他只是我的朋友。”

丹娘哦了几声,自己想了半天,又笑着说:“放心吧,姐姐,我肯定不会到处乱说的!”

陆贞失笑道:“你这个时候倒聪明了?”

她本来压低着声音和丹娘嘻笑着,这时节本就深夜了,她却看到角落里有着灯光,走近一看,却发现那里有人,正是荷蕊,不知道在埋些什么。陆贞忍不住出声问道:“荷蕊姐姐,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荷蕊吓了一跳,回身看是陆贞和丹娘两人,掩饰着说:“没……没做什么,你小声点,别惊醒了太妃。”

陆贞看她这般做作,心下警惕,一把拉开了她,却看到荷蕊正在埋的是药渣,脱口而出,“这是药渣!太医明明说过,所有的药渣都要留下以备查验的,你……”

她一语既出,荷蕊立刻上前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丹娘见识不妙,正准备呼救,却不料角落里又走出了几个宫女,一个宫女立时也上前捂住了丹娘的嘴。荷蕊出声吩咐着,“快,把她们押回去!”

她们俩被这一行人绑去了西厢,陆贞嘴里被塞住了布,只能疑惑地看着整个西厢的宫女都醒着,此时都不怀好意地在看着自己。

荷蕊凑近了她,低声说道:“只要别大声嚷嚷,我就让你说话!”

陆贞拼命点着头,荷蕊这才小心地拿开她口里的布,丹娘还是被捆在了一边。陆贞愤怒地问:“你到底把太妃的药怎么了?”

荷蕊镇定地说:“你还是别问的好!”

陆贞看她这般恬不知耻,气急道,“你……你竟敢谋害太妃!我……我要上内侍局告发你!”

荷蕊却来了精神,紧逼了一步,凑在了陆贞的耳边,低低地说:“去啊,现在就去!你以为我会怕你?我告诉你,太妃本来就没几年好活了,现在她快死了,但只要她一醒,八成就会留下遗旨,让我们按契胡规矩全部殉葬!”

“殉葬”二字一出,陆贞如同听到了晴天霹雳,她惊恐地看着四周的宫女,每个人都一样忐忑不安地在看着她。一时间脑子里千百种念头浮过,她竟然说不出话来,她心里狂呼:原来她们都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