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篇 第三十四章 他的意图

他就这么牵着她,一路上见到他们的侍者、侍女也并不觉得奇怪,他们微笑地躬身,向法老与公主问安。出了宫殿,卫队已经列队待命。

艾薇总觉得气氛有些雀跃得蹊跷,周围的侍女对她的态度比她离开底比斯宫殿之前还要恭敬,而大家看她的眼神里,也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与几分说不出来的好奇。等到达了尼罗河畔,事情就变得更令她迷惑。距离卡尔纳克神庙不足一里的地方,建筑院规划了一片巨大的工地,数千名奴隶被召集至尼罗河畔,跪在地上,等候着他们的到来。他拉过她的手,对她说:“我想让你亲自下令这片工事的开始。今天开始,我要在底比斯东岸、阿布辛贝勒和孟斐斯同时开始修建你的塑像,将他们镶嵌进伟大的神庙里。”

艾薇彻底蒙掉,“你说……什么?”

他伸手将她乱了的头发抚顺,然后挂置在她的耳后,“当然,我也会让工匠开始把你的样子画到我的身边。”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他终于失了耐心,阳光从他背后落了下来,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看起来竟有了几分难得的腼腆,“真是笨蛋,你要做我的王妃,这些当然是必须的。”随即他拉住她,将她向前推了一点,好像哄小孩子一样说,“来,你对他们挥挥手,然后对那边那个戴着红色腰带的建筑院的人说,开始吧。”

艾薇还是蒙着。

他好脾气地拉起她的小臂,对着下面跪着的工匠和奴隶们挥了挥。随即欢呼声与问安声就宛若潮水一般猛烈地向她袭来。红色腰带的建筑院士官也看向他们的方向,毕恭毕敬地弯着腰,等待着她的回复。

“来,吩咐他开始动工吧。”他淡淡地说着,将她的身体转向那边殷切等待着的士官。

艾薇总算是反应了过来,这个年代的人表达自己的好感与爱意的方式很直接也很单纯,无非是想尽一切方法把这份东西具象化、记录下来,然后可以流传得越久越好。

壁画、塑像、史书,无外如此。

她知道,回应他,也很容易。只要接受就好了,只要接受他的好意,待在他的身边,他就会开心了。

但是,却不行。她抬起头,“我们回来前不是说好了,先不提结婚的事情吗?”

他顿了好一会儿,然后问:“你……难道不记得我们以前……”

她有些急躁地打断他的话:“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但是我不能这样嫁给你。”她转过头,拉住他的手,水蓝色的眼睛直接地看向他,“就算不结婚,我也会在你身边,不用非要这些形式上的承诺吧。”

他看着她,然后说:“真的吗?”

他明明没有想起卡迭石之战的那一段,亦不记得在另一个时空里,她一次次抛下他回到未来的事实。但是当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这三个字异常冰冷,脆弱到不堪一击一般。她不由怔住,看她不知所措的样子,他的表情又变得柔和,安慰着她一般轻轻地说:“那你说,要我等多久?”

不自然的静默迅速地传染开来,原本带着期待随时准备开工的士官也发觉了几分蹊跷。热闹的工地变得安静了下来,好像,连呼吸的声音也没有了一般。

艾薇虚弱地说:“在这件事情上,你不要再逼迫我了。”

他看着她,然后骤然转头,大步走向另一旁的士官,淡淡地开口:“先开始做公主形象的塑像和画像,其他工程暂缓。”士官带着疑惑,匆匆下去传达了命令。工地里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工匠们和奴隶工头们都不再敢随意出声,纷纷严守着秩序向各自的工程走去。

拉美西斯又转头吩咐自己身旁的一个传令兵,“通知阿布辛贝勒神像的建筑暂停。”

艾薇猛地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连忙大力地拉住他的胳膊,“不能暂停,你要继续修建这个神庙。”

他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些,揉揉她的头发,“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不……是。”艾薇看着他的表情变为失望有些过意不去,但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因为你总是要修这个神庙的,为了你和你的王后——奈菲尔塔利。”

他微笑,“那不就是你。”

她怔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我是艾薇。我是说你现在的王后——奈菲尔塔利。”

他骤然沉下脸,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艾薇心里一紧,然后咬着牙回复道:“我当然知道,大神庙上四位法老雕塑,依礼节将王后殿下的形象刻于小腿,小神庙上六位雕塑,法老与王后各三,等身大小……”他扣住她肩膀的手指好像要嵌入她的骨架,艾薇不敢看他,只是焦急地,想要压过他即将出口的话一般继续说了下去,“你一定要把黑发的奈菲尔塔利王后殿下的塑像,放上去。”

那一刻,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异常冰冷,仿佛从一个谎言中骤然醒来一般。

“当初分明是你要我娶她,如今你又要我做这些事。若如今你变了主意,不想再和我一起,你便告诉我。我大不了重新要你喜欢我一次,何必费了心思找这些理由。”

艾薇有些着急,“不是,我真的很喜欢你。但这不是大家知道的历史,我不能再改变历史了!”

他沉默了好久,总算淡淡地说:“是吗?我想和你在一起,为何要顾旁人。”

她已经竭尽全力,他却只当她不在乎他的感情。

不知如何是好时,他已转身,低低吩咐了身边的传令官几句。传令官紧张地看看他,又看了一眼艾薇,随即一句话也没敢说,匆匆地跑开了。

他转身拉住她,迅速地往来时的方向返回去。

他走得很快,步伐里也没有了早先的体贴。艾薇知道,她如此拒绝他的好意,他必然是生气了。她于是焦急地解释道:“相信我,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他顿了一下,没有感情地说:“你的道理,是因为你终究要离开我吗?”这句话甩出来,她竟然一时语塞,无法回答。就在犹豫的当口,他转过了头来,嘴角竟然带着一分浅浅的微笑,而这笑意却与他琥珀色眸子里那几分决绝的哀伤形成了一种接近扭曲的对比,“薇,这个理由你用过太多次。我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的。”

本以为记忆莫名地存在于这个时空,事情总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对艾薇而言,拉美西斯的行为似乎变得比之前更加难以控制。他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一时对她出奇的温柔,而一时,他的怒意又会骤然到达无法掩饰的程度。工地归来,艾薇才发现,他已经把她的住所直接移到了他的宫殿,而她昨天睡得昏天暗地的地方就是他的主榻。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于其他人看来,肯定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再加上他如此兴师动众的筹划,难怪大家第二天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了几分不一样。

和他一起回到了法老的主宫,她才不安地说:“我住在哪里?”

他回过头来看看她,“这里。”

艾薇的第一个反应是反驳,但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半强迫地拉了过去。瞬时天旋地转,四周的景色仿佛扭曲了起来,而紧接着,她已经被深深地压进了床里,热切的吻如同暴雨一般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

温蕾曾经说过,女人因为身体的结合而爱上男人,而男人却渴望由身体来征服女人。

他们相信,得到女人的身体,总有一天,她们会舍不得离开他们。

但是念头刚刚模糊地在脑海里闪现,然后就很快消失在了空气里,再也无法思考。

那一天回去的时候只是黄昏,然后屋内的灯火再也没有燃起。寝宫拉起了厚重的纱幕,侍者被命令不得进入,只是每日会将做好的餐点放在门口。

有的时候,会被拿进去,有的时候,会接连两三餐都没被动一口。

全埃及的女人都说,年轻的法老除却相貌出色、身材一流,性爱的技巧也是足以令人哭泣。她们争先恐后,哪怕宛若饮鸩止渴,也想与他共度春宵。但他却似乎不愿意与固定的女人有关系,而他的妃子,也一直仅是王后奈菲尔塔利、侧室卡蜜罗塔和已经去世的亚曼拉公主三人。

以前若还有贵族抱着一夜登天的幻想让女儿在各种场合与法老接触,后来就变成他们很盼望自己的女儿快点嫁人,千万不要被年轻的法老摄去了灵魂。关于拉美西斯的传闻很多,但是却有更多的女孩子趋之若鹜。

艾薇不明白这些事情,因为之前几次的经验都并非十分愉快,与他所有的结合都只留下痛苦的回忆。但这次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在他的引导下,她只能无助地打开身体,接受他的侵入。从起初的不适应与恐惧,到后来的迷失,昏倒在他怀里,然后又哭着醒来……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在光线昏暗的偌大寝宫里,时间的流逝仿佛已经变得没有意义。

声音都已经变得沙哑,而视线也变得模糊了起来,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

她终于感到,自己似乎刚刚开始认识了这个男人的全部……

不知过了几天,终于有人敲响了寝宫的大门。突兀的声音让艾薇不由从疲倦的睡梦中清醒了过来。她皱着眉头,想要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被拉美西斯的手臂紧紧地揽着,根本动弹不得,“喂,有人找你。”她轻轻地推推他的手臂,他半睁开一只眼睛,反应了一下,随即反过身来又将她压在了下面。

身体已经无法负荷更多的快感,但是却也没有力气阻挡他,只能被动地接受他的动作。方才敲门的事情就这样被她扔到了脑后。

过了一会儿,略带犹豫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艾薇在吻的间隙,模糊地说:“去看看吧,你好久都没去管公事了……”

但是话语却被他霸道的动作打断,“不用理他们。”

这样过了一会儿,门口的人终于轻轻开口:“陛下,是关于赫梯……”

沉静、温和,全国上下地位最高的大祭司独有的声音。这个时候,也只有他一个人敢敲法老寝宫的门,报告公事。迷迷糊糊间,艾薇还是听到了停战协议这几个字,她就随意问了一句,“什么停战协议。”

拉美西斯起身,随手披了一件衣服,“我们三年不与赫梯开战,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艾薇翻了个身,用被单盖住脑袋,听着他的脚步渐渐远去。然后突然,她猛地又将被单从脑袋上拉下来,浑身发冷。

什么停战协议。

赫梯与埃及最早的停战协议应该是发生在卡迭石之战数年之后,原应由王后为引,继而签成的。之后赫梯将会送公主来到埃及,嫁与已经步入中老年的拉美西斯,最后维持了两国的和平。

虽然还不知道细节,但是从未听说过在卡迭石之前会有停战协议这么一说。就算在另一个历史里,此时也应该是赫梯与埃及较劲较到无以复加的时候。

心里涌起说不明的不安,她用被单将自己紧紧地裹住,踉踉跄跄地爬下床去,往门口蹭去。还没走过去,门却突然开了,拉美西斯端着今天刚送过来的早饭,正要往里面走来。看到她下床来,于是就上前几步,把门关上,单手将她抱起来,好像抱着一只轻巧的小动物,几步就又把她放到了床上。

“要去哪里?”他亲昵地说,又把餐盘端到她面前,“饿了吧,吃点东西。”

他将面包递给她,看着她郁闷地往嘴里送,“怎么又让我吃东西。”印象里,二人分开的时候,他一定是在让她吃东西。

他眼里依然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不好好吃东西,你的体力怎么受得了。”

“唔?”嘴里还满满地塞着面包,但是听着他说这样的话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接过他递过来的水,拼命地咽了下去之后,她就迫不及待地发问,“停战协议,那个……”

他顿了一下,琥珀色的眼里却没有惊讶,仿佛一早就知道她会如此发问一般。他低头,轻轻地说:“这个嘛……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三年的和平,省了我不少麻烦,也正好给我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

“但是,可是……”历史不是这样发展的啊,也不能如此发展下去。胸腔一阵发闷,她想问更多细节,但他已经欺身过来,淡淡地说:“吃好了吗?”

她来不及反应,他的吻就又重重地落了下来。

“面包里加了蜂蜜,很甜。”

这似乎是能清晰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然后脑海里就再无法思考任何其他的事情了。

人总是容易被眼前美好的事情冲昏头脑。

比如说,吃起哥哥从牛津街拐角小店买回来的巧克力的时候。

和温蕾一起逛街到脚软的时候。

看着拉美西斯的脸发呆的时候。

因为唾手可得的事物包裹着太过美好的糖衣,人们很容易就如此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肆意沉迷下去。与拉美西斯不分昼夜的纠缠,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是极短的时间。等他终于不得已必须要偶尔出去处理政事的时候,已经过了足足十余天。其间,有很多应该需要思考的事情似乎都忘记了。直到用膳的时候,之前来过的两名老臣又进来颤颤巍巍地说要给她量身体尺寸好定做衣服时,她才有些紧张地问:“婚礼不是已经取消了吗?”

二人沉默了一下,随即自然地说:“确实暂缓了,但是殿下您也需要一些在正式场合出席的礼服。”

情理上似乎说得过去,艾薇就让他们量了。

下午的时候,拉美西斯让人把阿纳绯蒂和朵从城外召进了宫来。胳膊已经痊愈的小女孩见到艾薇一边哭着一边就跪下了,“公主殿下,阿纳绯蒂真的很想您……”因为曾经失去过曾经的主人,阿纳绯蒂尤其害怕自己再次漂泊。虽然已经是自由人的身份,她依然发自内心地依赖着艾薇作为她主人的存在。而朵则是站在后面,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叹息着说:“殿下,吃了很多苦吧……”

有了熟悉的人在身边,艾薇也觉得十分安心。但这件事同时也提醒了她可米托尔已经逝去的事实。但是还来不及郁闷,拉美西斯就已经从议事厅回来了,很快阿纳绯蒂和朵就被下令出了寝宫。

艾薇承认自己在这些方面确实很迟钝,所以真正发觉拉美西斯的意图的时候,是第一个月的月事推迟了半个多月的时候。古埃及人民风十分开放,年轻男女的交往不是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因此避孕的措施相较其他古老文明而言也是出奇的发达。但是,拉美西斯确实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起初艾薇只是以为自己从未与别人发生过这样的关系,身体上会有些反常也不很稀奇,但是过了十余天,她终于脸色发白地明白了拉美西斯多日前冷冷地甩下的那句“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真正意义。

突然觉得周身寒冷,随即内心是极度的挣扎与恐惧。一方面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身体里若形成了生命,就不应该扼杀它存在的权利,而另一方面,交错时空的生命存在违背了自然的常理,最终不是会扰乱历史的进程,就是会被历史所吞噬,宛若银发的艾薇公主一般,不得善终。

而就自己而言,拉美西斯是已经有妻子与孩子的人,自己还没有与他结婚,就算结婚也不过是一个“妾”的身份。在古埃及,妾的身份没有法律的保障,虽然得宠时享有甚至超越正室的荣誉,但是一旦失去了宠爱,就会被主人一脚踢开,她们的孩子也会被主人及妻子接管。

在法老的后宫,因为要保证权力的平衡,法老不会随意地处置自己的侧室,但是嫁给帝王,本身要容忍的,就是爱情永远都要给权力让路的事实。

除却这些,更多的是,艾薇不希望自己在这个时空里留下任何痕迹。

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极度地抵触与拉美西斯结婚。她想,若只把他当成一个恋人交往,心理上就没有那么多负担。

但是一旦身体里有可能存在了一个新的生命、一个交错了时空的生命时,她才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如果就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事情是没有办法被解决的。在身体的异样没有被发现之前,必须要尽快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