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与神对话的少女

“神的审判,没想到她居然能提出这样一个馊主意。”在艾薇寝宫的休息室里,少年布卡盘腿坐在艾薇面前,颇有几分吃惊地说。

“到底什么是神的审判啊?”

“你听说过安宁节吗?”

艾薇摇摇头。

“安宁节时,会让已经在位三十年的法老单独处于一个密室里,独自呆满一天一夜,来证明他依然受到神的眷顾,依然可以胜任大埃及的法老一职,尔后进行重新加冕。”

艾薇点点头。

“所谓神的审判其实是一个泛泛之词,差不多就是把你的生死交由神来决定的意思。如果你活下来了,那么你便是顺应神意的,反之便……”红发的少年耸了耸肩膀,“曾经有难以判决的犯人被束之高地,三日不吃不喝,任凭日光曝晒、秃鹰侵袭,如果活下来了,就是通过了神的审判。”

他看了艾薇一眼,她的脸色好像比往日更加苍白,不,是惨白。

“不过,如果是你的话,不会是这种形式的。”布卡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应该是由亚曼拉公主和众祭司一起商定一个什么办法。形式很有可能与安宁节很为相似,比如将你关于一个装了一半水的密室,将你泡上个一天一夜。”

“亚曼拉公主到底是个什么角色?”艾薇不由得打断了布卡的话,“‘与神对话的少女’又是从何而来?”从布卡刚才的讲述来看,神的审判其实是很不合理的,人为控制的因素太多,如果把自己关入一个密室,她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一定会有人在半夜跑出来暗杀自己。这种所谓的公正,简直是一种可笑的愚蠢。

布卡吸了一口气,带有几分麻烦的神情嘟囔了一句:“啊,这可就说来话长啦。”抬眼看到艾薇一副想杀人的样子,便只好收敛起懒散的表情,乖乖说了下去,“四年前,那时候,亚曼拉公主只有十一岁。有一天,她突然对身边伺候她的侍女说‘赫梯的军队又要来了,这是神告诉我的’。然后,不出三天,果然就传来了赫梯扰境的消息。如果只是这一次,也就罢了,后来好像也有数次,说得都蛮准的。亚曼拉公主是王室,当时先王得知这件事情后开心得不得了,立刻召集了一群祭司,讨论了几天几夜,最后得出一个名号来昭告天下,那便是‘与神对话的少女’啦。”

艾薇若有所思地看着布卡道:“亚曼拉公主说得很准的那几件事情,都是什么?”

布卡抬起头来想了想,“赫梯要出兵,某某高官会遭赫梯刺杀,最近不宜出兵……好像就是这些,并不是什么时候她都会得到神谕的,但是她得到的神谕都非常准确……说实话,像今天她在厅里说的那种神谕,还真是第一次听到。”

“那么这一次赫梯与埃及的大规模战争,她是否得到了任何神谕?”

布卡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答道:“没有呢。她仅仅是祈福而已。”

“之前的吉萨之乱,有没有神谕?”

“……没有。”

“对于五年后埃及要遭遇的战争,有没有神谕?”

“……没有。五年后埃及要遭遇战争吗?”

艾薇垂着头,水蓝的眸子里快速地划过了一丝异样的光芒。

原来如此,这一切她都明白了!事情就是这样简单,所有的一切之间都有着必然的联系,都可以自然地解释,只是从来没有人往那个方向想过,如今她所需要的只是证明给别人看。

证明给别人看,那个天真的亚曼拉公主,就是一直埋伏在法老身边的内奸。

这并不难。

“喂,艾微……”布卡见她发愣,不由得叫出了声音,“你真的那么想当王后吗?很多人会嫉恨你的,而且……君主的爱,不会是永恒的……”

艾薇抬眼看了看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是不是王后,又有什么重要呢?她只是动了心,单纯地为那个男人动了心。因为动心,所以才想要在一起,即使不是王后,即使无法结婚,只要他愿意承诺她独一无二的爱情,愿意呆在她身边,不是已经很幸福了吗?

“布卡,谁又能保证永恒的爱情呢。每一场感情都好像赌局,至少这一次,我还有赢的可能啊。”那一刹,哥哥的身影闪入了脑海,她连连摇头,尽力将那熟悉却已经开始陌生的影像挥去。那也是场赌局,只不过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不过即使如此,她不是一样倾心下注了吗?现在的她,何尝不是幸运的,至少,还有成功的可能啊。她的嘴角微微扬起,“不谈这些,布卡,我有事一定要请你帮忙呢。”

金发的少女贴到了布卡的耳旁,开始非常小声地对他说话。布卡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俊朗的脸庞逐渐变得严肃,更加严肃,等艾薇说完,他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明白了,交给我去做吧。”翠绿的眸子里面有着义不容辞的决心,他一定要为艾薇办成这一件事情,无论如何都要成功的事情。

午夜时分,亚曼拉公主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轻轻地披上枕边的薄纱,抚弄了一下自己深棕色的短发。这一次她没有戴假发,因为这么晚了,反正也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就寝前,她已经把所有的侍从都打发走了,所以她很轻松地就从自己临时寝宫的后门绕了出去,快速地往荷花池边走去。

月光冷冷地打在池子里静静绽放的荷花之上,朦胧间展现出一种宛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清丽之美。而亚曼拉公主并不是为了欣赏荷花才来到这里的,她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确认没有人看到她之后,便急匆匆地绕过荷花池,走进了池边一座很不起眼的小书房。

这是座位置十分偏僻的书房,因为法老近日移驾到孟斐斯事政,才会把这个地方收拾出来,作为临时储放文件之地,平时鲜少有人来。亚曼拉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不点灯,拉开沾染着薄薄浮尘的窗帘,借着月光在屋子里面找寻着。骤然,她看到了一个雕刻着狮头的木质盒子,她走过去,轻轻地将盒子打开,一卷系着华丽金色丝带的纸莎草书静静地躺在其中深黑色的绒布之上。

她缓缓地将手伸过去,在手指碰触到那一卷文书的时候,突然,就好像施了魔法一样,屋子里外一下子亮了起来,几百簇火把仿佛在一瞬间就全部点燃了,脚步声、兵器声、呼吸声在周围响了起来,在她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就已经被埃及士兵团团包围了起来。

她毕竟是个不过十五岁的女孩,那一刻,她真的有些害怕了。可很快,镇静就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她并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事情,所以她又何须惧怕。她的左手紧紧地按着装有纸莎草书的盒子,后背尽力挺直,琥珀色的双眸瞪得大大的,严厉地说:“放肆,你们要做什么?!”

孟图斯从包围得水泄不通的士兵后面走了出来,旁边是布卡和艾薇。年轻的将军眼中含着几分难以置信的神情,震惊地看着亚曼拉。

“兄长,我们是不会骗您的,事情就是这样。”布卡在一边颇有几分激动地说着,艾薇拉了拉他的衣角才让他安静下来。

孟图斯看着亚曼拉稚嫩的脸庞,宛若在自言自语一般轻轻地问道:“公主殿下……您在这里是为什么……”

亚曼拉公主把头拧到一边,好像小孩子发脾气一样嘟着嘴巴说道:“本公主的事情,孟图斯哥哥还管不了吧?”

“但是殿下,您来这里……甚是不宜,”孟图斯的脸色不由得一阵阴霾,“属下恐怕有必要请陛下前来。”

亚曼拉把头一抬,恼怒地看着孟图斯,往日甜美的笑容就如同梦幻一般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几分与她年纪并不相称的肃厉,她高声喊道:“为什么要叫我的王兄过来,我没做错任何事情!我只是依照‘神使’的指示,如果不这样,如何能得到‘神谕’?”

话音刚落,艾薇、孟图斯和布卡全都愣住了,周遭的士兵就更是如此,过了一会儿,艾薇宛若恍然大悟了一般,水蓝色的双眸流露出了一丝怜惜的神色。

真实是残酷的,但有的时候却不得不去面对。

“那我试着来猜一猜,这一切应该是怎么回事吧。”艾薇走上前来,慢慢地说。

“关你什么事情!”亚曼拉公主不受控制地抓起手里的木盒,扔向艾薇,砸在她的额头上,木盒裂成碎片,落到地上,当中那一卷纸莎草书掉了下来,被艾薇双手接住。一丝鲜血顺着脸颊缓缓地流了下来,布卡慌忙护住艾薇,抽出手中的宝剑,却碍于礼数没有直接指向亚曼拉公主。孟图斯不动声色地吩咐了一下身边的士兵,遣他将法老请来。

艾薇用袖口擦了一下额头的鲜血,轻轻地推开布卡,展开纸莎草书,冲向亚曼拉,平静地说:“这个纸莎草书里,其实并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公主。”

里面空无一字。

亚曼拉公主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艾薇,稚嫩的脸庞上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这是孟图斯将军和布卡演的一出戏,目的,就是为了证明,”艾薇顿了顿,“你就是将军情转述给赫梯的人。”

四周一片哗然,孟图斯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了一起,布卡则带着一副“早就知道了”的神情。

亚曼拉难以置信地看着艾薇,片刻,那种惊愕渐渐转化为了一副嘲弄的、却依旧甜美的笑容,她傲慢地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不要开玩笑啊。亚曼拉可从来没有见过什么赫梯人,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和‘神’交流,我要将埃及的事情告诉神,神才会给我神谕,指示下一步的动作……如果奈菲尔塔利姐姐不清楚,以后我都可以讲给你听听的。”

她带着微笑、认真地说着,眸子里看不到半分虚假,清澈得就好像一汪透彻的溪水。艾薇的心在那一刻开始动摇。隔了那么几秒,她才咬着嘴唇,缓缓地开口:

“这是一条卑劣的计策,从四年前便已经开始,或许他们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成功。”艾薇一字一句地说着,眼中闪过一丝丝悲哀,现实或许比想象的更加可笑、愚蠢,甚至残酷。她究竟该不该直言?在她犹豫的一瞬,礼塔赫和马特浩倪洁茹的面孔骤然从她眼前晃过,那一切,就好像昨天一样,太多事情,或许都是因为这个荒谬的闹剧而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吧。

她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是赫梯使亚曼拉公主成为可以影响埃及的‘与神对话的少女’。”

四周又一片哗然,大家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看着艾薇。她又接着说,“赫梯借由亚曼拉公主,以无关紧要的情报,换取影响埃及的能力。”看到大家并不能理解自己的话语,艾薇眨了眨眼,飞快地盘算着如何将事情解释得更加清楚,“就我所知,亚曼拉公主的神谕全部是关于一些赫梯小规模扰境、刺杀某些边境官员的事情。这些情报,是赫梯提前泄漏给亚曼拉公主,借由她的嘴里说出来,仿佛是神谕一般,然而这样一来,埃及就会相信亚曼拉公主具有某种‘神力’,从而,他们就可以通过转述给亚曼拉公主一些并不属实的‘神谕’,来影响埃及。”

“奈菲尔塔利殿下,属下觉得这个可能性并不大,否则,赫梯自己也要为这样的情报而失掉一些利益……”孟图斯的话被艾薇轻轻摆手打断了。

“赫梯丢失的利益,简直是微乎其微。”艾薇淡淡地说着,“几次扰境?暗杀某边境官员?即使成功又能如何,即使失败又能怎样?”

孟图斯不语,认真地思考着艾薇说的话——不无道理。

“但是,如果能让亚曼拉公主成为埃及的‘神谕’就不同了,比如,”她皱紧眉头,“‘这次对抗赫梯会失败’或者‘最近出兵不祥’,那么埃及或许就不会出兵,那么赫梯在它真正关注的战争上就会获得战略优势。”

布卡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孟图斯的眉毛却越锁越紧,“那么……您的意思是……”

“不过,最为重要的是,”艾薇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是猜测,但是八九不离十,“赫梯让亚曼拉公主成为‘与神对话的少女’,是为了让她能够更加接近权力核心。若是祭司,又是王室,自然可以获得很多他们想要的信息。以让亚曼拉公主可以成为‘与神对话的少女’为交换条件,一次又一次地从她那里获得埃及的军情。”

“不可能!”突然,年少的公主出声打断了艾薇的话语,她用双手堵住耳朵,琥珀色的双眼惊恐一般圆睁着,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她不住地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着,“不可能,你在说什么……这不可能,一直以来,我只有和‘神’以及‘神使’交流,我从来没有将信息给所谓的什么赫梯人!没有!你这个骗子。”

艾薇看着她。

真实,多么残酷。

残酷到说出来都需要勇气。

“亚曼拉公主,能告诉我你所见到的‘神’的长相吗?”艾薇小心地问着。赫梯人的相貌与埃及人相去甚远,完全可以从她的回答中判断,自己的话是否正确。

孟图斯、布卡、四周的士兵,不由得全都屏气,静静地听公主继续说下去。

少女抖着,全然没了往日那从容而甜美的笑容。

“我、我只见过‘神’一次,之后都是神使与我联系的。”

不,不可能,她是在与神对话。

“我,我只记得,那是一双蓝色的眼睛,好像天空一样透彻,又好像海水一样冰冷。埃及人是没有那样的眼睛的对吗?他一定是神,他说可以让我当上‘特别的人’,让我站在王兄身边,他,他是这样说的!他一定是,一定是神,对吗?”

她是在与神对话对吗?她颤抖着,绝望一般看着艾薇,看着孟图斯,就好像溺水的人一样,拼命地寻找着那半根救命稻草。

直到最后的希望被彻底地撕成碎片——

“雅里·阿各诺尔。”

夜晚的孟斐斯与绝大多数古代城市一样,在没有庆典的时候,静谧与黑暗笼盖着所有在沉睡的埃及人。人们在夜晚的睡梦中死去,忘记自己的罪孽,清晨再随着太阳一同醒来,开始新的一天。

对亚曼拉公主来说,这一个夜晚仿佛永远不会过去。照射在她脸上的月光如同一层薄薄的冰霜,将她日常洋溢着甜美笑容的脸庞冻结了。

当听到那一个名字的时候,她的呼吸,好像是要停止了一般。

“雅里·阿各诺尔。”

随着百年不变的淡淡声音,拉美西斯没有表情的脸庞出现在艾薇身后,不着痕迹地将艾薇拉到自己身侧,皱着眉头看着她的额头。

“没事没事,我不小心磕到了。先别管我的事情。”

艾薇连忙摆了摆手,拨了拨额前的头发,遮掩住还在缓缓溢出鲜红色血珠的伤口。这一细微的动作令拉美西斯不由得微微抿起了嘴。她言语苍白,但是态度却很坚决。他便没有强迫她先离开去找御医,而是将注意力又放回了亚曼拉身上。

亚曼拉看到拉美西斯的第一个表情是开心,接着就渐渐转变为了恐惧,“雅里·阿各诺尔?那个赫梯的魔鬼,雅里·阿各诺尔?王兄!这不可能!神怎么会是他呢!王兄,这一切都是假的对不对?蓝眼睛的或许还有其他人,”她伸手指向艾薇,“她也是蓝眼睛啊!所以,不一定是那个魔鬼的,对吗?那个人怎么会有蓝眼睛呢?”

“绛紫深黑旗,和冰蓝双瞳……”拉美西斯微微地垂下头来,“赫梯背后的君主,雅里·阿各诺尔的两大特征。”

这或许也不能责怪亚曼拉,当年雅里假扮塔利来到宫殿晋见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有人怀疑过他就是那个雅里·阿各诺尔。不然……不然怎么会让他活着回去了!想到这里,揽住艾薇的手臂不禁微微用力。

“不,这不可能。”亚曼拉琥珀色的双眼里,骤然放射出惊恐的光芒。一直以来,一直以来,她以为是神的那个人,其实是王兄最大的敌人,其实是赫梯最可怕的魔鬼!

她猛地抬起头来,用力地盯着艾薇,盯着她那一双美丽的水蓝眼眸,好像透过她,可以看到一切开始的那一般。

命运改变的那一天。

那是一双多么相像的眼眸。

第一见到那个人,是四年前的一天,亚曼拉又一次成功地避开了侍女,独自一人偷偷从宫殿中溜出去在城郊的寺庙玩耍。

记忆中的那个人,面目已经开始蒙,唯一深刻的,是那一双冰蓝色的奇特眸子,透过乌黑的刘海,锐利地看向她。他一定不是个普通人,埃及人没有蓝色的眼睛。

“我是大埃及的公主,亚曼拉,你是谁?”

那个俊美的年轻人,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看着她尽力掩饰的些许紧张,他笑了,笑得很是邪魅,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轻蔑。

“你是一个能保守秘密的人吗?”没有理会她的问话,他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亚曼拉怔怔地看着那个男人,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对她如此不敬。抱着小孩子独有的好强心理,她大声地回答,“那当然。”

“你敢发誓吗?”

男子的话语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年幼的亚曼拉惶惶地点了头,“拉神可以见证我的诚实,如果我违背诺言,我就永远不能嫁给王兄。”

听到这样一句虔诚的誓言,冰蓝双眸的主人止不住地笑了起来,仿佛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喘不过气来一般、无法抑制地笑着。亚曼拉不由得有几分恼怒,小拳头握得紧紧的,想要转身就走,可很快,那个男子就走上前来,缓缓地对亚曼拉说:“你想成为‘特别的人’吗?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让你嫁给你的哥哥。”

逆着光,亚曼拉看不清那个人的表情,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嫁给王兄,和王兄在一起。

只要能达成这个愿望,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宛若被魅惑一般,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她谨守诺言,只字不提,也不去想,为什么会在城郊的寺庙里遇到这个人,为什么这个人会提出那样的要求。年幼的她只是坚持着一个想法,听他的话,说不定最后真的可以嫁给王兄。这种单纯的心情,就好像小孩子为了非常想要的玩具,恪守对父母的诺言,每天坚持吃菠菜一样。她为了那不算大的可能性,一直听从着那个年轻人的指示。

从此以后,亚曼拉的生活里突然多了一件很要紧的事情,将“神”所想知道的埃及的动向告诉“神使”,再转告其他人来自“神”的旨意。蓝色眼睛的人告诉她,如果有任何的偏差与谎言,她便无法再继续做“特别的人”,自然,她也无法达成与王兄在一起的愿望。

“诚实地汇报给我们一切,你才能在必要的时候获得神谕。”亚曼拉从来不敢违背这句话,四年以来,她汇报给神派来的使者每一个他想知道,而她也可以设法得到的消息。

终于,她成为了“与神对话的少女”,她如愿以偿地以“神婚”的名义嫁给了心爱的王兄。

因此,她对神的话更加坚信不疑。

几天前,她无法再得到神想要的信息了。王兄对所有祭司封闭了大部分以前可以透露的消息,而且最为关键的是,他已经远征在外,打算移驾孟斐斯。神使一直在迫使她告知国家的下一步动向,“只有得知了法老的打算,才能得到相应的神谕”。无奈之中,她只好尽全力匆匆赶往孟斐斯,尽量待在法老身旁,收集到相应的情报。

在途中,她竟然听说王兄要迎娶奈菲尔塔利为后的消息。

那一刻,有一种心情突然从心底涌了上来,一股发自内心的残暴之意污染了那双纯净的琥珀色双眸。王兄宠幸过的人该死、王兄迎娶的人该死、王兄爱的人,更该死!

奈菲尔塔利,你应该死!

亚曼拉说了谎,与神对话的少女伪造了神的旨意,这是第一次。

“金发的少女不属于埃及,她会给埃及带来战争,带来纷扰,带来对法老不利的事情。”

一开始,这个谎言之中充满了不安。说话的时候,心就宛若打鼓一般跳着、跳着。

但后来,她发现,谎言比想象中的更加有效。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她恰好碰到了孟图斯将军和自己的属下说话,内容无非是两点,每一点都令她雀跃不已。

首先,是说奈菲尔塔利与拉美西斯的婚礼将延期举行,要等待祭司们举行过繁琐的仪式后,才能确定婚礼的日子。自己的“神谕”起了作用,亚曼拉的眸子里放射出了兴奋的光芒。其次,就是有紧要的军情。孟图斯将军已经把记载有法老指令的纸莎草书放在了荷花池旁的偏书房,明晨就会送往驻扎在孟斐斯城外的军营。

她必须得到这条信息。

自塞特军团先遣队在西奈半岛遭遇赫梯军队包围之后,军情都不再透露给任何祭司了,祈福也不会透露行军的目的地。但是“神使”一直在逼迫自己,“法老一定会有下一步动作,你一定要告诉我们,不然你就无法继续做‘与神对话的少女’”。

丢失掉那个名衔,对年少的亚曼拉来说是一件太过恐怖的事情。因为这个称号,她才能够被祭司团和父王大力推崇,最后嫁给王兄,成为王兄身边最重要的人。如果有一天失去了这个称号,她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主,不能够在站在王兄的身边。更不能让他另眼相看。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保住这个称号。

所以,她才在这里,不顾一切地去得到那张神想得到的书信。

但是这一切,居然全部都是假的。

那一刻,她的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她微微地颤抖着,琥珀色的眼睛里竟然射出奇异的光芒,那是一线即将游离的希望,“王兄,王兄,您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亚曼拉一直以来……都是在与‘神’交流,不是吗?不是吗!”

“亚曼拉公主……”艾薇往前迈了一步,想要开口说什么,却突然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拉了回去。

“退到后面,奈菲尔塔利。”拉美西斯紧紧蹙着双眉,不由分说地将艾薇拽到了身后。

年轻的君主身披白色的睡袍,深棕色的头发有几分凌乱地散在肩上,琥珀色的双眼仿佛冻结一样的冰冷。他抿着嘴,看着眼前微微发抖的、自己的妹妹,一股发自心中的戾气难以抑制地溢了出来,随着空气,蔓延到了屋子里每个人的神经里。当下,空气就仿佛凝结一般,众人全部噤声,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大埃及帝国的“与神对话的少女”,竟然是被赫梯利用的内奸,竟然将赫梯“背后的君主”称为“神”。荒谬的、天大的笑话,王室前所未有的丑闻!

这样的心思,在沉默的空间里快速地交流着。人们开始不知所措,低着头,看着地板,等待着法老的决断。

艾薇从后面拉了一下拉美西斯的衣襟,感觉到这轻微举动,年轻法老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后娇小的少女。她低着头,一言不发,但是白皙的小手却死死地拉着睡袍的一角。他想了想,又看了一下眼前带着惊恐的妹妹,往日天真的笑容早已不复存在,冰冷的惧怕深深地攫住了她,令她那双与自己出奇相似的琥珀色双眸中映出了绝望的神色。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冰冷地开口:“除了孟图斯以外,全部给我退到外面去,没有命令,不许进来。”

“忘记今天你们看到的事情,如果我听到一个字的流言蜚语,格杀勿论。”

屋子里面的士兵如释重负,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仿佛想尽快逃离这凝重而肃穆的气氛,整齐而迅速地退出了窄小的偏书房,在书房外约三米处形成一个包围圈。屋子里面,转眼间就只剩拉美西斯、艾薇、亚曼拉、孟图斯和布卡五个人。孟图斯严厉地冲布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出去,红发的少年却好像没有看到一般,坚持留在原地。直到拉美西斯轻轻开口说:“让他留在这里吧。”孟图斯才松了一口气,继续站在原地待命。

“亚曼拉,你还有什么事情,都告诉我吧。”拉美西斯淡淡地开口了。

亚曼拉睁大了眼睛,却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一样,慢慢地蹲了下来,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我,我不知道……”

房间如死一般的静寂,只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陛下,请允许布卡开口。”红发的少年突然上前一步跪下,毕恭毕敬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静默。

“讲。”

“属下曾亲眼目睹,一位宫中的侍女,将刻有赫梯语的黏土板拿出宫中,”布卡顿了一下,只见艾薇在拉美西斯身后拼命地摆手,他置之不理,继续说了下去,“黏土板上将吉萨之乱称为第一计划,并提到了第二计划,应该指的就是前次赫梯使者行刺的事情。黏土板上有精美的荷花纹章,经查证,只有马特浩倪……不,比·比耶与亚曼拉公主有权使用。”

说完,大家的视线又落到了亚曼拉公主的身上。

少女微微抬起眼睛,看向拉美西斯,认真地说:“不,这不是我做的,我连赫梯语都不懂得……真的不是我做的。”

“那么你都是如何将信息转述给所谓‘神使’的呢?”拉美西斯冷冷地说着,平淡的语气下暗藏着隐隐的怒气。

亚曼拉没有开口。

拉美西斯也没有催她,只是淡淡地将视线投到她身上,眼眸里没有一丝表情,更没有半分怜悯。

过了一会儿,年幼的公主终于垂下头,低低地抽泣道:“王兄,王兄,真的不是我……”她抱住自己的肩膀,缩着身子,慢慢地说,“我都会告诉您……神使会定期来找我,告诉我神想要的东西。”

“你——还叫赫梯人神使!”

“对,对不起,王兄,赫梯人……我真的不知道是赫梯人啊。”亚曼拉委屈地说,在视线接触到拉美西斯的一刻,抱怨就停止了,她思忖了一下,乖乖地说了下去,“神使……赫梯的人总有办法接近我,或者是侍女,或者是禁卫兵,每过一段时间……都是口头的,我从来没有写过那种东西……”

不无道理,艾薇在心中盘算着。仔细回忆一下当时布卡发现赫梯黏土板的场景,当时就有这样一个疑点,含有重要信息的黏土板过于轻易地就让布卡发现了,上面的信息却十分简单,其实根本不需要特意使用黏土板。这一切仿佛是设计好一般,但是有权使用荷花印章的人,又只有马特浩倪洁茹和亚曼拉两个人。马特浩倪洁茹是不可能的,如果想要帮助赫梯,她早就做了,但是因为有礼塔赫……所以她不会的。那么是亚曼拉吗?

她也没必要这样做。

莫非……还有第三人的存在?

艾薇不由得把指甲放进嘴里,轻轻地咬了起来。

一点头绪都没有。

“还有什么事情,都告诉我。”拉美西斯对亚曼拉说着,瞥了艾薇一眼,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指从嘴边拉了下来,放到一边。艾薇那一刻不知为何,心里产生了一种非常温柔的感觉。虽然拉美西斯心中是很恼怒的,因为自己的妹妹被雅里那个家伙利用了,因为赫梯的奸细居然可以随意出入王宫见到亚曼拉……但是他现在和亚曼拉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一个普通的哥哥教育自己的妹妹一样。她嘴角轻轻地扬起,又扯下,不行啊,毕竟亚曼拉的所作所为还是叛国罪。王室不比寻常人家,这个高贵得近乎变态的身份,是不允许有任何丑闻的。

她又集中起精神,看向了亚曼拉公主。

小小的公主带着几分犹豫,缓缓地说:“我……我还……”

“你说。”不会有什么事情比她现在做的事情更加荒谬和糟糕了,拉美西斯心中不住地叹气。天真的亚曼拉,怎么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

亚曼拉顿了顿,仿佛在下定决心,终于,她开口说:“我还派人将缠着王兄的女人解决掉了。”

艾薇不明所以地看向布卡,只见他和孟图斯不由得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拉美西斯的脸色在那一刻骤然变得阴沉。

“王兄宠幸过的人该死、王兄迎娶的人该死、王兄爱的人,更该死。”之前一直孱弱地蜷缩在地上的少女渐渐直起了身子,低着头,话语里却充满了令人战栗的坚定,“王兄宠幸过的人,王兄并不需要她们;王兄迎娶的人,王兄并不爱她们;王兄爱的人,并不配站在王兄身边,我是要帮助王兄处理掉她们呀!”

她忽地抬起头来,纯净的琥珀色眸子里呈现着与年龄十分不相称的阴鸷冷酷,脸上不再是惧怕,不再是甜美,而是一副带着几分恐怖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