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此爱绵绵无绝期 二、登遐
封禅完毕后,御驾于四月初五返回雒阳,四月十一大赦天下,改年号为中元,将建武三十二年改为中元元年。
从泰山回来后,刘秀的身体便一直不大爽利,而我的两条腿更是时常疼得厉害,偏偏这时候又传来全椒侯马成的死讯,只让人觉得诸事不顺,于是索性一连办了好几场婚事用来冲喜。
先是将淯阳公主刘礼刘嫁给了郭况的儿子郭璜,一个月后又将郦邑公主刘绶嫁给了阴就的儿子阴丰——礼刘原本不肯嫁,她不认郭况是自己的舅舅,是以死活不肯,我好说歹说,她才勉强答应,临出嫁还对我说,若是舅舅家敢有不敬,她便与郭璜立即休离。
把刘绶嫁给阴丰,我考虑最多的是这孩子从小被娇宠坏了,吃要吃好的,用要用好的,小时候觉得孩子年幼,她出生的时候宫里的物质条件已经不像早期那般苛刻了,所以也由着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物质满足的同时又助长了她许多公主气焰,这样的女孩儿,不是我这个做娘的要偏心,她实在是不适合嫁为人妇,做人的好儿媳。我不愿看到她将来在婆家受委屈,以她的脾气肯定会把家事闹得比国事还大,所以早几年我就有了准备,嫁外人不如嫁熟人,我的娘家人当她的婆家人,也算是自家人,彼此有个照应。
刘绶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情窦未开,即使已经十七岁,心性却远像个小孩子,吃喝玩乐才是她的生活重心,对于夫君是何等样人,她根本不在乎。
东海王刘彊参与封禅后没有回到鲁国,反而一同回到了京城,他在雒阳待了大半月之后上书要求返回封地,却被刘秀把奏书退了回去,不予批复。于是,嫁完两女儿后,我又替沘阳公主刘丘物色了一位夫婿——窦融的孙子窦勋,打着为刘丘筹措婚礼的借口,暂时有了挽留东海王的合理理由。
刘秀笑称我有保媒的瘾,老爱替人牵线搭桥,搭配婚姻,而且还忙得不亦乐乎。
“丘儿是刘家的长孙女,把她嫁出去,也许到了明年,我们就能当上曾祖了!这难道不比你带着数千人马去爬那劳什子的泰山来得更有意义吗?”
我知道我的唠叨很没实质性的价值,甚至还有点强词夺理,但我管不住这张嘴,就爱跟他抬杠。
如今他老了,我也上了岁数,年过半百,眼也花了,牙也松了,但话却比平时多多了。幸而刘秀的脾气没改,永远都是温吞吞、笑眯眯的禀性,无论我唠唠叨叨重复念它多少遍,他都始终不会厌烦。
“一会儿担心自己老得快,一会儿又惦记着要当曾祖,你呀,顾得上哪头呢?”
我抢白:“这是两码事!”
刘秀笑而不语。
停了会儿,我又忍不住念叨:“阿澄那女子,我瞧着子丽待她也亲厚,两个人一见面就如胶似漆的黏一块,子丽还求了我很多次,让我把她拨回太子宫去,也好早定名分。我才不傻呢,他现在贪恋着阿澄才每天往我这宫里跑,我要把阿澄给了他,我还能天天见到他?”
“你也别把太子说得如此不堪,他可一直是个孝顺的孩子!”
“嘁!”我笑啐,“谁还不知道你们男人的心思,假模假样!子丽现在在盘算什么我不是不知道,他啊,就想把阿澄的肚子搞大了,然后名正言顺的把她从我这里带走……唉,刘老儿,我问你,这两孩子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阿澄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呢?倒是那个她的外甥女贾氏,宗正来报,又有孕了。”
刘秀轻咳一声,掩饰着尴尬,窘道:“儿子儿媳的事,我这个做公公的如何知晓?你也糊涂了,拿这事来问我。”
我一愣,转瞬哈哈大笑起来:“你少在我面前装正经,你那点花花肠子,我早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别开头,急忙插入其他话题:“我说,阴老夫人,你的腿好些没?”
“好什么呀,好不了了!就这么着吧,还能指望跟年轻时候那样生龙活虎么?现在骨头都硬了,膝盖疼的时候连腿都抬不起来,更何谈抻腿了!”说到这里,不免又伤感起来,上了年纪才知道年少时的冲动,是多么的无知与鲁莽。
刘秀笑吟吟的挨近我,替我轻轻拿捏小腿肌肉:“一会儿泡泡脚吧,爬岱岳那么高的山巅,你也辛苦了。”
我撇了撇嘴:“跟你在一起,哪一天又是不辛苦的?”顿了顿,抬眼看他又爱又怜的眼神,不禁嘴角勾起,莞尔一笑,“可我不后悔,我想如果时光倒转,让这四十年重新再来一遍,我还是会选择和你在一起。”
他忽然一把将我拉进怀里抱住,用尽全力的抱住我,直到我快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大叫:“刘老儿你吃错药啦!勒死了我,看还有谁能给你挠背!”
刘秀噗嗤一笑,并不放手,只是力道放松了许多。
我和他彼此相依相偎,一时无语。
年底,明堂、灵台,辟雍建成,这也算是刘秀这辈子唯一花钱建筑的殿宇,却仍与自身享受无关。
随着这三处宫殿建成,刘秀的健康状况开始急遽衰退,可即使如此,他反而比平时更加勤勉辛劳起来。每天天一亮便上朝听政,直到中午才散朝,回来后也不休息,不断接见三公、郎将,谈论朝事,直到半夜才肯就寝。如此周而复始,刘庄实在看不下去了,找了个机会规劝父亲爱惜身体,注意休养。
没想到刘秀和蔼的回答儿子:“这样的忙碌令我自得其乐,因此并不觉得辛苦!”
刘庄欲再劝,却被我拦了下来。
夜深人静,看着他挑灯与公卿长谈,神采飞扬的神情,我唯有将眼泪强咽下肚:“这是他的最后时光了,让他做他喜欢干的事吧。”
刘庄很是震惊,我唯有含泪冲他微笑宽勉:“你的父皇,正在用他最后的力量,教导你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母后!”
“就这样吧!让他高兴点,孩子,你要努力呢!努力让你的父皇放下心……”
民心日趋稳定、经济逐步繁荣的汉帝国,进入了崭新的一年。作为皇后,我开始十二时辰寸步不离的守在皇帝身边,即使上朝,我也坚持坐在帷幕后等待,静心聆听他与公卿们的争辩。
我和他彼此交流的话语并不多,他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公卿大臣,留给了几个儿女,留给了国家的继承人。我所能坚持的,只是不离不弃的默默守候在他身边,陪伴着他,注视着他,聆听着他……
二月初一,刘秀终于无法再起身上朝,但他坚持要待在前殿,我二话没说,让人打包搬了些许行李,陪着他一起住进了前殿。
前殿分前后进,前面就是上朝的议会之所。刘秀病后,太医令、太医丞携诸多太医进宫,太尉赵憙到南郊祭祀,司空冯鲂与司徒李欣告宗庙,拜诸神。
从头至尾,一切都进行的井然有序。
我整宿的不合眼,只是陪伴在他的身边,每天数着朝阳升起,夕阳坠落。
如此过了五天四夜,刘秀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日正是初五,晚霞洒遍前殿的每寸角落,金灿灿的映照在壁柱上,煞是耀眼。
刘秀忽然口齿清晰的说了句:“真好看!”惊得殿内守夜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我跪坐在他身边,握着他枯槁的右手:“是啊,很美。”我笑着回答他,就像这几十年来中的每一次问答一样,轻松而随意。
刘秀笑了起来,虽然满面尘霜,老态龙钟,但在我眼中,却仍似当年在农田里乍见的那个笑容一样,纯粹无暇,知足幸福。
我扶他坐了起来,他不看底下乌压压跪了一地的公卿与朝臣,只是拉着我的手:“秀丽……江山,以后要麻烦你了……他们……未必不是好孩子,
我点头:“我知道。我一定把秀丽江山完完整整的交到太子手上,那是你的心愿,也就是我的。”
他轻轻一笑,我拥着他坐看夕阳,直到光晕在殿内逐渐黯淡下去,他才从枕边摸出一只两尺见方金镶玉的匣子,当着所有人的面递给我。
我单手接过,只觉得入手一沉,我的心也跟着这份沉重的分量往下一沉。
看着我接过玉匣,他忽然长长的嘘叹口气,紧皱的眉头舒展开,表情变得异常轻松起来。
眼睑慢慢垂下,我只觉得那个倚靠在我肩膀上的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我等你……”他低低的说了三个字。
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泣不成声,抱住他大声哭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不能反悔,你既说了等我,那就得一直、一直、一直等下去!哪怕你是得道的圣君,也不许撇下我偷偷成仙!哪怕等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你都得等着我!一日等不到我来,你便一日不许登遐飞仙!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我哭得凄惨,底下更是一片呜咽之声。半晌,才有一个细不可闻的声音贴在我的耳畔,气息微弱的说:“秀……等,阴姬……记得……后会有期……”
肩上一沉,耳畔的气息突然断了。
我如坠梦中,抱着他瘫软沉重的身体,不敢轻易挪动分毫。
殿内仅剩的一点霞光也终于黯淡下去,我紧紧搂住刘秀,泪水无声的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太医立即上前探息诊脉,然后一阵窃窃私语,最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殿内响起代卬强忍悲痛的一声高呼:“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响亮的高呼声次第传将出去,殿内一片哀号之声,刘彊、刘庄、刘苍、刘荆、刘焉、刘京以及一干皇孙放声大哭。
少顷,三公闻讯从前殿朝议处赶来。代卬在我身后请示,我只是抱着刘秀痛哭,并不理会,他只得哽声向外喊了句:“皇后诏请三公典丧事!”
赵憙、冯鲂、李欣三人鱼贯而入,皆是一身白色襌衣,头戴白帻而去冠。赵憙躬身禀告:“回皇后娘娘,依制城门、宫门皆闭!虎贲、羽林、郎中各署戒严!皇城内外戒严!”说话间,门外有大批近侍中黄门手持兵器涌入殿内,站立两旁,严守以待,吓得跪在地上的一些尚在哭泣中的皇子皇孙们都惊慌失措的站了起来。
我低头最后看了眼怀中安详闭目的刘秀,轻轻在他额头亲吻,哑声:“你放心,这片江山我会继续替你撑起来!你可以好好休息了……记得,要等我!”
赵憙上前一步,从我手中接过刘秀,我从床上下来,脚刚踩到地面,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若非纱南眼明手快的扶住我,我早摔在地上。
“娘娘!你要保重身子啊!”
我咬紧牙关,憋气点头:“是,我明白!”口中虽然要强,眼泪却止不住簌簌滚落。
泪眼婆娑间,眼看着赵憙、冯鲂、李欣三人将刘秀的尸身平放在床上,把他的手足四肢拉开摆正,然后脱去身上的衣物开始做最后的洗浴,我像是在被利刃搅割,痛彻心肺,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喊着扑了上去:“秀儿——秀儿——秀儿——”
声声熟稔的呼唤,却再也唤不回他的答复。
纱南使劲拽回我,我痛心疾首,满屋子的人都在哭,哭声震动整座皇城。
片刻后,三公清洗完毕,有守宫令奉上黄绵、缇缯、金缕玉柙等物,赵憙将一枚白玉唅蝉放入刘秀口中,然后取过一缎黄锦,一层层的将尸体包裹起来。
我哪里还能承受得住,嘴里含糊的叫了声,仰头厥了过去。耳边嗡嗡声不断,渐渐的声音从模糊又变得清晰起来,是刘庄在抱着我痛哭。
我悠悠转醒,发现自己正半躺半坐在榻上,回头一看,衣敛已毕,床上四平八稳的摆着一具外裹金缕玉柙的尸身,刘秀临终给我的玉匣正摆放在尸身边上。
赵憙走到我跟前跪拜,口中说道:“请皇后宣大行皇帝遗诏!”
我被人搀至床边,手一触到冰冷的玉匣,眼泪便再次滚滚而下。玉匣虽未上锁,锁扣处却有皇帝亲盖的紫色玺印封泥。破开完整的封泥,打开玉匣,里面露出一层黄色锦缎,缎面上整齐的摆放着一块白色缣帛。
我颤巍巍的取出,交给赵憙。赵憙携同冯鲂、李欣三人齐拜,殿外阶下的百官亦同拜。
赵憙展开缣帛,扬声道:“大行皇帝陛下诏曰:‘朕无益百姓,皆如孝文皇帝制度,务从约省。刺史﹑二千石长吏皆无离城郭,无遣吏及因邮奏。’”
遗诏刚读完,阶下百官已齐声恸哭。
我捧着玉匣,哭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这时纱南在边上忽然说道:“咦,这玉匣底下好像还有东西……”
我低头一看,却见那块垫底的黄锦有些凹凸不平,像是底下还铺了什么东西,于是伸手去掀。黄锦掀开,底下果然还有一层,是件叠得非常齐整的衣衫,布料虽然精细,颜色却已褪淡泛黄。
刘庄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匣底的衣衫捧出——刘庄提领,刘苍与刘荆二人各托一只衣袖,刘京跪伏在地上,拉直裾角——衣衫在我面前展开,却是一件陈旧的女式直裾深衣
直裾深衣一经打开,便听“簌”的一声,有团东西沿着布料滚下,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径自跌落在我的脚边。
我僵直着一动不动,刘京离得最近,弯腰伸手要去捡,我大叫一声:“不许碰它!”吓得他赶紧缩手。
我撑着床沿,身子一点点滑落到地上,颤抖的手刚伸出去,泪水便已模糊了双眼。掌心紧紧握住那束枯黄的谷穗,饱满的穗粒随着我双手的颤栗在微微摇晃。
“秀……等,阴姬……记得……后会有期……”
阴姬……记得……后会有期……
“这个送你。”
“阴姬,后会有期!”
阴姬,后会有期……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笨女孩脱下自己的深衣忘了取回来,只顾没头没脑的拉着弟弟落荒而逃……然后,有个笑得很好看的青年追上她的车,送给那个笨女孩一束刚刚收割的谷穗……
一茎九穗,秀出班行!
“这个送你……阴姬,后会有期!”
“啊——”我嘶声哭泣,将谷穗紧紧贴到心口,恸哭着弯下腰。
那是个很笨、很蠢、很迟钝的女孩,但他却真的为了一句“后会有期”执着的等了很久很久……他给了她一生的幸福,她总以为是自己先爱上他,总以为是自己先对他付出了感情……却从不知道因为自己的笨拙,让他苦苦等待了那么久。
秀……等,阴姬……记得……后会有期……
“秀儿……秀儿……我的秀……”我弯着腰,紧紧的捂着那束谷穗,无助的唤着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