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医生治不好伤心
学医的人最怕心有旁骛,因为每一个错误都有可能是致命的,纪廷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力求自己一再地谨慎小心。然而,在他到G市近一年后,仍然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期间,他回过家两次,跟家里人和止怡也都通过电话,他们聊着两地的天气,聊着各自身边发生的事情,聊着电视和书里有趣的新闻,唯独没有人提起过她,好像那个人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有时他甚至在无望中感到茫然,那个人究竟有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或者,一切的一切,只是他孤军奋战做着的一场梦。他可以等待,但没有办法抑制焦灼。终于,这样的焦灼给他带来了麻烦。
那是个周末,看病的人特别多,下午上班不久,吴医生把他叫到一边,给他看了他开的一张处方。那是个女性胰腺炎患者的处方,纪廷认真看了片刻,不由得冷汗涔涔,他的用药竟然无一正确,完全是针对急性肠胃炎下的药。一向宽于待人的吴医生也严肃着脸,“纪廷,你一向表现突出,可是不要忘了,一个好的医生要的不仅仅是技术,更重要的是专注,因为事关病人的身体健康,容不得半点闪失。我对你一向放心,可是这一次你真让我失望,这个错误不是由于你的专业知识有误,而明显是因为分神犯下的低级错误。还好你还没有独立处方权,要不然这样的处方一旦流了出去,是要出大事的。这件事情我会跟袁主任反映,对于你的实习成绩,我们也会重新评估。”
纪廷知道是自己的错,也不争辩,低垂着眼睑,平静地听着吴医生对他说的话,该来的躲不掉,不管怎么样,是他闯下的祸,他必须自己承担。
下午,他们科室召开会议,袁教授外出开会期间,科里一直是吴医生主持工作,吴医生没有徇情,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件事提了出来,先是分析了事情的严重性和经验教训,然后自己也承认作为纪廷的代理指导老师,自己有疏忽失职的地方,最后征求大家对于这件事的处理意见。纪廷平日谦和温润,又生就一副好皮相,科里无论男女老少医生对他都颇有好感,而且他平时的表现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吴医生话毕之后,一时鸦雀无声。
“大家有什么看法可以说出来。”吴医生淡淡地说。
“我说几句吧。”
大家纷纷看向说话的人,谁都没有想到是一向寡言的莫郁华。大家面面相觑,其实以她和纪廷的竞争关系,这个时候她是最不宜表态的人,不过,上午的事情,她是最直接的见证人,有这样重挫对手的机会,谁又肯放过呢?
“小莫?你有话可以说。”吴医生也有几分意外,但还是静待她要说的话。
纪廷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仿若置身事外,就连莫郁华开口他也不觉得吃惊,落井下石,人之常情,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只是难过,出了这样的事情,如果实习因此而中断的话,不但给钱教授脸上抹黑,自己也不得不离开这个城市回到母校继续接下来的学业,即使他已经下定决心毕业后会留在G市,但那样的话,最快也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这一年时间,或许会让他错过许多次与她重逢的机会。
他等待着莫郁华的话,犹如等待对他的宣判。
“今天我是跟纪廷同时值班的,按照规定,我们两人其中一个开出的处方,必须经另一个人的手,也就是说,我看过这张处方,但是由于抱有敷衍了事的心态,当时并没有仔细地核对,因此对于他的这件事,我负有一半的责任,要处分的话,我也难辞其咎。”
她的一番话让众人意外,顿时小会议室里窃窃私语不断,有人说她好样的,自然也有人说她装清高,矫情得厉害。吴医生看了她很久,表情莫测,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说道:“既然这样,大家还是要有个结论。”
一番讨论下来,科室里的其他医生都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这张处方没有流到科室以外的范畴,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没有必要为此耽误两个年轻人的前程。因此,仅在科里给予两个人严重警告处分,先观察一段时间,没再捅什么娄子也就罢了,一旦再有闪失,立即上报院里。
散会的时候,纪廷和大家一起离去,间或有科里相熟的医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两句,他只是笑笑。吴医生最后一个走,纪廷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他对莫郁华说了一句,“小莫,你留下来一下。”
晚上,纪廷在宿舍的楼梯口跟莫郁华迎面遇上,她跟往常一样,笑笑点头,就与他擦身而过,纪廷也是如此,然而在她越过他之后,他还是对她说了一句,“谢谢你,小莫。”不管她是为了什么,这一次多亏有她,他心里明白。
莫郁华回头看他,幽暗的楼梯口,不怎么看得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的声音也是淡淡的,“谢我?我想你弄错了,我没有帮你的意思,只是说出事实。而且我还要告诉你,我最讨厌做事不专注的人,虽然,这次我也犯了这个错误。”
“我也是说事实,那就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结果还是你帮了我,我应该谢你,至于你接不接受,我都无所谓。”纪廷说道。
莫郁华看着他,“如果你一定要跟我说事实的话,我再告诉你一个。我远比你想的更渴望、更需要留下来,只是我不屑于你以这种方式输给我,下一次你不会这么好运。”她的口气还是直板生硬,纪廷却在她说完后开始微笑,而他相信她亦然。
纪廷不得不承认自己欣赏莫郁华这无趣外表下藏着豁达心性的女子,同样的情境若易地而处之,他自问做不到她这样。从此两人虽然明里暗里都依旧是竞争对手,各自努力,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关系的慢慢改善,他们会相互讨论医案,交换彼此的心得和意见,偶尔也会一起到医院小饭堂用餐。诚如袁教授所言,莫郁华算不上很有天分,但她后天的努力和勤勉完全可以弥补这一点,在专业上,她有一种不解决问题誓不罢手的死心眼,几乎可以把所有女孩子逛街、打扮、交友的时间都投入到工作中去,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相信,她完全可以成为一名好的医生。就连纪廷心里也承认,如果最后能够留下来的人是莫郁华,他是完全心服口服的;而莫郁华也渐渐改变了对纪廷这种出身良好,靠“关系”进入医院,什么都有了,所以什么都不正的人的恶劣印象。
医院里,尤其是科室里有不少的同事为他们越来越和谐的关系感到惊讶,偶尔也会打趣他们两句,两人都不是为这种事情计较的人,听见了,也只是付之一笑。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有些人,你完全可以欣赏他(她),但你永远不会爱上他(她)。
这天,纪廷巡房完毕,正待回到休息室,经过病房的时候,听到302房虚掩的门里传来嘤嘤的哭泣。302房的病人他有印象,是一个患阑尾炎的年轻女孩,貌似家境不错,独自住在一个单间里,早上刚做完的手术。手术是由莫郁华主刀,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整个手术完成得相当顺利,又是微创的刀口,按理来说不至于有多痛苦,正常情况下几天后她便可以出院,那这样悲切的哭声又是缘何而来?医生的本能让他试着推开掩着的门朝里边看了看,果然是那个女孩,犹穿着手术服在病床上哭泣,而且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一身白大褂的莫郁华站在床边,似乎在劝解着什么,他只听见,“……你的私事我真的不便多说,我只能告诉你,再这样下去对伤口的恢复很不利,我劝你以身体为重,其余的出院再说。”
看见纪廷推门进来,莫郁华如蒙大赦,依旧朝着那女孩说道:“我说的话你也许听不进去,纪医生的话你应该相信吧?”说完几步走到门口的纪廷身边,背对那女孩,头疼无比地用口型对纪廷说:“帮我哄哄她!”在他们科室里,纪廷在女病号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不管男女老少,没有人会讨厌一个形象气质俱佳,性格温柔又有耐心的年轻男医生,通常遇到难缠的女病号,同事们都央求他出马,只要他站在那里,用他特有的柔和语调耐心开导几句,一般问题基本上都可以迎刃而解,解决不了的也都可以暂时安抚住。
所以领会了莫郁华的暗示之后,纪廷随即挑眉,做了个询问的表情,莫郁华继续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跟男朋友分手了。”他当下了然,表情略带为难,但末了还是换上笑容,朝病床走去。
约摸十来分钟以后,他才揉着额角回到休息室,莫郁华早在那里等候,一见他返来,便问道:“怎么样?劝住了吗?”
纪廷摇头,“不知道,听她话里的意思应该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事情,不过总算是不哭了,也肯好好休息,我们作为医生的职责也尽到了。”
“说得也是,谢谢。”莫郁华顺手给他递了杯水。
纪廷接过水坐在椅子上,“也挺可怜的,刚做完手术,人还在医院里躺着,准备结婚的男朋友说分手就分手。”
“是呀,刚才她也哭着问我,是不是她哪里不好,我真没有办法告诉她。有些话说出来又太残忍,其实不爱就是不爱了,你纵有千般好也是没有用的。”莫郁华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神色也没来由地有些黯然。
“我想她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不过感情是容不得自己选择的,也正因为这样才有这么多的伤心人。”纪廷轻轻抿了口水,“只可惜医生也治不了伤心……”
两人聊了几句,就各自填写自己的值班日志,不久,一个小护士惊慌失措地推门进来,“糟了,莫医生,你302的病人刚才爬到顶楼天台上,说是要往下跳!你快去看看吧,主任和院长都去了。”
莫郁华和纪廷交换了一个惊愕的眼神,当即往天台上赶,电梯老按不停,等到他们从3楼好不容易爬上11楼,天台已经被闻讯而来的110封锁,外沿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病人、家属及医护人员,哪里还看得见里边的情况。勉强挣扎着挤进封锁带的边缘,就被维护秩序的110人员拦在外头。
“不好意思,我是这名病人的负责医师,她早上刚刚做完一个手术,我想我有必要看看她的情况。”莫郁华对执勤人员说道。
她看见执勤的负责人跟已经赶到的院领导交谈了几句,然后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两人可以进去。
莫郁华和纪廷走到天台的中央,很快便看见那个女孩,此刻她已经越过了防护栏,站在天台的最边缘处,顶楼的风吹得她的一头黑发乱舞,白色的手术服也在风的作用下鼓了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看得旁观者胆战心惊。
“李小姐,有什么事好好说,别做傻事。”莫郁华不敢走近,怕惊吓了她,远远地朝她喊道。
那女孩一见他们,顿时又痛哭了起来,“纪医生,你说过的,只要我肯等待,就一定可以等到我要的幸福,可是我等来了什么,他说他爱的不是我,他不可能会回头,你们都骗我!”她说着,身体就越往外倾出,纪廷不由替她捏了把汗,只得说,“你的幸福不一定只有那个人可以给呀,为一个不爱你的人,值得吗?”
“值不值得?”那女孩边哭边笑,“不值得又怎么样,难道你的爱就可以收放自如,说不爱就不爱?”
他的确不可以。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豁出去的女孩,纪廷忽然觉得自己的说服是多么无力。
“跟他们说,让他来,有些话我要他当面跟我说……还有她,就算我输了,也要输得明明白白。”
莫郁华和纪廷听懂了她的意思,他们折回天台入口处,对110的工作人员转达了她的意思,然后拨开人群离开。他们不是谈判专家,只要看到她的病情暂时没有危险,其余的,他们无力做什么。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回了诊室,等着看热闹的人太多了,不缺他们两个。如此这番只感觉医院上下一阵折腾,直到下午下班时分,警车才呼啸着离去,围观的人慢慢散了回来,看来事件终究是得到了解决。
纪廷换下白大褂,洗干净手,跟着散去的人群往医院外走,一路上还听见好事的人们在议论刚才的精彩细节,一个女人在他前面不远处对另外一个女人说,“天下的事真是无奇不有,医生、家人、警察、负心的男友,谁都劝不下来,最后怎么忽然又不想死了?”
另一个女人冷笑道,“我听说最后那男人的新欢也来了,说是新欢,好像也只是她男朋友一厢情愿,还有人说那女的来了之后就说了一句话,‘说了三次以上想死,结果还没跳下来的一般都是存心找抽的’,说来也怪,她这么一说,那跳楼的女孩子反倒下来了。”
纪廷在她们的笑容中微微摇头,爱情从来就是个伤人的东西,只有无情的人才可以全身而退。
他看向太阳沉下去的地方,当天黑下去,再亮起来,他的一天又将过去,他曾对那试图跳楼的女孩说过,只要肯等待,就一定可以等到想要的幸福。然而真的可以吗?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四处都是热闹后散场的人群,穿过落日的余晖,他遥遥地看到远处一个背影,高挑而消瘦,除此之外并无特别。纪廷呆呆地驻足了几秒,然后迅速地跑动,不顾一切追逐那个背影,仓皇中也不知道自己拨开了多少个人,撞到了多少个肩膀,最后他在人群中茫然四顾,到处都是人,唯独没有她。
他不相信这是幻觉,那个背影曾在他梦里梦外萦绕过无数回,然而他再一次错过了她。
医院门口的小广场并不宽阔,纪廷站在那里,天已经暗下去,前面不远处就是这个城市著名的七岔路口,他不知道她会朝哪一个方向离开。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汹涌的人群,这么轻易,将一个人完全淹没在其中。
他停留在原地,明明知道跟丢了她,可还是不甘心离开,唯愿她会感觉到他的寻找和等待,去而复返。其实他知道没有可能,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感应,否则为什么那个晚上她远走高飞,他却整夜无梦,连痛也未曾有过。
他觉得身上冷似一阵,热似一阵,不需要用手去拭,也知道额上是薄薄的一层汗,不顾一切的奔跑停止后慢慢在皮肤上冷却,凉的。
不断有医院相熟的人经过,他们有的问,“小纪,你怎么还在这里?”有的打趣,“纪廷,等女朋友吧?”还有的干脆是惊喜地站在他身边,“纪医生……”他按捺着焦躁,无懈可击地朝他们微笑,然后目送他们离开。他真是个好孩子,从小就这样,大家都喜欢夸他,只有一个人曾经半蹲伏在他的膝边,一字一句地问,“纪廷,你这样累不累?”
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人也渐渐稀少,他慢慢地走到灯光也光顾不到的一角,环抱着自己,然后蹲下。没错,黑暗有黑暗的好,什么都可以被掩盖,就像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背光的角落,少年得志、人人称赞的纪医生蜷伏着,如同离群的惶惑小兽。
尖锐的女声吟唱在忽然之间响起: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哪一年让一生改变……
他惊了一下,这才想起是自己的电话铃声,某次午休期间在注射室的小护士那里听见的一首歌,莫名的喜欢,便由得那活泼殷勤的女孩子为他设置为手机铃声。
那首歌锲而不舍地唱到结束,他才按下了接听,电话那头传来温婉悦耳的女声,是止怡,她说,“纪廷哥哥,你好吗,你那边天气怎么样,我这里有些凉意了,如果你那边也一样,出去别忘了加件衣服。”
他打起精神,尽量用显得愉悦一点的声音与她交谈,听她说她越来越熟练的盲文,说她照料得很好的金鱼,还提到她有一次在路上差点被刘季林的车撞到,手里的鱼缸摔得粉碎,虽然他后来赔了她很多条,但还是心痛得不行……
纪廷耐心地听,“是吗,这倒有趣。”
止怡毕竟是心思灵巧,竟然还是察觉到他一丝的异样,“你很忙?
“没有,只是等下有个紧急的小手术,止怡,我先挂了,有空再打给你,你自己保重,代我问你父母好……还有,有机会的话,多认识点朋友是好事。”
他挂了电话,双手支额。你说对了,我真累,止安,只有你知道。可是你在哪里?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逐条翻找着自己手机的电话簿条目,未果,又匆匆赶回他住的地方,犹如汪洋中漂流的人捡到最后一块浮木,他管不了那么多。
第十三章如果我有事,怎么继续找你?
直到五天后,纪廷才在医院附近街道上的一个小小的茶庄等到了依约而来的陈朗。
两人微笑地打招呼,坐定后,纪廷礼貌地屏退了茶艺小姐,自己洗茶温壶,然后给陈朗倒了一杯,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朗笑着拿杯,“你和我们家老头子一样,就喜欢这一套,难怪他总在我面前赞你,我就不爱这个。纪廷,我们开门见山,我相信你几天之内约了我三次,应该不仅仅为了请我喝茶和寒暄。”
纪廷低下头续水,“你很忙,能请到你不容易。”
“我想,你到这边近一年来都没有找过我,是因为你知道从我这里不可能得到你想知道的东西,你毕竟还是个聪明人。”
“我并不聪明,否则我不会为了你的一句话来到这边。”
“你在怪我?”
“不,我感激你,所以也请你告诉我我想要的那个答案。”纪廷抬头看他,面上平静无澜。
陈朗用一种估量的眼神看着纪廷,语气里是纪廷熟悉的讥诮,“告诉你,为什么?给我一个能够说服我的理由!”
“她离家整整两年了,你有没有想过家里人是怎样担心?一个女孩子单身在外面生活,我需要知道她过得好不好。”纪廷的声音里有种隐忍的情绪。
“你说谎!如果真的有人在乎她,她现在就不可能一个人漂在外面。”陈朗把杯放下,索性将话说开。
他是知道的,他果然知道她在哪里,纪廷说不清自己是喜是悲。
“再说,她的家人尚且没有开口,你凭什么打听她的下落?她的邻居?哈!”陈朗继续冷笑。
纪廷吸了口气,“我以什么身份打听似乎与阁下无关。”
“当然有关。”陈朗挑眉,神色间的暗示和挑衅再明显不过。
纪廷终于忍无可忍,推开茶盘站了起来,表情少见的冷冽和不耐,“你究竟要怎么样?”
陈朗坐在座位上,好整以暇地仰视他,“这句话应该我问你,纪廷,你还是这样,真令我失望。”
他何尝不明白陈朗话里的意思,面孔还是漠然,眼神中的沉静和闲适却已不在,只听见自己急速的呼吸声。
就在陈朗以为他会调头离开的那一刻,他缓缓地坐回自己的椅子,牙齿不自觉地咬在下唇上,“我恳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真的,我恳求你,不为别的,就凭我爱她……”
陈朗什么都没有说,即使在纪廷咬牙放下了尊严的“恳求”之后,他也只是笑笑,告辞而去。
人走了,茶自然就凉。
次日纪廷上班,顶着张苍白的脸,就连莫郁华见了,也没忍住问了一句,“病了?看你这样子,连搞清洁的大妈都要心疼了。”
纪廷低头整理东西,只笑了笑,“是吗,昨天晚上没睡好罢了。”
莫郁华想起前几天在小广场无意间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也猜出了点端倪,但没有再问,便各自忙碌。
刚刚好不容易送走一个打算将慢性胃炎和心灵创伤一起治疗的中年阿姨,纪廷才从白大褂底下的衣袋里拿出了刚才震动了一下的手机,看见上面的名字,心跳都漏了半拍,是陈朗,他的短信里只有极其简洁的两个字:左岸。
他终于松了口。纪廷把手机紧紧捏在手里,像是要从那两个字后面探寻到更多的蛛丝马迹,终究还是无解,他只知道传说中法国塞纳河畔的左岸风情,但这应该不会是陈朗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思量了很久,还是问了对面桌的同伴,“郁华,你知道G市有没有一个地方叫做左岸或者跟左岸有关?”
莫郁华边埋头书写边随口回答:“左岸呀,知道呀,这里比较有名的一个娱乐城。”她回答了之后,过了许久不见纪廷有反应,不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怔怔的,这才补充了一句,“哦,你到这边的时间不长,可能不知道这个地方,环境还不错。跟朋友一起的话可以在晚上去坐坐。”
“……谢谢。”纪廷对她笑笑,低头继续手上的事情。
第十三章如果我有事,怎么继续找你?
那天下午,科里有一个大的手术,吴江主刀,纪廷是他的助手,手术进行了三个半小时,结束所有的收尾工作之后已经入夜。纪廷换下衣服,直接在医院门口叫了车。
那应该是个众所周知的地方,也许只有他这样的傻瓜才会从未听闻,纪廷心里暗暗地想。他上车之后只跟司机说了句“麻烦到左岸”,司机就毫不迟疑地发动车子,带着他穿过这城市的繁华街道。他依稀记得车子进入这城市著名的中心商务区之后绕了几个弯,就停在了一个相当僻静的地方。
“到了。”司机说。
这就是左岸?纪廷下车后感到有一丝困惑,这个娱乐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喧闹鼎沸,至少从外观看来相当安静。只有七层楼高的大厦看起来旧旧的,也并非富丽堂皇,只有从一侧的地下停车场不断进出的车辆才可以稍稍看出点公共娱乐场所的痕迹。不过他心里明白,在这样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要保有这样的一个僻静角落,没有相当雄厚的财力和背景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事前听莫郁华说过左岸的二楼是餐厅,三楼是KTV,四楼是PUB,他不知道她会出现在哪里,当他步入装饰低调奢华的大厅,训练有素的咨客轻盈地走过来询问他要上几楼的时候,他凭着直觉说,“四楼,谢谢。”
电梯在四楼打开的那一霎,震耳欲聋的沸腾声音扑面而来,他很吃力地才听明白迎上来的服务生在弯腰问他:“您好,先生几位,请问有位了吗?”他竭力地让自己不去皱眉,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只有一个人。
服务生领他在角落的卡座上入座后很快行礼离开,一开始他很不适应那样震得心跳频率不正常的音乐声和魔域般昏暗摇曳的光影,还有周围如鬼魅般的人影,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转向不断地用目光搜寻那个熟悉的影子。陈朗说她在左岸,她会是这里的玩客还是工作人员?很显然,在这样的环境中寻找一个人是相当不明智的,在那样的灯光效果下每个人都面目模糊。她在其中吗?或许就在他的附近,他的心跳频率渐渐似被这音乐声搅动得无比紊乱。
很快有身着统一制服的服务生来到他身边,托盘上是一杯颜色诡异的液体,那服务生不由分说将那杯液体放在他的桌上,“先生,您的酒来了。”
纪廷微微愕然,摇头道:“抱歉,我想你弄错了,我没有点酒。”
他的声音并不大,正担心那服务生是否听得明白,却见她露出个大大的笑容,那是个看起来二十岁还不到的女孩子,不算漂亮,但眉目可人,笑的时候右边有个很深的酒窝,她俯下身,贴近他,也不介意他不动声色往后撤离一些的姿势,用他足以听得清晰的音量说道:“先生,每个到我们这里来的客人都会点一杯酒,这是惯例。”
“这样呀。”纪廷也不跟她争辩,任她将酒放在那里,要是这样,他不喝只管最后埋单便是。不过那服务生把酒放下之后,站直了身子,却没有离开,只是笑眯眯地盯着他看。他觉得有些异样,便索性问道:“是需要立即付账吗?”见她用力点了点头,当即了然地掏出皮夹,“请问多少钱?”
年轻的服务生伸出两根手指,“200!”
纪廷怔了一下,不过还是认命地掏钱。没料到她并不罢休,又弯腰补充了一句:“女士200,先生的话250,中年以上的叔叔300,秃头加50,有小肚腩加50,眼神猥琐加100……”纪廷意识到她可能并不是仅仅为了卖酒而来,索性心平气和等她一次性说完,“如果是帅哥的话,在原价上减50,25岁以下再减50,气质好的减100,像你这样的话,不收钱!”
他并不很清楚她的意图,所以只是微笑,以不变应万变,眼神却开始疏离,“不好意思,我从不喝酒,不过还是谢谢。”
“到这里来不喝酒的人很少见,那你应该是来找人的吧?”女孩有趣地看着他。
“对,你怎么知道?”纪廷感到意外。
第十三章如果我有事,怎么继续找你?
她哈哈一笑,“你也是为她来的吧,不要害羞,这样的人多了。”她说话的时候手往一个方向虚指了一下。纪廷顺势望去,那是在另一个角落里的吧台。吧台后的酒保短发,消瘦,他太熟悉那张面孔,微笑时如天使明媚,目光流转时又似恶魔般诱惑。她此刻一手支在吧台上,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摇晃手里的调酒壶,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冷淡,仿佛对大多数单身的男客的目光流连视而不见,偶尔有几个熟客模样的人坐到吧台上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懒懒地勾勾唇角,明明再简单不过的白色宽大衬衣,穿在她的身上,仿佛也有了种致命的吸引力。
从转头的那一刻起,纪廷的眼光再也未曾离开。他听见那女孩猜中了似的说道:“我就知道你也是为了我们止安而来。”纪廷凝视那个方向,声音里有种压制着的情绪,“你说得对。”
她没有注意到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如此渴望,但这一刻,他并未走上前去,只是想在这个角落里好好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心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法想。
间或有相熟的男客给她递烟,她随意用嘴接过,立即有殷勤点火的人,点着的烟被她斜斜地叼在嘴边,烟雾里她的笑容荡人心魄。纪廷最讨厌抽烟的人,尤其是女人,在他看来那简直是对自己身体的一种摧残,此刻他只羡慕那点微红的光,半明半昧地在她唇际缠绵流连。
“好了,我不打扰你欣赏风景。不过帅哥,见你人长得顺眼,脾气也好,又是生面孔才提醒你,看看是没问题的,非礼勿近,否则是要吃苦头的哦!”那服务生在他身边丢下句话,丢了个似像非像的媚眼,抱着托盘走开。
纪廷唤来另一个服务员,让他给自己拿了一杯水。灯光忽然全暗了下来,再闪烁的时候音乐已经换了节奏,许多原本在座位上的人都站了起来,跟着音乐疯狂地舞动。止安还是待在吧台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冷眼旁观,偶尔也会随着节奏随意地摆动身体。其实止安的模样偏于冷峭,并不艳丽,偏偏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魅惑,这魅惑无须搔首弄姿,只在不经意的举手投足之间。她站在这里,这狂乱昏暗的中央微微地笑,如同黑夜里衍生的精灵。
群魔乱舞之中,静静独坐一隅的纪廷反倒显得有几分突出,他感到止安的视线似乎无意间扫过他所在的方向,短暂地停留了几秒,又若无其事地游离开。他猜想她看见了他,或许又没有,不管有没有,他都没办法再继续坐下去。他站起来,穿过舞动的人群,走到她的身边。
他们俩之间隔着一个吧台,他想,他至少得说些什么吧,为了这一刻的重逢,他等待了多久,找寻了多久?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站在吧台,看着她,静静看着她,就像从小到大,在身后凝望她的姿态。他想,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多少次,他在她面前那么不堪一击地缴械投降,他的矜持、自制一再被她轻易地撩拨,无非只有一个理由。
她一只手仍旧半撑在吧台上,眼光流转,很快又转为满不在乎,依旧侧着头打量他,似笑非笑,烟头松松地咬在嘴边。纪廷伸手将烟头摘下,说道:“抽多了不好。”她也不计较,转身朝一侧的男DJ示意,对方了然地将一根烟抛了过来,她单手接过,也不着急点着。
“止……”
“要酒吗?”他才刚刚开口就被她打断,只得摇了摇头。
“不要酒的话就坐那边。”她用手指向他原先的座位。
“不是……”他再次说道。
“不是不要,那就是要。喝什么?”
“我……”
“你只要说你喝什么。”
她存心不给他机会说话,他也不生气,好脾气地住口,带着一丝忍耐由得她去。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僵持着,直到那个年轻的女服务生再次走到纪廷身边,说道:“帅哥,那边有一位美女想请你喝一杯。”
“对不起,我真的不喝酒。”他淡淡地推辞。
第十三章如果我有事,怎么继续找你?
“不喝酒也过去打个招呼吧,好歹人家是个女的,而且我们老板娘很少请别人喝酒的哦,止安你说对吧。”女孩坚持。止安耸耸肩,不置可否。
“来嘛,打个招呼。”纪廷看了止安一眼,无奈,只得随着那强悍的服务生半请半拉地带到不远处的一张小桌。此刻音乐声暂缓,小桌上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女的一身红裙,五官明媚,男的眉目桀骜俊朗,见纪廷有些无可奈何地被“请”了过来,那男的看了女的一眼,嗤笑,“饥渴呀,够丢脸的。”便将双手插在裤袋里走开。
被称为老板娘的年轻女子笑着举杯站起来,“我喜欢敬所有第一次到左岸来的帅哥一杯。”纪廷带着歉意,“那我真的很荣幸,只不过不好意思,我的酒量很差,所以滴酒不沾。很高兴认识你,我有点事,就不陪了……”他点头离开。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在说,“是有点像……”
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无暇理会,因为他发现吧台里的酒保还在,却换成了一个高瘦的男生,止安早已不知去向。他离开不过是三五分钟的时间,她一定没有走远,他什么也没想就追了出去。左岸楼下,幽深僻静,刚才的喧腾仿若隔世,他徘徊张望,四处都不见他,路口也无人走动。纪廷迎上一个代客泊车返来的服务生,“后门在哪里?”
他沿着服务生指引的方向继续追过去,左岸的后门是条更为幽暗狭窄的巷子,连车子的往来也不见,他向前走了一段,找不到她的影踪,沮丧和烦躁就这样堵在心口,找不到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更无人言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远处亮起了刺眼的机动车夜灯,他听到一阵刺耳的引擎发动的声音,摩托车一向是这个城市极具特色的交通工具。等他意识过来的时候,才惊觉那辆车是朝他的位置直冲过来的,转瞬就到了他的面前,速度是慢了下来,但来势不减。他本能地往后退,他往后一步,那车子就咆哮着逼近一步,直到他感觉背部抵上了冰冷带点潮湿的墙,那车轮堪堪贴近他停了下来。G市夜晚的治安一向不好,他也听医院的同事说起过,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他上,他退无可退,短暂地闭上眼睛。
“你跟着我干嘛?”
他猛地睁开眼,正好看见她侧头摘下头盔的动作,顿时长吁一口气,半是微恼,半是纵容地看着破旧摩托车上的人。
“干嘛一声不吭就走?”
她讥笑,“我下班,凭什么要告诉你?怎么,怕了?要是真遇上打劫,你就这么任人宰割?”
“如果是要钱,就随他去,何苦为身外物冒险?”
“啧啧,我忘了,你的胆量永远比不上你的顾虑。”
他的背紧紧地贴在墙上,“你说得对,但我不能有事,如果我出了事,怎么继续找你?”
纪廷回到医院,半天的假并没有用完。越是乱到不可收拾的时候,他越近乎严苛地要求自己做好每一件事情,下午时候一个开腔的手术,他负责缝合的伤口,袁教授看了也不禁点头。
手术结束后,他站在洗手盆旁边,袖子已经卷起,龙头的水在哗哗地流,他却仿佛视而不见,搞清洁的阿姨走过,感到几分奇怪,问了一声,“纪医生,你没事吧。”他这才反应过来,把手放入水里。
“我没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