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陈霭把赵亮做了替罪羊的事跟滕教授提了一下,他有点为难地说:“赵亮自己也的确有些地方——做得不尽人意——我很担心——”

“怎么啦?”

“说来话长。华伟有个熟人,叫舒琳,以前在国内是学英语的,后来在大街上认识了一个到中国旅游的美国人,就跟人家搞熟了,嫁给了那人,来到了美国,生了两个孩子。但舒琳的丈夫——很小气,钱管得很紧,自己开一辆几千块的二手车,给老婆买了辆五百块的二手车,所以舒琳想自己找个工作,经济上可以独立一点,但她以前是学英语的,而且是个三流学校毕业的,在这里几乎找不到工作——”

“华伟想把舒琳搞到孔子学院来?”

“嗯,他一直在提这个事,但我一直没答应,想把这个位置留给赵亮——”

“舒琳想做GA(Graduate Assistant,助教,助研)?但她连C大的学生都不是,怎么可以做GA呢?”

“她不能做GA,但孔子学院也不一定非得雇GA不可,可以雇正式职工,我现在雇赵亮这个GA,是因为他还没毕业,还不能给他permanent(永久性,长期性)职位。但我为他设计的,就是毕业之后给他一个permanent职位,让他在孔子学院长期干下去。华伟也看中了这个职位,想给舒琳——”

她急了:“那不是要把赵亮挤走了吗?”

“所以我一直没答应,舒琳没有北美的学历,而赵亮有,当然应该雇赵亮,但华伟说赵亮现在也没有北美的学位,谁知道以后有没有,还说赵亮工作能力不强,态度也不好。你要跟赵亮谈谈,让他尽量把工作做好,不要让人家有空子可钻,不然我在院里很难做——”

陈霭当天就跟赵亮好好谈了一下,把这些弯弯拐拐的人际关系和利害关系都如实告诉了他。

赵亮也很紧张:“啊?华伟想把我挤走?没那么容易!我可以到学校去告他营私舞弊——”

她急忙制止:“你告他干什么?你又没证据,别搞到最后他还告滕教授营私舞弊呢。你自己把工作做好点,别让人家有空子可钻。”

经过这次谈话,赵亮有了很大改变,比以前老实多了,但赵亮也只能在态度上有转变,水平上仍然没什么提高,很多事情都要她帮忙才行。联系个事,要她帮忙出面用英语交涉,不然就都搞错了;做个slides(幻灯片),要她亲自动手,不然就做得一塌糊涂;而功课上的事,仍然是她代劳,把她累个半死,她真不明白他在国内是怎么把硕士博士给读出来的。

现在搞得她更像是孔子学院的GA一样,赵亮的事基本都是她在代劳。滕教授几次对她说:“还不如你到我们孔子学院来工作,我可以把那个permanent的职位给你——”

有天赵亮又接到任务,要把孔子学院中国文化活动中心的墙报更新一下,赵亮自然又来给陈霭下达任务,给了她一些资料,交待说:“你用电脑做,做漂亮点,我刚被任命为文化活动中心的负责人,要搞个开门红——”

陈霭事先就从滕教授那里得知了这一任命,知道只是一个空头衔,万人之下,零人之上,就是管理一下文化活动中心那间活动室而已,但赵亮很当回事,好像被提拔为副省长一样,从早到晚守在那间活动室里,让她哭笑不得。

她也不好点穿,只接过资料看起来,一眼看见资料里面有张报纸,是D市日报,上面有一幅很大的图片,是龙晓庆和滕教授两人,龙晓庆貌似在讲课,滕教授站在不远处,不知道在干什么。

她仔细读了一下图片介绍,原来是B大财经学院龙副教授在给C大商学院的学生介绍中国财经,而C大副教授滕非充当翻译。

她心里掠过一丝不快,这个龙晓庆,英语口语不好,作报告都得带翻译,她是怎么混到美国来的呢?混来了不说,好像还混得挺风光的,居然专门给C大商学院的学生作报告,还上了D市日报,这下龙晓庆又有得吹了。

她问:“这不是龙晓庆吗?怎么她现在混得这么——红火?”

赵亮鄙夷地说:“这种女人嘛,还不是靠一路睡上去?”

“她——跟谁睡?”

“我怎么知道?肯定是谁对她有用,她就跟谁睡——”

“作报告的事,肯定是滕教授安排的,难道她跟滕教授——”

“滕教授怎么啦?难道他那里有刺睡不得?”

“你的意思是——”

“我们孔子学院的人都觉得他们之间不正常——”

“怎么不正常?”

“还不是那些鬼鬼祟祟的东西啰——”

她正想问具体是些什么鬼鬼祟祟的东西,就看见图片上的龙晓庆戴着一条很眼熟的项链。报纸图片是黑白的,看不出颜色,但式样肯定是跟滕教授送她的那条一样。她心里一阵狐疑,决定亲眼看看龙晓庆戴的项链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抽了个时间,跑到孔子学院的办公室去,装作是去找赵亮的。赵亮当然不在那里,正在上课,但孔子学院其他几个老师都在那里,正在聊天,见她来了,都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龙晓庆也在办公室,坐得远远的,好像跟其他老师格格不入。陈霭跟几位老师打过招呼,特意走到龙晓庆跟前,恭喜她:“我看到你的照片上D市日报了,恭喜啊!”

龙晓庆淡淡地说:“你才看到?登出来好几天了——”

她注意看了一下,龙晓庆的脖子上戴着一条跟滕教授送她的那条一摸一样的项链。她一下就懵了,也不敢打听龙晓庆在哪里买的项链,就匆匆逃跑了。

一出孔子学院办公室的门,她就给滕教授打电话,她不好说自己专门实地考察过了,只转弯抹角地说:“我今天看到你跟龙晓庆的照片了——”

他那边一惊:“什么照片?”

“就是你跟她的——合影——”

“合影?什么合影?”

“你还不知道是什么合影?”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就是你们一起作报告的那张,登在D市日报上——”

他似乎长嘘一口气:“哦,你说那张?那叫什么合影?”

“那不是合影吗?两个人在一起——”

“那是在——讲座——”

“讲座?谁讲座?你讲座还是她讲座?”

“她讲座,我在给她做翻译。”

她追问道:“她讲座还需要人翻译?那她的英语不是——挺糟糕的?”

他支吾说:“不——怎么好——”

“她英语不好,你怎么要把她搞来孔子学院教财经呢?那她怎么上课?难道每节课都要你给她翻译?”

“也不是每节课——她那天是在给商学院的学生讲座,内容比较——深一点,平时给孔子学院的人讲课,只是介绍一下中国的财经制度——一般不用翻译——”

“我听说B大财经学院比她英语好的人多得很,怎么——”

他好像有点被问烦了:“你想说什么?可不可以直爽点说?”

她也烦了:“你要我直爽点说?OK,我想说的是,既然她英语这么糟糕,为什么你要把她搞到孔子学院来?”

他见她烦了,似乎害怕了,解释说:“我——你别生气——我主要是——你知道的——我——给EMBA的人讲课——她丈夫——是B大EMBA项目的负责人——我给其他学校EMBA讲课——都是她丈夫——牵的线——”

她听他这样说,而且说得那么尴尬,就原谅了他这一点,也许他只是想赚点钱。她放过他这一点,转而说:“我看见她戴着一条项链,跟——你送我的——那条一摸一样——”

“是吗?我没注意——”

她见他这么坦然,就不好意思审问了,只试探地说:“你送我的那条——还——在不在?”

“怎么会不在呢?”

她放心了,没再多问。下午在他家做饭的时候,他主动把项链和戒指都拿出来:“现在你屋子大了,应该有地方保存了,你拿着吧——”

她推脱说:“还是放你这里吧,我放家里不方便,上锁不上锁都不好,上锁赵亮会起疑心,不上锁他随时可以看到——”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主要是看见龙晓庆戴的那条跟这条一模一样——她说这种项链很贵,那她哪里有钱买?”

“你就以为是我送的?”

她更不好意思了:“对不起,我有点疑神疑鬼的——”

他很温柔地看着她:“疑神疑鬼不怕,只要你随时告诉我,我都会向你解释清楚的,就是别闷在心里——”

她很感谢他不计较她的这些小心眼。

从那之后,她觉得他对她越来越好了,不仅总是回家吃饭,她做饭的时候,他也越来越多地陪在厨房里,看她的眼神又温柔又忧伤,有几次都让她产生了幻觉,以为他站在她背后流泪。她想投到他怀抱里去,跟他一起燃烧,但她还是想等他主动,不能让他看轻她。

有天晚上,她在滕家吃完饭,照例开车把一家人载回家,然后就替赵亮写作业。写到九点多钟,突然听到手机响,她以为是滕教授打来的,连忙拿起来接听,结果是爷爷:“陈大夫,我病了,又吐又拉,你有没有什么药——”

“滕教授不在家吗?”

“不在。”

“他电话打不通吗?”

“打不通。”

她慌忙找了些治肠炎的药,开车到滕家,看了看爷爷的情况,让爷爷吃了点药,躺床上休息,她留在那里观察。

毕竟爷爷是男的,而她是女的,拉肚子这种事,侍候起来不是那么方便。她想给滕教授打个电话,让他赶快回来,但发现他关了机。她不敢离开,怕爷爷药物过敏,或者病情加重,只好一直呆在滕家,想等滕教授回来再交班。

但他一等不回来,两等不回来,手机也打不通,她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急得到处打电话,他办公室,孔子学院,学校图书馆,她都打遍了,也没找到他。

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了,他还没回来,她起了疑心,跑去问爷爷:“滕教授每晚都回来吗?”

爷爷糊里糊涂的:“我不知道呀,我每天睡得早,不知道他回来没有——”

“那他每天早上是不是从家里出去的呢?”

爷爷还是糊里糊涂的:“我不知道呀,是从家里出去的吧?”

“他吃过晚饭是不是经常出去?”

“我不知道啊,他出去也不会来跟我请假——”

她想横了,决定今晚就在这里等下去,看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看他回来又有什么说法。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追根求源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她必须搞清楚,否则她就——睡不瞑目。

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爷爷病了,滕教授不在家,她不好离开,得守在那里,然后就在滕家等起来。等到了凌晨一点,滕教授还没回来,她知道今天是等不回来的了,不禁委屈得哭起来,深刻体会了一把王兰香当年的苦楚,也深刻体会了一把那些夜夜等郎归的大奶们的苦楚。倒不是说把郎等回来了,就可以享受鱼水之欢,也不是说身边没个人,就会活不下去,而是那种被忽略被抛弃的滋味,实在难受。

他夜晚不回家,就说明他不在乎你,不想跟你在一起,而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只要他在家,哪怕他是住在另一间房里,你至少知道他没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滕教授一离家出走,王兰香就要把自己关进房间,不吃不喝的原因,因为只有寻死觅活,才能把离家出走的丈夫吓回来。

她心里难受得像猫爪子在刨一样,一道一道,全都是血痕。她断定他是在龙晓庆那里,不会在别处。D市就这么大,他平时接触什么人,她都知道,除了龙晓庆,他跟别的女人都没什么接触。

他这段时间,肯定经常往龙晓庆那里跑,只不过她自己每晚吃完饭就回家了,夜晚从来不在这边,所以不知道他晚上去了哪里。

还有孔子学院那些老师,因为没有车,也不可能追踪到龙晓庆那里去,但那些人的直觉没错,老早就猜出了真相,只有她一个人蒙在鼓里。

她知道,如果她明天问他,他肯定能找出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来搪塞她,而她肯定会被她搪塞过去,以前每次不都是这样的吗?

她决定开车到龙晓庆那里去找他,她不会跟他闹,也不会跟龙晓庆闹,她只是要弄个水落石出,不能由着他欺骗她,更不能由着自己欺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