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客厅。柔软的地毯。裸足特写。奔跑。镜头上摇。Victoria’s Secret 睡衣,前襟向两边飞去,没戴乳罩的酥胸向前挺出,仿佛即将冲线的短跑运动员。

卧室。修长的食指,打开抽屉。手指特写。勾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手枪。转动的手指,随之转动的枪,像一只小鸟,扑楞楞飞旋。静止。手枪已握在手中。

窗前。镜头下摇。俯瞰。他的背影。衬衣绷紧在肌肉结实的背上。车门打开,他弯腰低头,向车里钻去。

车前。啪 ! 枪响。他扭头仰望身后的楼上。凝视片刻。无声地回头。向前趴倒在车身上。

街道。尖叫的女人。乱跑的男人。互相碰撞。有人指着楼上的窗口,镜头随着所指方向上摇。

窗边。穿睡袍的女人,右手拿枪,优雅地将枪口移向自己的嘴边。对准枪口,轻轻一吹。空气中一个暗红的唇型,裹在枪口的轻烟中,缓缓飘向楼下他的尸体。

警车呼啸而至。身穿黑色制服的特警队员端着枪,猫着腰,无声地向楼房接近。楼上的女人微笑着把枪从窗口扔出去,摊开两手,无声告示:喂,小伙子们,别紧张,我现在手无寸铁了。

两个身材魁梧的特警队员冲上楼来。女人像高潮到来时那样奋力摇动着身体,特警队员则像高潮到来前那样紧抓女人不放。一阵做爱式的搏斗,女人被制服。

穿睡袍的女人被押下楼去,经过男人的尸体,扳过他的脸,深深一吻。

哇,太性感了 ! 爱与死,永恒的主题。还有枪声与流血,现代。搞不好就会得奥斯卡。得了奥斯卡,他就风靡海内外了,就会有无数的女孩爱上他了。不行,不能这样。

改。

尖叫。冲上去。用锐利的指甲挖他的背。他恼怒地转过身,两眼喷火。

甩他一耳光,厉声训斥:听着,你不可以这样对待我 ! 因为我不是鸡,不是街头女郎,我是一个正派女人,你要懂得尊重女人,你要懂得尊重我 !

他一个耳光甩回来,冷漠回答:你也听着,是你自找的,是你挑逗我,你满脸都是情欲,你想让我满足你,我给了你所有我能给的。你还要怎么样?

哇,太俗气了。连黄脸八婆都会笑话我。

再改。

电脑屏幕前,修长的指头在打字:徐大哥,你今天做得太过份了 ! 你 —-

他到底怎么过份了?就因为他做了前戏,没做中戏和后戏?难道做爱还有什么规则吗?难道这三戏每次都要戏戏到堂吗?不是有很多人只有中戏,没前戏也没后戏吗?还有些人 ( 比如我父母 ) ,不是连中戏也没有吗?如果三戏有一戏不到堂就要责问人家,那普天之下该有多少女人要责问她们的男性伴侣?

不生气了。原谅他了。别让这事 RUIN 我们的关系。

不生气不悲伤不喜悦也不胡思乱想的日子,真是闷啊 ! 只算活着,不叫生活。猪狗可以满足于活着,但人不能,人追求的是生活。

身边只有两类人:上学的人,上班的人。

其实就一个类型。无论是上学的人,还是上班的人,都是生活单一的人。单一的上学,单一的上班,单一的话题,连长相都似乎变得单一起来,单一到一生只有过一两个男朋友,单一到一有男朋友就结婚。

话题也是那么单一,购物,服装,皮肤保养。

那也叫生活?活着而已 !

跟单一的人在一起可真闷啊。不能说我的想法,因为他们不理解,说了也白说。我可以谈她们的话题,她们不能谈我的话题。但我谈她们的话题的时候,我不是在过我的生活,而是在剽窃她们的生活,单一的生活,也就是活着。

他是一扇窗户,打开了我的天空,让我摆脱了单一,进入了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他是那么博学多才,文武双全,东西结合,亦庄亦谐。跟他在一起,我的生活里有浪漫,有梦幻,有悲有喜。

想念一个人,心里就像长满了草,微风拂过,轻轻抖动,悄悄颤响,荡漾着你的名字;

想念一个人,就是坐在电脑前,对着屏幕发呆,此时此刻的你,在干什么?

想念一个人,沉浸在无尽的回忆里,你皮肤的温度,你的低吟,让我身体发热;

想念一个人,渴求着与你见面,奢望每分每秒都能见到你,听到你,触摸到你 —

忍了三天,终于忍不住了。打电话给他。

我:你忙吗?

他:很忙。

我:几分种都没有吗?

他: ( 迟疑片刻)你来吧。

BINGO! 我就知道他今天肯定有时间,星期六嘛,谁会在星期六干活?只有那些没 DATE 的人才会在星期六干活,但他是有 DATE 的人啊 ! 他的 DATE 就是我,我就是他的 DATE! 星期六不跟 DATE DATE ,只能是有病 !

换装。下楼。开车。一路欢歌。

礼貌地开了门,客气地迎进屋。进去之后就没下文了。他像生了根一样坐在电脑前,不知在捣鼓什么。

不快。想发作,但不敢。他在电话上说了“很忙”的。我在电话上说了“几分钟”的。他现在就算把我赶出去,也是我自讨的。

他:昨晚我只睡了四个小时。

我: ( 难怪有些憔悴,很心疼 ) 怎么睡这么少?

他:约会不能代替干活啊 ! 约完会,该干嘛还得干嘛。

我: ( 至理名言。但交女朋友不舍得花时间行吗?)

他: ( 自言自语)跟得上就跟,跟不上也没办法。

懵了。闪回到刚来美国时,只听见人家在说话,从表情上也能猜出一二,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听懂。

他的话仿佛禅语,每句都是完整的,但每句又都是开放的。每句都是一个谜。说一半,吞一半。高深。含蓄。弥漫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但又消化不了。

他:生活就是这样 —

( 生活就是哪样?)

他:期待值不要太高 —

( 期待什么?谁期待?)

他是在对我说话吗?四下张望,没别人啊 ! 只能是在跟我说话,但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难道他使用的是某种外语?而我只学了几个单词?那几个词听上去很熟悉很亲切,但就是没法组成一句话,只是一些感觉,一些印象,仿佛是在一个山洞里,一个懵懵懂懂的年轻人向一个智慧的长者请教问题。长者耐心回答了,至于年轻人听不听得懂,就看年轻人的悟性了。

按惯例留下过夜。按惯例做爱。但感觉很不真实。山洞气氛太浓了,浓得化不开。

自己的家也变山洞了。他的话像禅语,回响在耳边。悟啊悟啊,拼命悟啊,头悟痛了,仍然没悟透。

他的生日。展辉给他搞了个 surprise birthday dinner ,在一家中餐馆里。

我和小兰躲在餐馆屏风后,想给他个惊喜。

他进来了,看到大家,没 surprise ,但很高兴。

他看到小兰从屏风后钻出来,没 surprise ,但很高兴。

他走到屏风后,看见了我,没 surprise ,也没高兴,面无表情,说:不想出来啊?不想出来就算了。

尴尬凝聚在脸上。寻找地洞钻进去。

没地洞。没钻。坐在了他旁边。是我自己选择的吗?是展辉安排的吗?不知道。只知道浑身不自在,感觉大家都在盯着我,都在心里遗憾:他这么优秀的“钻石王老五”,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 —- “碎石贺小一”?

老板娘: Birthday boy, why aren’t you married ?

他: ( 慢慢的,一字一顿的 ) I have a wife.

我: ( 大惊。脸有点红,也有点白 )

老板娘: Where is she?

他: ( 神情自若,嘴角带着一丝笑容 ) I

don’t know 。

聚会结束,每个人都走上前去跟 Birthday boy 道别。我没有。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他道别。坐进车里,正要开溜,被人按了喇叭。是他。什么意思?抗议吗?抗议什么,难道是抗议我没跟他道别?

心里又升腾起希望。

回家途中,打电话给他,说想去他家。

他说他没时间。

气昏。

半个月过去了,其间打了七次电话给他,要求见面,被他否决五次,所用的理由都是“忙”。

看来他在生日聚会上没撒谎,他的确有妻子。他对她很热情,经常跟她在一起,竭尽全力让她开心。为了她,他可以冷落我,不惜让我伤心。

他的妻子就是他的工作,他的事业。

真想不通,不就是教教书,教教拳吗?哪里用得着忙成这样?忙到跟女朋友约会的时间都没有?再也忍受不了啦,发电邮一封,捅明白了说:

徐大哥,你好 !

想问你几个问题:

1 、这么说吧,如果你今天有空闲时间,而我今天并没有打电话给你要求和你在一起,你会给我打电话约我吗?我的直觉是你可能不会。你会找些其他的事情来填满你的空闲时光。我知道你喜欢和我在一起,但我觉得你也在试图避免和我在一起 … 为什么?是我完全理解错误吗?

2 、我是不是总打电话给你了?最近我们在一起好像都是我的主意。

3 、我觉得你不花足够的时间跟我在一起是不公平的。因为这样我会由于很想你的原因而爱上你。我期待着去了解你和让你认识我。我不害怕你了解我,事实上我期待你了解我。你这么好的人想了解我对我来说是一件大喜事。但是现在你让我爱上你了。。。可我还是不能总和你在一起。。。沮丧 …

2005 年 2 月 3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