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淮园寂静得恍如一座空城,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医生来过淮园,仔仔细细检视过盂依蝶后,表明她除了情绪过于激动外,其余并无大碍,并吩咐让她好好休息,随即离开。
唐威在孟依蝶出事之后,火速被十二道热线催了回来;跟着唐威一道来淮园的桑净芸,乖乖地跟在王妈身边,奉命留在主卧室里照顾昏迷不醒的孟依蝶;而后威跟贺刚则被江靖淮“请”到书房,两人身体僵硬得像两尊花岗岩雕像,直挺挺地站在书桌前面。
看江靖淮若有所思地吞云吐雾,唐威跟贺刚面面相觑,但两人很有默契的缄口不语,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猛盯着地面上的鞋尖。
“她是谁?”江靖淮狠狠地吸了口烟,弹掉手上还剩大半截的烟屁股。
贺刚捺不住性子,张开嘴准备回话,却被唐威以手臂拦了下来,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谁是谁?”唐威打着马虎眼。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唐威打出来的太极拳被江靖淮见招拆招,-一破解。
“老哥,心蝶可是你的老婆耶,你怎么会问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如今总不能一下子兵败如山倒吧!那多没面子。
“她不是孟心蝶。”江靖淮斩钉截铁地说,“孟心蝶不会厨艺,她会;孟心蝶是游泳高手,她却不诸水性;还有,她的个性跟盂心蝶差了十万八千里,她甚至还是……”江靖淮顿了顿,“处女”两个字终究没说出口,脸上却露出极不自然的红晕,“唐威,别告诉我这些你都不清楚,你跟在我身边少说也有五六年了,孟心蝶的生活习性,你了若指掌。”他疲惫地将自己摔坐在身旁的皮椅上。
唐威心虚地垂下头——这个家伙总是这么精明,一点都不含糊。
他抬起头,以眼神向贺刚发出求援讯号。贺刚接收到微弱的电波,无奈的耸耸肩,指指江靖淮,然后用眼神讲“说实话”。唐威一看大惊失色。也回以眼形:
“不好吧,那——”
“你们两个讨论完了没有?”通讯被截,唐威跟贺刚吓了一跳,江靖难的双眼失明,怎么知道他们“互通款曲”?难不成他有第三只眼?两人紧张得直冒冷直汗,心想:还是安分点好。为了明哲保身,只好对不起依蝶了。
“贺先生,你跟她是旧识,还是你来说。”江靖淮说道。唐威这个家伙,鬼点子多如牛毛,看来贺刚的话可信度较高。
“她是——依蝶,孟心蝶的妹妹。”贺刚心不甘。情不愿的供了出来,感觉自己好似帮了头号情敌一个大忙。
依蝶?是她——江靖淮的思绪飞得好远、好远,他模糊地想起那个每次都在孟心蝶身后的小依蝶——纤细的身躯、红红的脸蛋,看到他总是露出憨憨的笑容……真的是她?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冒充心蝶,渗入自己的生活?为什么她愿意嫁给一个对她没有感情的男人?有谁能告诉他,这所有的一切该死的为什么——
江靖淮大为发火,他愤怒地挥舞双臂,书桌上的东西——包括电脑、终端机和一些琐碎的文具…没一样东西逃过亲吻大地的命运。
唐威跟贺刚种在一旁呆若水鸡,他们完全不了解江靖淮突如其来的举动所为何来。原先他只是露出一副神游太虚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又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就忽然一阵青、一阵白,而后整间书房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满目疮使。
倾早知道的,是不是?”江靖淮厉声质问后成,“还有谁?还有谁知道她是孟……依蝶?”语气别扭却凝聚十足的爆发力。
唐威不吭一语,做人要讲义气,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出卖王妈跟净芸,那铁定会遭天打雷劈;何况净芸是他的“阿娜达”,说什么都不可以让她受到一点儿伤害。
“有谁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贺刚终究捺不住冲动的个性.他实在不了解江靖淮到底把依蝶定位在何处,“你到底对她存什么心?你爱她吗?’今天他非得替依蝶问个清楚。
“爱谁?”江靖淮垂下眼睑,他明白贺刚问的是什么,却只想逃避。
“你别装蒜,当然是依蝶。”贺刚忘了自己身处江靖淮的地盘,一提到依蝶,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我为什么要爱她?”江靖淮一脸铁青,贺刚这么为他的女人出头,他的心里硬是觉得不舒坦。
“她是你的妻子耶!妻子是娶亲疼的,不是娶来摆好看、找挨骂的!”
哪是你对待妻子的态度,与我何干?”’贺刚会这么认为,是不是依蝶跟他说了什么?该死!她爱怎么想,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随她想去!
低这个混蛋!”看江靖淮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资刚忍不住怒火中烧。他揪住江靖淮的衣襟,出手就是一记狠狠的右勾拳,江靖淮的嘴角马上渗出血丝。
“贺刚!”唐威一看情况失控,立刻抓住冲动的贺剧,免得他再出手伤人。
“放开我!我今天一定要好好修理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他深深为依蝶的痴恋感到不值。
“贺刚,你这么做无济于事,不要让依蝶怪你!”唐威紧抓着他不放,想办法让这头失控的蛮牛冷静下来。
“她对你很重要?”冰冷的声音扬起,唐威跟贺刚同时看着声音的主人。
“是,她对我非常重要。”贺刚毫不隐瞒。
“你…爱她?’”江靖淮艰涩地开口问道。
“我当然爱她!”贺刚回答得理直气壮,毕竟真心诚意的爱一个人并没有错!一把锐利的无形刀划过江精准的心,他狼狈地拭去嘴角的血丝,张开空洞无神的双眼,“看”着室内另外两人。
“你带她走吧!我把她还给你。”
孟依蝶醒来,得知后威跟贺刚被江靖淮约谈,担心不已,坚持要到书房去。
当桑净芸扶着孟依蝶到达书房,一推开房门,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江靖淮对贺刚所说的:“你带她走吧,我把她还给你。”
听到这句话,冲动的桑净芸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气,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骂,怀里的孟依蝶却明显地瘫软下去,令她大吃一惊。
“心蝶!你还好吧?”桑净芸急忙扶住孟依蝶。
一句话让原已剑拔粤张的气氛更形吃紧,唐威跟贺刚马上转过身来向着门口.而江靖淮铁青的脸庞则是浮现一层死白。
“心蝶,医生交代过你要好好休息的,你跑来这里干吗?”贺刚关心之余,忙接下桑净芸手中的依蝶,将她安置在靠门的皮椅上。看她病容满面,不忍告诉她身分已被拆穿之事,仍以“心蝶”称呼她。
依蝶听到贺刚仍叫她“心议”,心中暗暗吐了口气,认为江靖淮还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还好!
“我没事了,真的!谢谢你救了我一命,贺刚。”依蝶轻声道谢,眼睛却盯着江靖淮。
听到依蝶说她没事了,江靖淮心中的巨石明显地万一半,虽然他看不见现在的形势,却感觉得到贺刚对依蝶的怜惜之心,这使得他不舒坦的心更加颓靡。
你可以收拾行李,跟贺刚一起离开了。”他心口不一地说道。
江靖淮,你这个王八蛋!”站在一旁的桑净芸再也无法坐视不管,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然这样对待蜂蝶,她不吐不快,“你把心蝶当成什么?她是你的妻子,不是货物,你竟然把她让给别人,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啊你!”桑净芸指着江靖淮的鼻子大骂。
“净芸,别说了。”’依蝶轻轻拉扯净芸的衣袖,示意她别再开口。
“我偏要说,江靖淮,你以为你真的是人中翘楚,女人都该紧緾着你不放?心蝶她愿意嫁给你,不是因为你有钱,也不是因为你英俊,而是因为她爱你。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黄金单身汉吗?你别忘了,你现在只是一个瞎子,一个看不见的瞎子!如果依蝶不是因为爱你,以她的条件,她何必屈就你这个眼盲心也盲的男人!”桑净芸越骂越顺口,僻哩啪啦地把心里的不满全倒了出来。
桑净艺的一字一句深深地割剐着江靖淮的心,是啊,他现在只是一个盲人,他有什么资格得到依蝶的爱?她值得一个比自己条件更好的人来疼惜她、爱她,而不是将她托付给像他这样只会伤害她、讽刺她而且-还身有残疾的男人。
自卑感顿时排山倒海地向他扑过来,他就快灭顶了…不行!他要反击!:
‘期不需要爱情!”江靖淮刻意挤出冷酷的声音,“那是幼稚无知的人才会做的蠢事,_何况我从没要她爱我,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她这么自以为是的感情。对我而言反而是一种负担。”这些话不由自主地说出口,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把依蝶的心伤得千疮百孔,他只知道自己要伤害她,仿佛伤害她就可以捍卫自己可笑的尊严。
“江靖淮,你——”桑净芸气到极点,反而说不出话来。
“净芸,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依蝶用力地拉住净苦的手丐;被打人地狱就是这种滋味吧?她酸涩地想。
孟依蝶的嘴角扬起一抹绝望的微笑;她浑身散发出一种凄迷冷艳的光芒,令人无法通视,深深撼动在场的每一个人——除了江江淮。
没听到任何声响,江靖淮有点慌了手脚:“我说过,你可以走了。”走吧!快走!只要她一走,什么恼人的困扰都会一并消失。可是——
为什么他的心会这么痛?
“我不走,我是你的妻子,我要留下来陪你。”依蝶的娇颜绽放出一抹坚定不移的神情,她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江靖淮。他是她惟一的男人,明知他不爱自己,她却不为所动,她会陪着他,无怨无悔地陪着他,直到一一他双眼复明。这是自己这辈子能拥有他仅有的短暂时光,她绝对不容许自己轻易退缩。
江靖淮缄默不语。
过了好久,他终于开口:“你会后悔的。”
“我自己做的决定会自己负责,你不必为我担心。”言下之意,就是她可以留下来了,依蝶松了一口气。
“谁会为你担心?”江靖淮咬了咬牙,“走不走是你自己的事,随你便!不要将来后悔了,像疯狗一样乱咬人。”他至死都不会承认——她要留下来的决定,让他心中的巨石稳稳地降到谷底,不再压迫着他,不再使他不能呼吸了。
唐威冷眼旁观地看着这一切,他露出诡橘的笑容。
看来老哥也不是完全不在乎吧!他这种死鸭子嘴硬的表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在对贺刚吃醋!
吃醋耶!多好的感觉啊!那个冷漠无情的大酷哥竟然会吃醋?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打他跟在江靖淮身边起,只看过女人为他大吃飞醋,没想到今天竟然轮到他吃起干醋来了,这种感觉真是他妈的好,终于看到老哥吃痛的景观了,而且让他吃痛的对象竟然是盖依蝶?这么棒的发现,怎能叫他不兴奋呢?这下子,他终于明白王妈一早对他的暗示了,是啊,看来好日子就真的快来少!
江靖淮要唐威把依蝶的行李搬回紧临主卧室的客房,此举让唐威不满到了极点。老哥明明是在乎依蝶的,为什么要将她“驱逐出境”呢?
“王妈,老哥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明明是在乎依蝶的,而且还在乎得要死,为什么要依蝶搬离他的房间呢?我真的搞糊涂了。”最近为了江靖淮跟孟依蝶的事,一连长了好几根白头发,唐威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谁知道靖淮在想些什么?也许,他是怕自己会沉沦在依蝶的温柔乡里,无法自拔也说不定。”王妈兀自猜测。
“我看这件事情九成九没那么简单,嗯……他该不会是想欲擒故纵吧?”唐威完全沉浸在自己绩丽的幻想里。
王妈笑着摇头:“你呵——”
“你是嫌自己太闲了是不?”江靖淮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唐威身后,“如果你觉得时间太多,我不介意多派一点事情给你。”他面无表情的拉开餐椅坐下。
“呢——老哥,你还没睡啊?”唐威打着哈哈。他怎么像猫一样,走路都没任何声响,吓死人了!
“王妈,麻烦你倒一杯酒给我。”江靖淮边吩咐王妈,边伸出手指揉捏着太阳穴。
唐威跟王妈交换一个眼神,他们都知道江靖淮平服液酒不沾的,除了心情不好时例外。今晚他一反常态,竟想喝起酒来,喷喷喷,莫非老天要下红雨了?
王妈倒了杯酒,递到江靖淮手中:“少爷,心情不好。王妈慈爱地问,也算是顺便帮唐威问的,毕竟他才刚被点名,就算心里有疑问也不敢开口。
“没什么,只是有点烦。”对王妈,江靖淮总是无法挟枪带棍。
“为了依蝶?”下午的事,王妈已经从唐威那里知道得一清二楚。
江靖淮沉默不语,难道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吗?为什么每个人都晓得自己的失常跟孟依蝶有关?他觉得沮丧不已。
王妈看着江靖淮的神情,心里也有了借;这孩子打小时候开始,心思就特别细腻,别看他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心里纤细敏感得很,她拍拍他的肩膀:“依蝶是个好女孩,温柔又善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孩
“我不想谈她。”江靖淮喝了一大口杯中的酒,垂下眼。
王妈明白他又在逃避了,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没改变,遇到不肯面对的事,就会像鸵鸟一样,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让别人探触到他的内心世界。
她轻轻叹了口气:“自己好好想想,你会明白的。”说完,硬拉着唐威离开客厅,留下他独自一人——
江靖淮喝完了酒,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里的空气有些清冷,却隐隐约约地飘散着淡淡的百合花香——那是她的味道!江靖淮静静地躺在床上,恣意的让这股馨香包围着他。他轻轻抚着枕畔的枕头,似乎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江靖淮甩甩头,想甩去脑中的统想,但那身影就像烙了印似的,紧紧地攀附在他的脑海。他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熟悉地在床头柜上拿到香烟,他需要它来帮助他想一些紊乱不堪的情事。
他点起烟,缓缓地吸了一口,陷入深沉的思绪……
“她”应该有二十五岁了吧!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大都是不会再相信世上会有纯洁无假的爱,是什么动力让她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交给一个不知道有没有未来的人?
难道是为了爱?是什么时候的事?多深的情感可以让她无怨无侮地对他付出,即使自己对她一无所知也无所谓?她爱他吗?真的爱他吗?思及此,江靖淮的心里升起一股暖意,有种甜腻腻的感觉……
她温柔又善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孩……王妈的话卡然在他脑海里响起。
到目前为止,她没什么可以让他挑剔的,除了偶尔会挑衅他的尊严——
江靖淮倏地盛起浓眉,眉梢高耸深人发际,一道彻骨寒霜突如其来地覆上他稍具暖意的心。
是她,都是她!她凭什么不顾他的意愿,肆无忌惮地介人他平静的生活?她凭什么可以简单地收服他周围的人,堂而皇之地一手遮天?她又凭什么能这么轻易地撩拨他坚毅自负的心?
她千不该万不该闯进他波澜不兴的心湖,是她的自以为是令他尝尽无力反抗的痛苦。就是因为她,江靖淮体验到失明之外的剧痛,是她让他清楚地明了,自己竟无能到浑然不知夜夜与自己亲热缠绵的枕边人,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江靖淮自嘲地苦笑着,他曾经以为自己是恨孟心蝶的,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对依蝶的恨远远超过心蝶千万倍!他恨依蝶的自以为是,他恨依蝶的温柔婉约,他更恨她的无怨无悔!是她的不顾一切伤了他的自尊,是她的柔顺磨去他不肯轻易信人的傲气。是她的温柔毁了他不再爱人的心!
他的心燃起雄雄的欲火,他不会让她好过的,她怪不得他,这一切是她自取其辱、咎由自取,他会把她加诸在他身上的耻辱加倍地讨回来!
客房里——
孟依蝶瞪视着苍白的天花板,纵使身体的疲惫令她想好好地大睡一觉,但脑袋里的千头万绪却由不得她安心地坠入梦乡。
好想他——才多久没看到他,她已经开始思念他了。自己真的是愈来愈依赖他、习惯有他的日子,只怕有一天她非得离开他不可时,她会割舍不下对他的感情,到时候,她该如何是好?
她不是没想过现在就离开他,尤其在他对自己说过这么残忍的话之后。
她无法相信他是个如此冷漠无情的人,她是他的妻啊,他竟然可以开口要将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让给别人!难道相处的这段日子以来,他对自己丝毫没有产生一丁点的感情?他究竟是如何的冷血呀?
酸涩的眼睛流下两行泪,泪水刺痛她的眼、她的心,如果一切的烦恼可以随着泪水,顺利稳当地流出她的生活,那该有多好?依蝶抽了张摆在床头的面纸,粗鲁地拭去脸上的清泪。
事情演变到目前的情势,是依蝶始料未及的;她跟江靖淮的关系如履薄冰,随时有破裂的可能。她猜不透江靖淮让她留下来,却又要她搬离他房间的用意何在?不过敏感如她,心中约略感觉得到,江靖淮对她只有肉体的需求,而不存有丝毫的感情成分——这点可由他轻易将自己“转赠”他人的行为中窥探一二。
孟依蝶翻转过身,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大声吼叫。
同一个屋檐下,两颗不同的心,各自盘算着未来的路,独自睁眼到天明。窗外下着绵绵的细雨,何时才能真正的雨过天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