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何佑纬的动作很快,快得让房蔌筑无力喘息。一个礼拜为她安排了十个对象吃饭、喝咖啡,就算她有再多体力,也难免因过度频繁的交际而被榨得一滴不留。
“你倒是说啊,到底对哪个家伙的印象比较好?”就像为摆脱蜜蜂叮咬而急躁不已的熊,何佑纬在送走不久前才吃完“联谊饭”的“储备人员”后,旋身回到原位问道。
“你或者该说,对哪个家伙印象比较深吧?”无力地倚在掌心,房蔌筑很想趴在桌上,如果不是顾虑到这里是公共场所,唯恐有碍观瞻,她真的会趴在桌面上略作休息。
“那有什么差别?”不过是换了个字而已,有需要这么计较吗?
“差别可大了。”叹了口气,手肘低了十五度。“我根本记不得那些人的名字,甚至连长相也不记得了。”
或许她该去参加某位电视明星开设的什么“快速记忆训练班”,“号称”五分钟可以记得上千字文章的那种,那么,记得人的脸及名字应该不是件太难的事;学成之后,再参加何佑纬举办的“密集联谊魔鬼营”,效果可能会呈等比级数增强。
“难怪你只能念社工系。”记忆力真是——好啊!
“不要怀疑我的专业能力。”她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了,手肘又低了十五度。“社工不像你想像的那般简单,要念的东西可不比医学系少。”单就人际关系就麻烦得要死,何况其他林林总总、拉拉杂杂且莫名其妙的课程。
“我没有任何看轻的意思。”他为自己的不当批判感到懊恼。“我道歉。”不是所有人都念得来社工系,就像不是所有人能念医学系一样,他的语气的不够尊重人家的专业领域,所以他只能选择道歉。
“嗯。”慵懒地应了声,她的手肘再度倾斜十五度,整张脸已经离桌面不远了。
“我知道你可能有点无法消化,但你好歹也给我个人名。”两手左右撑开弓在桌面,他侧低下头,与蔌筑的视线成水平相交。“皮艾基、席诶梯、费诩、狄鸥积……总有一个看对眼的吧?”
房蔌筑叹了好大一口气,摆明了是叹给他看的。“难道你就不能找个跟动物无关的男人吗?”
“跟动物无关?”何佑纬愣住了。“人不都是动物吗?男人也是动物的一种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无力地翻翻白眼,房蔌筑的力气终于宣告用罄,小脸压到桌面上另一只小手的手背上。“Pig、Cat、Fish、Dog……全都是动物的名字,都可以组成动物园了!”
他拧起眉,认真地计较起来。“动物园里没养这些动物。”
“拜托一”她的嘴角微微抽动,连撑起肩膀的力量也消失了。
“别拜托了,我已经为你找了十个对象唉!”他才想拜托她呢!拜托她选个人交往看看,好歹给人家一个机会,也给她自己一个机会。“你要真没办法由其中挑一个出来,下个礼拜我们只好再Rcview一次。”
“什么!?”这下子,她的精神全回来了,小手一撑,背脊挺得笔直。“还来啊?”
“不然呢?你说怎么办?”该做的全做了,他可不习惯半途而废。
“我可以放弃吗?”她宁可回去跟婆婆撒撒娇,或许可以得到“缓刑”的可能。
“不可以!”不给丝毫后悔的余地,他想都没想就否决了。“当初说要找对象的是你,答应努力变装、改变形象的也是你,说什么都不能放弃!”要是这么轻言放弃,那他们之前的努力等于个“屁”,“噗——”一声,全没了!
“我后悔了,行不行?”他可不可以别这么固执?反被逼婚的不是他,嫁不出去的人也不是他。
“不行!”铿锵两字,奉送大“X”一只。
“我很感谢你为我付出这么多精神和体力,以后我再找机会补偿你可好?”换个方式,改采柔性诉求,或许可以让他改变主意。
“怎么补?”挑起眉,他由鼻孔哼了声。“我可是不喝鸡精的!”
“我说的不是鸡精!”声音拔高,她都快神经错乱了,为他常不经意冒出来的无厘头。“那么,之前你花在我身上的费用,我全数奉还呢?”这样实际多了吧?
“这根本不关钱的事!”他生气了。“花都花掉了,我没打算收回来。”
有些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譬如男人的面子。他在安玖焕夫妻面前夸下海口,非得让她平平顺顺嫁出去不可,现在这妮子成了退缩的一方,怎不教他气馁?
万一不能“达阵成功”,失掉的不止面子,连里子都丢光了,这算盘怎么算都对不了帐,所以没得商量!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嘛?”人家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偏偏这男人的脑筋条条都是死巷,有如让人绝对找不到出口的迷宫,她都不知道该怎么破关才好。难不成得爬墙吗?哎——
“简单呐!我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十个里面挑一个出来‘试用’看看不就得了?”说来说去,他就是“永不妥协”——想到了吗?答对了!一部电影的名字,他就是看过这部电影才会想到这个贱招。这样还叫做“不是不通情理”?闭了闭眼,房蔌筑彻底打败了。
“就刚才那一个吧厂她投降了,如果这是他要的结果,她愿意“配合”。
“嗯?什么?”她转变得太快,何佑纬微愣了下,没赶上她妥协的脚步。
“我说,就刚才走的那一个!”那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天!她几乎忘了那个人的长相!
“刚才走的那一个?”他的眼里出现短暂茫然。“喔,你说洪睿彼是吧?”
“对,没错,就是那只兔子先生。”哇咧!又是“一只”动物!一叹再叹,她快无气可叹了。
“什么兔子先生?”他的头脑又当机了。
“洪睿彼、睿彼,Rabbit,不就是兔子吗?”,は~~还是。红色”的兔子,想想就觉得恶心!她嫌恶地撇嘴解释。
“别再去管人家名字的谐音了,没营养到极点;我明天就去跟他报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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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跟那只兔子先生喝过下午茶,房蔌筑不仅食不知味,心情更是Down到最低点,直逼十八层地狱。
她明明记得那些人的条件都不错,样貌也都还好,为什么她竟偏偏选了个其中最具“恐龙”相的男人?恐龙头、兔子身?唉唉唉,饶了她吧!眼角余光不经意闪过身边光可鉴人的橱窗,独自闲晃的她不觉停下脚步,看着橱窗里的人形模特儿怔忡了起来。好漂亮的白纱礼服呵!
无肩带低胸设计,有别于一般白纱礼服的光艳亮俗,由上而下不见一块亮片;简单大方的剪裁方式,更是不同于印象中的繁复;裙摆部分由层层白色细纱叠构而成层次朦胧的明暗效果,穿在比例匀称的人形模特儿上,更显气质动人。
如果婆婆看见她找到依靠的对象、穿上白纱走人礼堂,不知该有多高兴?
小手贴靠在橱窗明净的玻璃上,她不禁幻想着这件白纱穿在自己身上的模样——
梳着新娘的发髻、妆点着妩媚的新娘妆,白皙的锁骨应当配上炫目的晶灿首饰,最好是白金或钻饰,方足以匹配纯白的礼服;她的笑容幸福而甜蜜,回眸看向身边原该是俊朗的新郎……一刹那间,所有幻觉全数进裂,只因身边的新郎竟有着恐龙头、兔子身的可怖模样!深吸口气,她颓然垂下双肩——还是算了吧,就算将她乱棒打死,她都不愿跟那怪模怪样的家伙结婚!
“蔌筑?是蔌筑吗?”
正当拔开无力的腿想离开橱窗之际,陡地有人喊着她的名。她顿住,回首寻找发声的源头——
“安太太?”大眼眨巴眨巴,凝向身后一对璧人。
“叫我甘琳就好了。”蔚甘琳热情洋溢地朝她直奔而来,亲热地拉住她的手,身后的男人则缓步跟上,眼底有丝探观。“老天!真的是你,你变了好多,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呢!”不仅美丽动人,最重要的是亮眼,几乎让她移不开眼光。
看来纬纬还真有两把刷子,再次塑造出一个美人。
“是我没错。”只是信步闲晃,没想到会碰巧遇到熟人。“你怎么会在这里?”越过她的耳侧,房蔌筑的视线凝向随后跟上的男人,眼神充满了好奇。
“跟我老公出来逛街喽!”放开房蔌筑的手,蔚甘琳转而攀上安玖焕的手臂。“我先生安玖焕;玖焕,她就是蔌筑。”她兴奋地为生疏的两人相互介绍。
“房小姐?”安玖摸淡淡颔首,笑意跃上嘴角。“头一回见面,久仰了。”
“呃,你好。”又是一个何佑纬的朋友。无措地,她揪紧背包朝他点头示意。
“房小姐好兴致,一个人逛婚纱店?”眸光扫向一旁的婚纱店,安玖焕调侃的意味不言而喻。
糟哉、惨哉,怎会让人遇到如此难堪的情境?
“不,我……”赧红了脸,她不知该如何解释。
“对啊!你怎会一个人逛婚纱店?”或许她声音太小,也或许是马路来往车辆噪音太大,蔚甘琳理所当然地忽略她的发音。“是找到理想对象了吗?”
如果是,那这次纬纬的动作也未免太快了吧!”但他介绍的对象真有这么优吗?当初她怎么都不觉得?
“不是,我没有……”房蔌筑的脸更红了,也更加支吾地说不清楚。
“我就说嘛,纬纬这次动作没道理这么快啊!”蔚甘琳只捕捉到“没有”两个字,便急呼呼地截断房蔌筑未竟的话语。“对不对喉?老公。”
“你喔!”安玖摸叹摇头微哂,想起何佑纬当年的“屡战屡败”。
“漠筑。”蔚甘琳霍地郑重其事地握住房蔌筑的手。“纬纬该不会也介绍给你一些名字怪怪的男人吧?”唤起往年沉痛的记忆,她不觉拧起秀眉,煞有介事地问道。
房蔌筑崇拜地瞪着她;那些男人的名字果真绝顶古怪……你……怎么知道?”
“哇咧!那家伙一点长进都没有!”蔚甘琳的手劲加重了些,让她产生些微痛感。
“甘琳。”斜睨妻子一眼,安玖焕淡淡警告她注意气质涵养。
“人家气不过嘛!”安抚地拍拍老公的手臂,她又回头用力握住房蔌筑的手。“以前纬纬介绍给我的男人,名字全都怪得离谱;你遇到的都是哪些人?”除了怒气,更多的是兴味。该不会就那几个人选“重复使用”吧?太没创意了?
“呃……有那个……皮艾基、狄鸥积……嗯,洪睿彼……还有……”
她垂首偷觑安氏夫妇的表情,每报出一个名字,蔚甘琳的脸便绿了一分;而安玖焕则是嘴角不断上扬,最后忍不住放声大笑。
“别笑!”蔚甘琳恼怒地捶了下安玖焕的肩,她气得都发抖了。“有人笑就表示有人正受到伤害,你这下是‘落井下石’吗?”虽然那些人都不在现场,但玖摸这么取笑人家就是不应该,太缺德了!
房蔌筑的头垂得更低,整张脸快贴到胸口了。她不确定蔚甘琳口中那个“受到伤害的人”,指的是那些名字的主人还是……她?
“咳!对、不起,我忍不住……哈哈哈——”安玖焕开始想像那些人的嘴脸,是否个个如同他们的名字一个模样,笑得眼角都泛出泪来。
“这个纬纬,真是……真是……”看到老公笑得那么开心,蔚甘琳气过之后也觉得好笑,但她没敢像安玖焕笑得那般直接,含蓄地掩嘴偷笑。
“没关系啦,我想他不是故意的。”房蔌筑这个“苦主”反而安抚起蔚甘琳的情绪。
“他根本是蓄意。”安玖虞拭去眼角的泪,下了句“尚称中肯”的结语。
“嗯!”蓄意!要找到这种名字的人也很难呐,有可能蓄意吗?
“我想想,他当初介绍给甘琳的那些人叫什么名字……”他蹙起眉,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喔,什么死心眼啊、湿纸巾之类的,想起来就无力。”
“那……我的待遇好像还好了些。”当真无力了,也有了想笑的冲动,她扬起唇角,大力加入他们夫妻的“不道德取笑阵营”。
“这样好了。”安玖蟆敛下笑容提议道。“我知道附近有家还不错的咖啡SHOP,不如我们到那儿好好聊聊?”
“可是……”人家才喝完下午茶不到一个小时。
“好啦!”攀住她的肩,蔚甘琳缠人的功力再上一层。“不喝咖啡也可以喝果汁啊!或许我们可以找到人选,取代纬纬介绍的那些‘动物’。”朝老公眨眨眼,水眸里漾满恶作剧的光芒。
呵!接下来铁定好玩了,绝对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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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一、两个月,房蔌筑总会回老家一趟,探望婆婆。不是她舍得丢下婆婆不管,而是这个家给她的压力太过沉重;所以她往往选择在假日一早,家人都还没起床的清晨时分,“潜”人家中和婆婆“楼台会”。
“是你吗?丫头!”晨曦微亮的幽暗房间,苍老的声音由床畔响起。
“婆婆是我。”灵巧地关上门,房蔌筑很快便找到老太太的所在位置。“我回来看你了。”她坐上床,伸手抱了老太太一下。
“丫头你好久没回来了。”自上回一别,至今隔了将近三个月,是自她到台北读书、工作以来,间隔最久的一次。“最近都在忙什么啊?”拉着她的手,房苏月英透过不甚清明的光线凝着她。
“还不都是工作上的事情。”她避重就轻地撇开最忙的事不谈,怕给婆婆造成压力。
她知道有些事根本不是婆婆的本意,例如她的婚事。爸妈在打什么主意,她心里清楚得很;早在她大学毕业前夕,母亲就来电告知,倘若她在二十五岁之前还没找到“适合”的对象,就必须回到老家接受家人的安排。
而爸妈所谓“适合”的对象,必须具备三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家境富裕。富豪或土财主自是最佳,至于相貌,看得过去就可以了,他们并不强求。
第二个条件,职业一流。最好是“师”字辈,能日进斗金那一种,譬如证券分析师、医师,就算是算命师也无所谓,年龄不拘,只要收入养得起老婆、孩子,还能存些钱就行了;唯一例外的,就老师不行,因为收入实在太有限,没啥“钱”途。
第三点是最让她嫌恶的了,就是“无人争家产”。他们的意思,最好是独子或兄弟姊妹死光光的那种男人,既具备之前的两个条件,又仅有一人足以继承,自然大笔遗产全数落人一人之手,房家也许还能凭借姻亲关系,多少得到些“好处”。
假若无法三条件俱全,至少第二个条件得符合才行,否则房家不予认同。理由很简单,万一对方家无恒产,又没遗产可继承,至少她嫁出门后,不至于因经济拮据而向娘家“调头寸”;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断无回头向娘家伸手要钱的道理!
这种刻薄的条件,是男人都会退缩。今年她已二十四,只剩不到一年的时间可以找对象了,如果努力到这个地步终究不能成功,那她也只有乖乖回到老家任爸妈安排。谁教她是房家的长女呢!
“是吗!”房苏月英昏黄的眼微微一闪,透着她不了解的晶光。“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她问的还是同一个问题。
“婆婆!”房蔌筑心下一惊,以为婆婆患了老年痴呆……我不是说了吗?都是工作上的事情。”柔嫩小手抚上老太太满布皱纹的老脸,心头满是不舍及酸楚。
沉默了好一会儿,房苏月英缓慢地开了口。“你变漂亮了,丫头。”
“有吗?”她装傻,心喜婆婆注意到她的转变,这表示老人家的脑袋还算清晰。“我一直都是这样啊,还是丑丫头一个。”
“带他回来让我瞧瞧。”没理会房蔌筑的言不及义,房苏月英兀自说道。
“他?”蹙起眉,她满头雾水。“谁啊?”
“住在你心里头那个男人。”枯骨般的食指点着的心口,房苏月英是老了,但她的心和眼可没老得看不清现况。
“我、我心里……没住人。”莫名一阵心慌,脑海里倏地浮现的俊颜更令她呼吸一窒,她不禁微微一颤。“只有婆婆住在我心里头。”
“我还没变成鬼,所以你心里还是住着人。”瞪了她一眼,房苏月英的犀利不曾随着光阴流转而消逝。
“别提那个字,婆婆。”她怕,怕鬼,更怕婆婆话里提及的隐含意思。
“那你就带他回来让我瞧瞧。”房苏月英不肯稍让,执着地认为她心里有人,而且还是个男人。
“我真的没有!”她百口莫辩。
“别理会你爸妈那套理论。”显然房苏月英误会了她不敢承认的理由。“我还没死,这个家轮不到他们来作主!”
房蔌筑抽了口气,婆婆知道,她竟然知道爸妈定下的条件!
“丫头,没什么事情瞒得过我的眼睛。”她的眼清明得很,连老花眼镜都不需要。“只要你喜欢,婆婆会为你主持公道。”没什么事比两情相悦更来得重要,她要的,是她这可怜的孙女获得货真价实的幸福。毕竟她忽略得够久、够彻底的了,确实需要一个能宠她、疼她的肩膀让她依靠。她值得的。
“没、我没喜欢的男人……”不知怎的,她好心虚。还好厚重的窗帘遮住璀璨明亮的阳光,否则婆婆一定会发现她藏不住的脸红……
“我吃的盐巴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能瞒得了我吗?”傻丫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她们祖孙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我真的没有……”鼻头微微发酸,她只能垂首以对。叹了口气,房苏月英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然后,她说了句颇富深意的话。
“再看不清可就迟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