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油煎饼那样吱吱响

    所有女人或者不如说所有女巫,如今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像中了催眠术似的看着突然出现在讲坛上的一个人。这个人是另一个女人。

    关于这个女人,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她的个子。她个子很小,大概不到四英尺半,看上去很年轻,我猜想是二十五六岁,非常漂亮。她穿一件十分时髦的黑长袍,一直拖到地,戴的黑手套长到胳膊肘上。和其他女士不同的是,她没有戴帽子。

    我觉得她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女巫,但她不可能不是女巫,否则她在讲坛上干什么?同时所有的女巫又为什么充满爱戴、敬畏和恐惧的混合表情看着她?

    讲坛上的那位小姐慢慢地把双手举到她的脸上。我看见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解开耳后的钩子什么的,然后……然后她抓住两边的脸颊,把整张脸拉了下来!整张漂亮的脸一下子离开了她,拿在她的手里!

    原来是一个面具!

    她剥下面具后,转脸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等到她重新转过脸来面对我们时,我差点儿失声大叫起来。

    她的真面目是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最可怕最吓人的东西。我只要看上一眼就会浑身哆嗦。它是那样扭曲、枯萎,又皱缩又干瘪,看去像是在醋里泡过。它的样子使人害怕和恐怖。这张脸出了严重的问题,正在发臭、化脓、腐烂。它的边缘可以说全都烂掉了,在脸的中部,环绕着嘴和脸颊,我可以看出皮肤都溃疡和蛀蚀了,好像长了蛆。

    有时候看到的东西太可怕,你会被它吸引住,挪不开眼睛。现在我就是这样。我被这女人脸部的骇人样子吸引住了,而且不仅如此,当她那双眼睛对着听众闪烁时,它们射出一种毒蛇的目光。

    自然,我一下子就明白,这个女人只能是女巫大王本人。我还明白,她为什么要戴上面具。如果她露出真容,她永远不能出现在大庭广众当中,不能住到旅馆里来。不管是谁,一看见她就会尖叫着逃跑了。

    “那门!”女巫大王叫道,其声音响彻整个房间,又从四周的墙壁上弹了回来。‘那门闩上了吗?铁链栓好了吗?”

    “门闩上了,铁链栓好了,大王。”听众中一个声音回答。

    在她那腐朽蛀蚀的脸上,那双深陷的、闪闪发亮的蛇眼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坐在其对面的女巫们。“可以脱下你们的手套了!”她叫道。我注意到,她的声音和我遇到的站在七叶树下的那个女巫声音一样,带有硬金属音,只是响得多,刺耳得多。它像锉刀锉东西。它像磨牙。它像狗吠。它像刮铁皮。它像是哇哇叫。它像是咆哮。

    房间里所有的人都脱下了手套,我注意看后排那些人的手。我急于要看到她们的手指是什么样子的,看看我姥姥有没有说对。啊……不错……现在我看到几双手了!我看到那些棕色爪子上的指头顶端向里弯曲着!这些爪子约两英寸长,头上尖尖的!

    “你们可以脱掉你们的鞋子了!”女巫大王吠叫道。

    我听到房间里所有的女巫踢掉窄细的高跟鞋时,发出松了口气的叹息声。接着我看到椅子底下几双穿着长统袜的脚,真是方头的,完全没有脚趾。它们很难看,脚趾好像被刀切掉了。

    “你们可以拿掉你们的假发了!”女巫大王号叫道。她说话很怪,带外国腔,声音刺耳并有喉音,有些音一下子发不出来,嘴动了半天才把字吐出来。“拿掉你们的假发,让你们出疹的头皮透透气吧!”她叫道。所有的手伸到头上,所有的假发(连同帽子)举了起来,这时听众席上再一次发出松了口气的叹息声。

    现在我面前出现了一排排女人的秃头,一片光头皮的海洋。每一个秃头上都是假发擦红擦痒的样子。我简直无法告诉你们它们多么叫人恶心。整个场面,由于上面是那些可怕的出疹的秃头,下面是身上穿着的时髦鲜艳的衣服,因而显得更怪。真是奇形怪状。真是怪诞无比。

    噢,天啊!我想。噢,救命啊!噢,上帝怜悯我!这些难看的秃头女人,每一个都是杀害儿童的凶手。我却和她们被关在同一个房间里,逃不出去!

    这时候我猛然想到又一件加倍恐怖的事。我姥姥说过,她们特殊的鼻孔在漆黑的夜里也能闻出对过马路的孩子的气味。至今为止,我姥姥的话都—一应验了。因此,后排随时会有一个女巫闻出我来,并大叫:“狗屎!”接着尖叫声会响彻全厅,我将像老鼠一样被逼到角落里。

    我跪在屏风后面的地板上,连气也不敢透。

    接着我忽然想起我姥姥告诉过我的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越脏,”她说,“女巫就越难把你闻出来。”

    离我上回洗澡已经多久啦?

    我好久没洗澡了。我在旅馆里有自己的房间,我姥姥再也没有想到过叫我洗澡这种傻事。想下来,到这里以后我根本没有洗过澡。

    我洗手洗脸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呢2

    肯定不是今天早上。

    也不是昨天。

    我低头看看我的手,上面满是污迹和泥,天知道上面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因此我也许还有机会。臭气波可能不会透过这些污垢传出来。

    “英国的女巫们!”女巫大王叫道。我注意到她本人没有拿掉她的假发,或者脱掉她的手套和鞋子。“英国的女巫们!”她大叫道。

    听众们心惊胆战地骚动了一下,然后在椅子上坐得更加毕恭毕敬。

    “可怜的女巫们!”她叫道,“不中用的懒惰的女巫们!软弱无力、无所事事的女巫们!你们是一群没用的懒虫!”

    听众一阵颤抖。她们知道,女巫大王显然情绪不好。我有个感觉,马上要出什么可怕的事了。

    “今天早晨我吃早饭的时候,”女巫大王叫着说,“我透过窗子看海滩。我看到什么啦?我问你们,我看到什么啦?我看到了使人恶心的景象!我看到几百个,我看到几千个可恶的该死的小孩在玩沙子!这使我饭也吃不下!为什么你们不消灭他们?”她尖叫道,“你们为什么不干掉所有这些肮脏的臭小孩?”

    她每说一个字都有淡蓝色的口水从她嘴里像弹雨一样喷出来。

    “我在问你们:为什么?”她叫道。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孩子们臭气扑鼻!”她叫道,“他们的臭气污染世界!我们不要这里的这些孩子!”

    所有听众拼命地点着她们的秃头。

    “一星期干掉一个孩子是不能叫我满意的!”女巫大王叫道,“这就是你们所能做的吗?”

    “我们可以做得更好!”听众喃喃地说道,“我们可以做得更好!”

    “更好还不够!”女巫大王尖叫,“我要求尽可能地多!因此,现在我发布命令!我的命令是:在我一年后再回到此地来之前,这个国家的每一个孩子都要消灭掉。都要压扁,都要压烂,都要烧死!我的话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听众发出喘气声。我看到女巫们都在互相看,带着极其为难的表情。我听到前排边上一个女巫大声说:“所有的孩子?我们不可消灭所有的孩子!”

    女巫大王猛一跳,好像屁股给烤肉叉捅了一下。“这句话是谁说的?”她厉声说,“什么人胆敢和我斗嘴?是你?”她用一只尖得像针的戴着手套的手指指着刚才说话的女巫。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王!”那女巫急叫道,“我不是想斗嘴!我只是自言自语!”

    “你竟敢和我斗嘴!”女巫大王怒叫道。

    “我只是自言自语!”这可怜的女巫大叫道,“我发誓,大王!”她开始吓得发抖。

    女巫大王很快地上前一步,再开口时,那声音使我的血都凉了。

    她叫道:

    “一个笨女巫竟敢回嘴,必须烧得她骨头变黑!”

    “不要,不要!”前排那个女巫讨饶说。

    女巫大王说下去:

    “一个傻女巫没有头脑,必须在熊熊烈火中烧掉!”

    “救命啊!”前排那个女巫急叫。

    女巫大王不理她,接着说:

    “像你这样的白痴女巫,必须放在烤肉架上像烤猪!”

    “饶了我吧,噢,大王!”可怜的犯人叫道,”我不是有心说的!”可是女巫大王继续念念有词地说她可怕的话:

    “哪个女巫胆敢说我错,她就别想活!”

    紧接着,一连串像白色热铁屑的火花从女巫大王的眼睛里喷射出来,一直射向不敢再说话的那个女巫。我看着火花射到她身上,她恐怖地号叫,浑身冒烟。房间里充满了肉烤焦的气味。

    没有人敢动一动。她们像我一样全看着那股烟。等到烟散开,椅子上空了。我看到一缕白色的淡烟向上飘起,消失在窗外。

    听众发出重重的叹气声。

    女巫大王环视房间。“我希望今天再没有人使我生气了。”她说道。

    一片死寂。

    “像油煎饼那样吱吱响,”女巫大王说,“像个胡萝卜那样煮熟了。你们再也看不见她啦。现在我们可以接下去谈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