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抄袭案

写作文对女生王小明来说,是件可怕的事,但对像我这样善于寻找新手法的人来说,那不过是小事一桩。

——摘自贾里日记

那开架书店的老头,曾说到做到,往学校寄过告状信。他把学生证的班级、校名都记得分文不差,唯独把陈应达的名字错记为陈军达,这听起来就像是陈应达的兄弟干的事。据说,祁老师曾询问过陈应达,陈应达沉默良久,小声地答道:"您找错人了!"

陈应达对代理班主任总是有些不冷不热的,看祁老师时,总像打量一个外人。本来,这事就算是个无头案。但鲁智胜这害人精,生来就是块惹是生非的材料,他居然在一篇周记里记了这件事。

祁老师看了周记就给扣下来,他先找贾里证实此事,但贾里凭有机智,几次都逃掉了。鲁智胜见自己的周记本被扣下来,急了,追着祁老师问:"周记本什么时候还我?"

"现在还你也可以!"祁老师说:"你的周记真是跌宕起伏,要事件有事件,要人物有人物,像二国演义!"

当然,祁老师是带点嘲讽口吻的,但底下人都疯了,等着看好戏。鲁智胜那周记本发下来时,大家都抢着传阅,读号外似的。等到传回鲁智胜手里,那一页页的纸都有些像卷心菜的叶子,皱巴巴软塌塌的。

鲁智胜忿忿不平地骂了句粗话,其实,被出卖的贾里更应该火冒三丈,在那周记里,他就像坏人的头目,满肚子鬼点子,而且很善于指挥狗腿子,总之,坏透了。实际上,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行为,应该开一个表彰会。

"谁让你写这个的。"贾里质问道。

"每周记一事。"鲁智胜翻翻眼,"不写这个我就没东西可写!你难道愿意我周记又得三分吗?"

"那也不能把这事给捅出来!"贾里说,"太不谨慎了!"

"你这家伙!"鲁智胜指手画脚,他就是如此,自己有了过失总压在别人身上找原因,"你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我?"

确实,木已成舟。祁老师让贾里写份检查,他说:"贾里,把如何设计这个计策的经过写一写,写深些,当然也要有足够的认识。"

祁老师说这活时,脸部表情不怎么严肃,多少带点随时会喷出笑来的意思。在贾里的领会中,祁老师也许为这个计叫绝,或许还夹带讨教、研究的成分。但没等他起草这份检查,班主任查老师就回来了。那是个铁面无私的人物,他听说此事后,表示要严肃处理,并且亲自赶到那开架书店同老头打招呼。

平素,贾里的作文成绩总是上等的,不论写什么,总能把前后情况写得滴水不漏。鲁智胜说这是遗传,其实未必,因为贾里的妈妈绝对懒于抄抄写写,连写封信都会唉声叹气,这样,两种遗传一定会去掉一个最高分,再去掉一个最低分,相互一抵消,也就剩不了什么,贾里想。

查老师的出现,使贾里的写检查变成一种复杂的事。写作实用大全内,关于写说明文,写记叙文,甚至写电影剧本,写三两句的广告语都有详细的介绍,惟独缺少写检查的要点。

"你该斟酌一下,怎么写才好。"陈应达提出个忠告,"这类东西,写深了会丑化自己,写浅了又显得不诚恳!"

这种大道理人人都晓得,贾里想挽留这位大才子一同研究对策,但对方耸耸肩头,做出洋人式的爱莫能助的样子,同他的英语配套使用:"No!"

心直计快的鲁智胜忍不住叫道:"陈应达,你真不够朋友,贾里是为了你才落到这一步的!"

陈应达有礼貌地听罢,沉着地说:"我必须纠正一个错误的概念:贾里想帮同学排忧解难是无可非议的,应该再接再厉;需要检查的是方式上不对头,后果不好。而这两点,与本人毫无关系。拜拜了,贾里,祝你很快过关。"

"我们被他一脚踹开了!"鲁智胜恼火地说,"这条四眼狗!"鲁智胜讲义气,放学后陪着贾里出了许多绝妙的点子,比如写检查就跟求人一样,口气要尽可能软一点;另外,结尾签名时尽可能潦草,最好潦草到别人无法辨认的地步,这样,即使检讨进了档案将来还可能翻过案来。

"什么?进档案?"贾里叫道。

"作最坏的打算。"鲁智胜冒充哲人。

查老师这人,对作文的要求是既有数量,又有质量,想必对检查书的要求也不会例外。记得他常谈王小明超短作文的失败之处,说"脸很黑"这三个字可以化出许多文字来,比如"他的肤色并不白皙,相反,经日晒雨淋,显得粗糙、油黑,发着光,显得健康、朴实"。总之,随口就能把三个字拉长成几十个字。因而,即使王小明那种几十字的超短作文,经他的这么一填空,也能成为一篇千言书。

贾里瘪头瘪脑地回到家,想着如何把三言两语的检查弄得洋洋洒洒。他甚至想采取回答式,一段是质问,另一段是检查,可又怕老师对这种新颖的检讨书不欣赏。

正在烦恼时,贾里的爸爸走来,向贾里推荐一本书。这个贾里,爸爸的光很少沾上,但看书,倒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爸爸说:"这本书写一个中学男生的经历,很不错!"

"是小说?"贾里问,脑子里却在想那该死的检讨书,他对小说一向兴趣不大,因为它们全是编出来的故事,跟吹牛区别不大。

"这一篇是纪实性小说,很真实,值得一读。"爸爸评价很高。

贾里扫了一眼,那本书名叫《中学春秋》,是一个名叫草人的人写的。什么人,起个这么差劲的化名,草人就有点像那种毫无本事的人的绰号,何必如此谦虚?

翻了几页后,他简直被那草人吸引住了,那本书是自传体性质的,写的就是一个男生在中学里的碰壁史。最绝的是,那文中有一段主人公被迫写检查的描写:

我亲爱的老师,您让我写检查,我是多么受宠若惊呵,因为别的同学,包括那些您认为不错的同学,他们都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因此他们就没有这种写抒情性检查的特权了……

贾里大声叫好,摸出自己的活页小本,把这一页描写记了下来。说实话,那活页小本上都是名人名言,拿破仑、爱因斯坦、聂耳……像草人这样的跻身活页本的作家,真是数一数二的。

当然,第二天查老师向他要检查时,他两手空空。

"明天一定要交。"查老师说得斩钉截铁。

当晚,贾里认认真真摊开稿纸写检查,他坐在背光的小角落里,只为了能挡住妹妹的目光。哥哥的事,妹妹不必知道得太多,特别是这种不能气气派派摆出来的事。

可是,不知怎的,那草人写的妙语一遍遍在他脑海中闪现,他不由又一次摸出那活页小本,边读边拍大脑,真是绝了,把他的那种无奈、牢骚都体现得一清二楚。贾里越来越觉得唯有它才能真正表达自己的意思。

时间多了,贾里合上活页小本子,开始沙沙地写起来:

我亲爱的老师,您让我写检查,我是多么受宠若惊呵,因为别的同学;包括……

贾里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神童,他写得如此流畅,正像爸爸常说的"文思如泉涌",写起来毫不费力,一气呵成,那情景,就像是梦中办事似的畅通无阻。

第二天一早,贾里就把检讨书呈给查老师。这是一份既有质量又有数量,另外,也不伤自尊的检讨书,贾里觉得它简直可以进校史档案的。

上完课间操,查老师招手让贾里去办公室。

"你这份检查写得无可挑剔。"查老师笑笑说,"至少我是不具备批评它的水平,这是大实话。"

贾里觉得很有同感,那份检查确实优秀,可以选到写作实用大全里做范文,他真想复一份寄到编辑部去试试。

"可是,它好像有些眼熟。"查老师探究地说,"好像不是第一次读到似的,你说怪不怪,我有这种感觉。"

贾里连呼吸也没了,因为他突然想起,是从草人的书中得到启发。不过,绝不是抄袭,他没照着它抄,他这人一向丢三落四,即使照着抄也会漏掉若干。况且,世上有那么多书籍,查老师不可能一本不漏的。

但是,世上却永远存在着一种巧合。因为查老师信口提示道:"有一本《中学春秋》你是否看过?"

"看过的。"贾里只能说实话。

"你感觉如何?"

"很喜欢罢了。"贾里说,"不过,虽然我喜欢它中间的检查书,但这与我的检讨书是两回事,我可以背出我自己写的检讨书:我亲爱的老师,您让我写检查,我是多么受宠若惊呵,因为……"

查老师定定地瞧着他,直到他背完最后一个字。"贾里,"他说,"我也很佩服你的认真。"

"呵,您现在不再怀疑我是抄袭了吧?"贾里说。

"问题不在这儿。"查老师点燃一支烟,吸着,他看上去像个有思想有善心的男子汉,"你喜欢一本书,或者喜欢一位写书人,这都无可非议。问题是,你不能让一个人把思路挡住,应该有自己的头脑,自己的观点,你说是不是?"

贾里觉得这话水平不低,就爽快地点点头,表示英雄所见略同。

晚上,贾里忍不住又一次翻了那本《中学春秋》,仿佛那已成为一种习惯,当看到写检查的那一节,不由怦然心动:老天,同他写的那份检查一字不差,再翻那活页本子,也是同一版本--糟糕,他居然把那份书上的检查,照背下来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贾里回想着查老师最末尾的一句话,忽而感觉他像个知情人,话里似乎藏着些阴谋,但疑问很快就堵塞住了;假如查老师晓得这一切,才不会轻易挥挥手让他逃掉的。

很晚了,贾里还在那儿奋笔疾书,他给那草人写了一封信。这种名堂,过去他总以为只有那个男王小明才会热衷,可今天,他却按捺不住了,他写了对这本书的喜爱,以及自己无意之中的抄袭,反正,毫无保留。

贾里写罢,却没找到信封,信封在爸爸房间内。第二天一早,贾里要去值日,就把写信封寄信这事托付给贾梅。

"怎么填信封?"贾梅说,"我没写过信封。"

真是笨死了!贾里说:"记住,先写收信人地址,再写收信人姓名,然后写寄信人地址。"

"就这么简单吗?"贾梅问,好像本事大得通天。

贾里把书上标的出版社名称写上,让他们转交草人想必是万无一失的。不料,贾梅看看那个留条,尖叫起来:"草人?你怎么同姓名这么古怪的人来往?"

多么少见多怪的女孩!贾里跑去推推爸爸的房门,不巧,门没开。要不是他急于把这封信寄到草人手中,他才不愿委托这种喜欢尖叫的女孩去办大事呢!

贾梅果然办不成大事。大约隔了三天左右,就在贾里认为草人该回信来的时候,一天上学路过传达室,他特意朝传达室的收信栏里望了几眼,不料,居然发现了一个奇迹:那信栏上居然有一封让他心跳加快的信--草人收,贾里寄。笔迹是贾梅的。糟糕,那丫头把收信人地址和寄信人地址搞错了,信又回来了!

贾里伸手取信,不料让传达室的老头子挡住了,"喂,这不是你的信!"

"是我的信。"贾里肯定地说。

"你叫草人?"老头脸色失去和悦,"捣什么乱!"

"这封信是我写的,真,真……"

贾里越说越混乱,连他自己也失去辩白的信心。那老头自然是不信的,但鲁智胜不该也掺和在里头,一个劲地说:"贾里,你搞什么阴谋诡计了?这回捉弄哪个?"

没等贾里去训斥妹妹,查老师出动了。他又一次在办公室召见贾里,说:"你喜欢《中学春秋》,我很高兴。我保证,把信转给草人!"

"你认识草人?"贾里欣喜地问。

"有一点交情。"查老师笑得露出了牙齿,"据我了解,他是个大肚量的人,绝不会在意你偶然借用了他的文句。"

"你私拆了我给草人的信了?"贾里问。

"私拆别人的信是违法的。"查老师很清醒,"我能干这傻事?"

"那你怎么……一清二楚?"

查老师说道:"我有特异功能。"隔了一秒钟,他又补充道,"贾里,你是个不平凡的学生,希望你今后为班级多出些奇妙的点子。"

查者师一向习惯把重头的话放在最后讲,因而。这个补充足以证明贾里变相地得到了重用。

后来,贾里去传达室查问,查老师是否就是草人。气人的是,老头不予合作,只把眼光从老花眼镜上端射过来。贾里又去追问父亲,父亲笑笑,斟字酌句地说:"这倒涉及到著作者的权益,我得调查后再给你答复!"

不知怎么,他的疑问传到查老师耳里,他用手拍拍贾里的肩,说:"草人是谁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跟你一样,十分喜欢这本书。"

贾里很想去那出版社一趟,弄个水落石出,可他终于没去,因为结论似乎早就有了,又似乎还没有。生活中有些谜点才好呢,能给人种种想象,贾里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