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窗帘店

我背着画夹走在万绿山的小路上,春天扑面而来。

白雪消融的山坡上生出芳香的青草,沁水的石缝间生出了芳香的青草,溪边浅水下的金沙子生出了芳香的青草……漫山遍野,到处生满了芳香的青草。

成群的小松鼠追逐打闹,纷纷攀上向阳的松枝。

新生的小鹿吃饱了,在云影里酣睡。

那些光秃秃地站了一个冬天的大树小树,这会儿正吱吱喳喳地说着话儿,咿咿哑哑地唱着歌儿——它们每说一句话就长出一片新叶,每唱一首歌就开出一朵鲜花。

蜿蜒的山路上,小轿车不断开过,一辆,两辆,三辆……像一群色彩明亮的小兽,互相追逐着,跑进了山谷深处。山雾洗净了都市人忙碌疲惫的眼神,他们从万绿山下来,抱回满怀的山花。

我在溪边石上支起画夹,却又无法落笔——没等我把画儿画好,万绿山谷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成片的山花已经消失,残断的枝叶跟湿泥巴混在一起,被踩得稀烂。我在溪边的大石上坐了很久,直到黄昏,天空筛下粉一样的细雨,在画纸上聚成一滴滴晶莹的泪。

夜里,我躺在深山的小木屋里,千百万个细弱的呻吟声钻进耳根,像千百万支针插进心脏,那是初生的草树嫩芽细碎的哀鸣。

“疼……好疼……呜……”

我无法入睡,披上大衣,从湿润的小路走进野桃花林。月光下,野桃林一片狼藉,游人折走了繁盛的花枝,树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花朵。桃林深处,春风从远处吹来,吹遍山野,那些细碎的呻吟渐渐消失了,内心深处,一种和悦的宁静不断扩散,渐至于无穷。在桃林转了几圈,我迷路了——举目四望,四面都是桃树,不知道应该朝哪个方向走,才能回到山上的小屋。我只好循着月亮的方向,一直朝前走。走到桃林的尽头,就看到清澈的深潭,潭边的亭子上,竟然有一个女孩子,正在春月下写生!

我突然想到了聊斋里媚惑人的狐精花妖,我的心怦怦直跳。女孩子似乎正在画一根线条,她画来画去都画不满意,画了又涂,涂了又画,眉头锁得越来越深了。终于,我打消了心中的疑虑,认定她也跟我一样,只不过是个痴心的习画者,因为画得着迷,完全忘记了时光的流逝。

我慢慢走到她身后,抬脚把一颗小石头踢进潭水里,只听见很清脆的一声响,水面荡漾起一个波痕,水波一圈一圈扩散——而那画画的女孩子仍旧埋头画中,似乎全然不觉得有另一个人闯入了这个清净的境地。

我看到了她的画,不由得惊叹,画布上的线条简洁极了,凝聚着优美宁静的力量。以线条和形影寄托心迹,正是我多年来求之不得的画法——她正在画月亮,只需画完这一笔,这幅素描就可以完成了。可是不知怎么回事,那么简单的线条,她画来画去总画不好。

“唉,太累了,手抖得厉害。”她叹口气。

我很理解地点点头,因为我也常常这样,明明是很简单的事,但在某个特定的时候,却总是无法做好,而且越是着急,越是艰难——能力好像突然之间就丧失了似的!而且不知道它在什么时候会回来,也许它再也不会回来,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感到格外无助和迷茫——我接过她手上的画笔,很快地在画布上方画了一个月亮。

“嗯,真不错——以后,我们一起画画吧!”

月光照着她的脸,实在楚楚动人。

我糊里糊涂答应了,想来没有什么坏处,不过画画而已——我到深山来,不就是想画些真正的画吗?

迎面吹来一阵风,桃叶响起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女孩子飞快地打开颜料盒,飞快地和着潭水化开了,飞快地给画儿涂上颜色——她快得像一阵风,我完全看不清楚她的动作。

桃叶还在轻轻地摇动,女孩子静静地站在画布前,画已经完成了。

我曾学习东方魁夷的画风,想求得心灵和风景的和谐融合,创造出让人动情的风景画,但多年来苦思苦练,一直徒劳无功。我从来没有画出过让自己真正满意的作品——这幅画蕴含的优美的智慧、对朴素生命的眷恋,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我的心在春潭的月色里地浮起来,喜悦和悲哀在内心生长、颤动,我擦擦眼睛,再看时,发觉画里的月色跟外面的月色截然不同了:外面的月色仿佛凝结成了轻灵宁静的音乐。画里的春潭则像一支直抵人心的歌,桃花飘落水面,是几个轻浮的粉色音符。我出神地看着画布,不由得对眼前年轻的女孩子肃然起敬。

“你,也是美院的学生吗?”我猜测着。

“不,已经上班了,在山下开了间窗帘店。”

沐浴着月色,我们一起走下山。找不到下山的路,我们走在草尖上,走在树叶上,女孩子跟我携手同行,她领着我,迈出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清爽又轻浮,我心里慢慢充盈了轻盈快乐的春雾。

我跟她说起我们的毕业作品,说起古代中国的风景画,说起走在艺术之路上的无能和无力,说起同窗们的急功近利,说起毕业——对于我这样一个没有钱没有关系,又不通世故的年轻人来说,恐怕很难在喧嚣的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她安静地倾听着我的诉说,每当我望着她的时候,她就微笑着点点头。她神情恬静,不知什么地方有些像我初恋的女友,我不由得痴想起来……

走到山脚下,太阳已经升起来,朝晖照耀着公路边的红房子,在绿树丛中分外漂亮。那房子门口写着五个大字——“春风窗帘店”。

照理说,窗帘店应该开在闹市,在这样的地方多少会有点不协调,谁会到山里买窗帘呢?

远远开来一辆黄色小轿车,那是进山踏青的游人的车。

同行的女孩子一下子甩开我的手,很快地跑上前,拦在了路中央。车停了,开车的男人探出头来,大声地骂道:“找死吗?!”

“买一幅窗帘吧!”店里跑出一个穿裙子的姑娘——那条裙子本身就是一幅画——远景是遥远的江南,雨纷纷的杏花树就开在眼前,明媚得照亮人的心。

“这是神奇的春风窗帘,有了它,你在房间里就能听到风吹竹叶、小鸟唱歌,你会看到云从山谷慢慢升起,山花初开的香味萦绕在梳妆台,青草的气味飘进梦里……”

她的声音潮湿而又温暖,让人想到那些下在阳光里的雨。这些话像咒语一样,愤怒的游人听着听着,脾气渐渐好起来,竟把车子们停到店门前,走进这间古怪的商店。走进店里,就像走进了绘画名手的风景画展,窗帘的底色是各种各样的绿——初生柳叶的绿,石上苔藓的绿,江上浮萍的绿,溪边星星草的绿……有你见过的绿,有你没见过的绿,甚至还有你想也想不到的绿——窗帘布上画着千娇百媚的万绿山谷。

走到一幅叫《水与草的歌》的窗帘前面,女孩说:“请静听,春水在奏乐,青草在唱歌。”

生平第一次,我听到水和草的歌。多么奇妙的音乐,一点都不像从外面传来的,却像是童年时代早就收藏在内心深处的一把提琴,正被一只奇妙的手奏响。

人们似乎突然意识到,这些窗帘上的画儿价值连城。

“这幅我要了!”一个女人朗声叫起来。

画画儿的女孩子很快爬上梯子,取下画儿交给她:“一定要好好收着,亲手挂在房间的窗上。”

“嗯,一定,一定!”

女人把叠好的窗帘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心爱的婴孩,同车的人飞快地钻进小车,掉转车头,回城去了。

不一会儿,挂在墙壁上的《风与树的歌》《花与雨的歌》……整个的春之音系列窗帘全都卖出去了,得到神奇的春风窗帘的人们满心欢喜,纷纷回城。

“那些窗帘上的画,都是你画的吗?”等顾客们都离开了,我问带我过来的女孩儿。

“嗯,我非常喜欢画画。每年从家乡出来,走到哪里就画到哪里,在山里,在江边,在村子里——画草、画花、画树、画梅花鹿和花蝴蝶,一路上总要画许许多多的画。现在城市越来越多了,城里没什么可以画的,到处都是楼房,公园也没什么意思,真是可惜了。我和雨来到这里,合伙开了这家窗帘店。雨负责织布,我在窗帘布上画画儿。”

“但是,你们不收钱,不是要亏本吗?”

“钱?亏本?你这是什么意思?”

女孩不解地望着我,见她这么清高,我不好再问。过了一会,一辆奇怪的车停在小店门前,车上满载着绿色窗帘布,卡车形状奇怪,粗糙得像老树皮似的,卡车上,还有十多位大树般粗壮有力的搬运工。

“谢谢啦,真是太谢谢啦!”搬运的人把窗帘安放好,一个劲地向两个女孩道谢。不一会儿,卡车又驶进深山,我望着卡车的背影,不知怎么的,觉得它极像一棵奔跑的老树。

不过一会儿,桌上的午餐就摆上来了,食物只有两样:一碟青菜,一小碗花蜜。女孩子把蜂蜜涂在菜叶上,递给我,我本已饥肠辘辘,接过菜叶便吃起来。菜叶是生的,带着美妙的清香,才吃了一小棵,饥饿的感觉就消失了。

我便留在春风窗帘店,每天拿炭笔在窗帘布上画画,画好了,女孩子就给画儿上色。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素描向来并不出色,现在却越画越好了,我心中浮现出一个又一个风景的幻象,在万绿山谷看过的每一眼都可以画成一幅画:一条路,一片草,两棵树,三只蜂蜜和一朵云……。我从前以为,对着最美的风景才能画出好画,现在我知道,每一处风景都可以入画,最关键的是画者的心,美和智慧原来都深藏在人心深处,只有不断朝内心行进,锲而不舍地在内心的深井挖掘,美的泉水就会源源涌出。

我埋头画画,渐渐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好友虫虫找到我,把我带回美术学院学生宿舍高高的天台,我才发现,城里的每个窗户都挂上了春风窗帘。

窗帘挡住了窗外林立的高楼,隔开了喧嚣的街市,当人们放下手中的工作,站在美丽的窗帘前面,就能听到流水的歌声,听到鸟兽在春天欢悦的鸣叫声,窗帘里的草和树,也仿佛是活的,细心的人会发现草树上的花一天比一天开得更多,香味满溢在房间里。人们在公车汽车上,在电话里,在QQ上讲述着春风窗帘的各种故事,那些故事的确又美丽,又神奇:

有一个人站在窗前,不知不觉走进画里的小路去了,回来的时候,露水沾湿了她的衣裳。

有一个人在窗前吹笛子的时候,窗帘里的鸟儿竟然飞了出来,站在他的肩膀上。

有人的宠物狗跑进窗帘里,追逐画里的松鼠,好几天都不出来,看样子是永远不会再出来了。

……

城里的人们拥有了神奇的春风窗帘,似乎心满意足,我不再听说谁还要到万绿山谷去。

我埋头于毕业作品的创作,慢慢忘记了身外的所有事情。可是,立夏那一天,我一觉醒来,虫虫对我说,那些神奇的窗帘一下子全都不见了。

好像一下子被风刮跑了似的。

我连忙赶到万绿山谷,春风窗帘店已经不翼而飞。那间红房子所在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红粉石。因为游人不来,万绿山谷已经恢复了生机。

但是,春风,春雨,还有我们的春风窗帘,一下子,全都没有了。

我徒步回城,走在街道上,一场花生米那么大的雨,哗啦啦筛在我头上。

春天回去了,我多么惆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