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

我坐了一整天的火车,傍晚时分才来到了舅舅家。

才刚刚坐下,一个女孩儿递给我一杯茶。因为实在太渴了,我想都没想就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等我把茶杯放下,女孩儿却不见了。我有点诧异,她怎么跑这么快呢?

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说:

“今晚你去吗?”

“不去,你也别去了吧!今晚去了,我们就回不来啦。”

“回不来才好呢,我们跟天狗上天去。”

“那怎么行?我们上天了,玲玲多伤心啊。”玲玲,是我表妹的名字。

“那不要紧,玲玲想我们了,就叫天狗把我们驮回来。”

“就是就是,让天狗教我们穿越时空!”

听到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我心里觉得很奇怪,但四下里并没有人呀,门外只有两条小狗在闲逛:一条小白狗,一条小黄狗。难道是它们在说话?哎呀,我怎么能听懂狗的话呢?刚才那杯茶,味道似乎有点怪……但不容我多想,舅妈已经接过我的行李,带我到楼上的房间安顿下来。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借着房间的灯光,我看到阳台上种着茂盛的风雨兰,蓝白相间的小兰花,一朵,两朵,三朵……微风吹过,它们柔软地摇曳,漂亮极了。

吃过晚饭,舅舅跟我谈起了我的妈妈——

“从前,你妈妈是村子里很勤劳的姑娘,那时候,城镇还没有建起来,这四下里都是农田,我们家整整四亩甘蔗地,都是你妈妈一个人打理……”

望着窗外,我非常想念妈妈——妈妈还躺在这座小城的医院里,我多想快点儿见到她啊。

“明天吧,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去看她。”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因为太想念妈妈了,在疲惫的旅途以后,我竟然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而且越到深夜,越是睡不着。我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小说,一直读到最后一行,依然睡意全无。

我把书合上,推开房门走到阳台上。

“你好。”“你来了。”许多细细的温柔的声音对我说。

我低头一看,是风雨兰在跟我说话呢!它们一起离开枝头,飞起来了,就像一群美丽的蝴蝶,一只,两只,三只……它们密密麻麻地落在我的手臂上,我的双手就变成了一对蓝白相间的翅膀。

“跟我们来吧,小仙女正在等你。”

我不由自主张开翅膀,竟然一下子飞起来了!

飞翔的感觉奇妙极啦,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呼地笑:“呵呵,你是第一次飞吧,飞得还不错!”竟然连风的话都听懂了!我的心怦怦跳起来,又激动,又害怕。

我用力扇着翅膀,越飞越高,一直向着月亮飞去。抬头看天,天上明月高悬,星河灿烂——多美丽的夜空啊!记得小时候的夜晚,也是在舅舅家,外婆牵着我的手到小河边看星星,夜空就是这个样子:清澈,深邃,明亮……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自从这片土地建起了密密麻麻的工厂,工厂又竖起密密麻麻的烟囱,我就很多年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星空了——这两年,甚至连星星也看不见了。

月亮上站着小仙女,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不就是傍晚时给我倒茶的小女孩吗?我喝了她的茶,就能听懂小狗的话,风雨兰的话,风的话……

“娃娃,你一定要帮助我。”小仙女伸出右手,把我拉进月亮里。

“你是说,我可以帮助你?……”

“你一定要帮我把天狗救出来。都十年了,我的天狗一直被关在水泥地下,每天夜晚,我都听到它呜呜痛哭……”小仙女一边说着,一边伤心地哭了起来。

原来,就像人类的小孩子养着自己的宠物一样,天上的每个仙女都养着一只天狗。天狗肚子饿的时候,就会吃太阳,吃月亮,吃星星——它们吃饱了就要睡,每次都要睡很长时间——有时睡半个月,有睡好几年——特别困的时候,天狗一睡就是几千年。

小仙女的天狗格外淘气,它喜欢跑到农田里偷东西吃。

十年前,它到甘蔗林偷甘蔗,吃饱了就在甘蔗林里睡着了。就在它熟睡的时候,人类的推土机来了,甘蔗林被推倒了,农田变成了工厂,村庄变成了城镇……熟睡的天狗被埋在深深的地下,等它醒来,坚硬的石屎森林压着它,天狗无法翻身,甚至无法呼吸,更无法回到天上……

“你可一定要帮我把它救出来啊!”

“我很愿意帮忙……”

“我们待会儿回到十年前,我们到甘蔗林去,只要能找到那棵会说话的甘蔗,事情就好办了——会说话的甘蔗会告诉你天狗在哪里,我们找到天狗以后,只要把它抱起来,它就会醒过来了。”

“甘蔗林里那么多甘蔗,只有一棵会说话吗?”

“是的,一片甘蔗林只有一棵会说话的甘蔗。”

“那么,它有什么特点吗?”

“它的外貌跟别的甘蔗一样——能不能找到,只能碰运气了——你喝了我的解语茶,能听懂所有的语言。如果会说话的甘蔗跟你说话,我们就能找到它;如果它不说,那就没办法了。”

“你认为——它会跟我说话吗?”

“当然,你是汪秀秀的孩子啊!这正是我请你帮忙的原因——那片甘蔗林里的每一棵甘蔗都是你的母亲亲手种的,现在,你的母亲正躺在医院里——那些甘蔗,非常惦念她,它们见到你,一定会问候你的母亲。”

小仙女转动时光罗盘,时光急速后退,只见城镇的楼房依次减少,小城渐渐还原成田野和村庄——多么亲切的田野和村庄啊!罗盘停下来了,月光下,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青石巷子。青石巷子的两旁是两排低矮的泥砖房子,每个小窗子都透出柔和的烛光。我认出来了,这就是我外婆的村庄!我就是在这个村庄长大的啊!我慢慢向前走,在外婆的小房子旁边停下来,我踮起脚跟朝窗口望进去,一个孩子躺在木床上睡着了——啊,那不是小时候的我吗?外婆坐在旁边,正摇着葵扇给我赶蚊子。

“汪,汪,汪……”

“等等我们!”

有两只小狗从后面跟上来,我回头一看:一只小白狗,一只小黄狗——不正是玲玲养的那两条小狗儿吗?

“快点吧!先要找到会说话的甘蔗。”小仙女拉着我往前跑。

我们跑呀跑,跑到了青石巷子的尽头。青石巷子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甘蔗林——这就是我童年时候的甘蔗林啊,是我妈妈亲手种植的甘蔗林!

我想起童年时代的往事了。

那时候,妈妈总是说:“土地里生长的植物是有灵性的,像这些甘蔗,我时时听到它们轻轻说话的声音呢”。

我心里想,甘蔗说的话一定是甜的吧。我在妈妈怀里,只是抬头望着妈妈,我不把心里的话告诉她。

妈妈又说:“生长着植物的土地是有生命的土地,大地就像一个母亲,这些大树呀,小草呀,甘蔗呀,蔬菜呀,都是她的孩子呢。”

啊,大地养了这么多孩子,一定觉得很烦吧,妈妈就我一个孩子,还常常说我烦呢。我在妈妈怀里,微笑着看她,还是不把心里的话告诉她。

十年前,人们在这片土地上建起了现代市镇,外婆把家搬到一幢火柴盒一样的高楼上,妈妈把我带到城里去了。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回来。没有甘蔗林的外婆家,不再是我的乐土了……

不容我多想,小仙女已经拉着我走进了甘蔗林。后面的两条小狗紧紧地跟着我们,它们兴奋地,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

“别吵啦!再吵把你们赶回去!”小仙女眦着牙回过头去,冲那两条小狗吼道。真没想到样子蛮温柔的小仙女,也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们在甘蔗林的田埂上一路走,四下里安安静静的,只听见小星星在天上小声地笑着,就像微风吹响了许许多多的小铃铛。

“啊,娃娃,你长这么高了呢。”

果然,有棵甘蔗跟我说话了!

“听说你妈妈生病了,呆会儿你回去的时候,把我带去给她吧。吃了会说话的甘蔗,她的病就能好起来。”

“会说话的甘蔗,太谢谢你了。你知道小仙女的天狗在哪里吗?”

“你是说那只馋嘴的天狗吗?那会儿,它足足吃了十根甘蔗哩。诺,它就睡在那边田埂上。”

果然,一只黑色的小狗正在田埂上熟睡着。

玲玲的两只小狗儿快步冲过去,朝着天狗“汪汪”大叫起来。

“醒来,快醒来!”

“我们来救你啦!”

可是天狗睡得太沉啦,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么一条小狗,居然能吃十根甘蔗,胃口也太大了吧!”我弯下身把它抱起来,“馋嘴猫,该醒过来啦!”

“十根甘蔗算什么?哼,我还能把太阳吃掉!”天狗在睡梦中夸耀道。说完这句话,它睁开眼睛,一看到我,它就呲着牙咆哮:“再也不许你叫我馋嘴猫,我是一条狗!天狗,你知道吗?”

真不愧是小仙女的天狗,脾气这么大!

我把它交给小仙女:“小仙女,再见了!我得回去睡了,明天我要早起去看望妈妈。”

“你帮了我的忙,真是太谢谢啦!”小仙女眨眨眼想了想,“不过,你现在也回不去呀。”

“啊?回不去,那怎么行!我妈妈还在医院里呢。”我急得跳起来。

“在夜里,我的罗盘只能让时光倒流回到过去,却不能回到未来。我们要到明天中午以后才能回去。”小仙女发愁地说。显然,她从来没有为我考虑过!

“你是个自私的小仙女!明天早上,妈妈见不到我,她会多担心多难过啊!”我使劲地在甘蔗地里跺脚,在泥巴上跺出一个洞。

“不能让秀秀担心难过!她对我们多好啊!”会说话的甘蔗说。

“不要发愁啦,我背你回去——把这棵会说话的甘蔗也带上!你妈妈吃了这棵甘蔗,病一定会好起来!”天狗神气地对小仙女说,“我现在自由啦!只要给我一双翅膀,我就可以像从前一样穿越时空。”

这只天狗,脾气虽然很坏,心地却很好。

“好啊!好啊!”所有的风雨兰都拍起掌来。它们像小蝴蝶一样从我的手臂飞起来,飞起来,又纷纷落到天狗的背上,天狗的背上就长出了一双蓝白相间的翅膀。我抱着那棵美丽的甘蔗,伏在天狗小小的背上,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穿越过十年的时空,回到舅舅家的阳台。这时候,东方的天边已经微微发白。

我抱着新鲜的甘蔗来到妈妈的床前。妈妈的样子多么憔悴啊!她一看到我手上的甘蔗,眼中生出了奇异的光彩:“我的好娃娃,你太了解妈妈的心思了!你知道我最喜欢甘蔗——昨晚,我又梦见从前的甘蔗林了。从前,我们有那么一大片的甘蔗林,那么大,无边无际……”

妈妈拿着甘蔗,心满意足地吃起来。

“再见了!”天狗伏在窗外,挥手跟我告别,“以后,我会常常跑进你的梦里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