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

汤汤

有一只叫做默默的兔子。

是只很平常很平常的兔子,一年到头勤勤恳恳地种胡萝卜。

胡萝卜是兔子的事业,每一只兔子都在忙忙碌碌地种。

有一天,默默收到一封信,是一封贺信。

信上说:“据统计,今年你共种出了1999只胡萝卜。这对于一只兔子来说,是十分了不起的事情。所以我们决定奖给你一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来自胡萝卜神”

默默揉了十六次眼睛,才敢相信,这封贺信千真万确,没错,千真万确。

没错,只有一年之内种出1999只胡萝卜的兔子,才能得到这样的奖励。

知道吗,在兔子的世界里,得到一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意味着什么?

这是兔子世界最大的的荣耀,是每一只兔子一生的追求和最大的梦想啊。而默默,还是一只多么年轻的兔子。

默默周围的兔子,不,是方圆数百里的兔子,从来没有谁得到过很大很大的胡萝卜。而默默,只是一只很平常的兔子呀。

默默一遍一遍亲吻着红红的贺信,直到唾沫把整张信纸都吻湿。

信纸干了以后,她还是忍不住亲吻。

一边亲吻她一边在想一件事情:今年我到底种出了几个胡萝卜呢?好像是999个呀。难道记错了吗?可是胡萝卜神怎么会弄错呢。噢,也许是1999个胡萝卜吧。

很快,越来越多的兔子知道了,很平常的兔子默默将会得到一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

这个胡萝卜到底会有多大呢?

其实谁也不知道,因为谁也没有见过。

大概有五、六米高吧,大概需要四、五个兔子手拉着手才能合抱吧。

这么大的胡萝卜竖在默默的院子里,100里之外,就能看到了吧。

默默是一只多么出色的兔子。以前,怎么谁也没有看出来呢。

默默开始整理院子里七零八碎的东西了。

先把院子里的盆盆罐罐,搬进屋子里。好沉呢,因为盆盆罐罐里腌着大白菜呀,萝卜干呀。

再把花花草草捧到院外去,一串红呀、凤仙花呀、牵牛花呀,都是些很平常的花呢,却都是默默喜欢着的。

……

现在,院子里空空荡荡了。

现在,就等着某一个晚上,胡萝卜神把一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送来,悄悄地放进这个院子。

这么大这么空的院子,应该能放得下了吧。兔子默默偶尔担忧地想。

越来越多的,越来越多的兔子知道,默默马上就会得到一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

很多兔子从好远好远的地方赶来。

有的只是为了看一眼,能够得到很大很大的胡萝卜的叫做默默的兔子长什么样子。

有的只是为了跑来握一下默默的手,然后说声“我好崇拜你!”

有的兴致勃勃地跑来要了默默的签名。

有的则十分虚心地向她请教怎样才能在一年之内种出1999只胡萝卜。

还有很多的兔子爱跟在默默的后面,一边挤着眼睛一边说:“瞧,她就是那只得到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的兔子哦。”

一年一度的优秀兔子评选,默默最早进入了候选兔的行列。

报纸和杂志纷纷报道着她的事情。

她的老爸老妈、亲戚朋友每天都眉开眼笑,好像是他们自己得到了很大很大的胡萝卜。

爸爸甚至重新印了名片,名片上最大的字是:我是得到一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的兔子的爸爸。

默默一下子就从一只平常的兔子,变成了不平常的兔子。

就因为这只突然之间要降临的胡萝卜。

上帝对我多么好啊,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得到大胡萝卜。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拥有这么巨大的“得到”。

面对着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的院子,默默总是这样无限幸福和甜蜜地感叹。

院子外常有人在喊:“默默,请客啦!”

默默把自己所有珍藏着的香菜、莴苣、卷心菜,都请客掉了。

她一点都没有觉得可惜,请客难道不是一种分享喜悦的方式吗?

有一天,默默又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说:“哎呀,搞错了,搞错了,统计错误了。今年你种出来的不是1999只胡萝卜,而是999只。所以,你不能得到那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了。——来自胡萝卜神”

这时,她的爸爸恰好走来。默默把信放进口袋,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又印了新名片,你看一看,好不好?”

新名片上印着最大的字就是:得到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的兔子是默默,我是默默的爸爸。

“你怎么一直发愣呢?到底好不好?”

“好的,好的。”默默点着头。

不这样说,不这样点头,还能怎么说怎么做呢。默默不知道。

爸爸刚走,紧接着来了许多兔子。

默默和他们合影。

默默和他们握手。

默默对他们的祝贺表示感谢。

或者在递过来的本子上龙飞凤舞地签名。

或者……

就像这段时间来的每一个日子一样,说差不多的话,做差不多的事。

不同的是兔子默默心不在焉,经常发愣。

“默默,胡萝卜神什么时候把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送来呢?”总会有兔子问。

“哦,让我拿出贺信来看看吧。”

默默一遍遍不厌其烦地从屋子里拿出贺信,展开来和大家一起看。

上面好像没有写明送胡萝卜的日子呢。

为什么要把贺信一次一次地拿出来给大家看呢。

为了证明这是真的。

至少曾经是真的。

贺信好旧好旧了,有许多兔子的爪印留在了上面。

晚上,兔子默默蹲在院子里。院子空空荡荡。

凉凉的月光,凉凉的风。

她蹲在院子里,贺信拿在左手,另一封拿在右手。

一手是得到,一手是失去,都是巨大的。

两只手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大呢?

如果没有过这巨大的“得到”,就不会有这巨大的“失去”。我也不会这么郁闷了吧。默默想。

就当作从来没有得到过吧,我本来就是一只很平常的兔子嘛。默默安慰自己。

这样想着,默默的心情好多了。

白天还是会遇见许多兔子,就算她不出门,兔子们也会上门。

“送来了吗?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

“没有呢。”默默说。

“真的好期待啊。”

“我也是的。”默默说。

“我真的很崇拜你。你的照片已经贴满我整个的卧室和客厅的墙壁,现在要发展到厨房去了。”

“哦,别……”默默说。

每天都会进行着这样的对话。

默默不想说谎,她含糊其辞地回答。

就当做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个巨大的“得到”,这确实能安慰自己。但是该怎么和别的兔子说?

在一双双热切而关注的眼睛里,默默什么也说不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是2007年的最后一个晚上。

默默家里,涌进来很多很多的兔子,都是不请自到的。

有默默的崇拜者,有各媒体记者,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远的近的。把院子挤得水泄不通。

因为所有的兔子都猜测,今天晚上,胡萝卜神一定会来,谁都想第一个亲眼看到,那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

可怜的默默,心乱如麻。

这真的是一个令她深深恐惧的夜晚。

她竭力保持着脸上的平静,和大家一道蹲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天空,摆出耐心等待的样子。

当然,还要时不时地回答各路兔子抛过来的问题。

过了12点,胡萝卜神还没有来。

有一只小兔子叫道:“妈妈,怎么还不来呢?我要回家。”

“再等等嘛。看不到多可惜。”

“妈妈,会不会是骗人的呀。”

“怎么会呢,默默是我们最优秀的兔子——唉,默默,能不能把你的贺信拿出来给我的孩子看一看。”

默默从裤袋里摸出红红的贺信,贺信传到了小兔子的手里,又传到了更多兔子的手里。

“当——当——”两点了。

“瞧我们是多么糊涂,我们把院子都挤满了,胡萝卜神被吓得不敢来了。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也没处放呀。”一位兔老太嚷嚷着。

所有的兔子都“哦”了一声,接着统统涌到院外。

默默也和大家一样,来到院外的草地上,继续蹲着,仰着头看。

默默心乱如麻,谁知道呢?

“当——当——当——”,三点也过了。

所有的兔子都安安静静地等着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

默默也在等着。其实她一直都在发呆。

她想了很多很多。

很多很多,真的。

很多次,泪水从她眼里悄悄涌出来,她悄悄擦去。

终于,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白白的纸,那是胡萝卜神寄给她的第二封信。

她把它递给身边的一只短耳朵的兔子。

然后,她站起来,走进院子,走进屋子,关了门,坐到床上,盖上被子。她看不见外面的兔子,外面兔子的声音能传进来。

“各位兔子,各位兔子,请注意,请注意。我们上当啦!请听我念一封信,一定注意听啊!”

“哎呀,搞错了,搞错了,统计错误了。今年你种出来的不是1999只胡萝卜,而是999只。所以,你不能得到那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了。——来自胡萝卜神”

安静了有一会儿。

“默默呢?默默呢?”

“溜回屋子里去了。”

“我说呢,这么平常的一只兔子,怎么可能一年就种出1999只胡萝卜?”

“看她以后怎么见人?”

“真是天大的玩笑!”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害我白坐了一夜,她太过分了。”

“默默是多么虚荣的兔子啊。”

“太好笑了,真是太好笑了。”

……

笑声,骂声,喧闹着,嘈杂着。

默默把脑袋埋在膝盖上,她没有堵上自己的耳朵。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差不多亮透的时候。

外面终于安静了。

一点声音也没有了。除了鸡啼。

默默走到院外。院外的草地上,一只兔子的影子都没有了。凌乱的草丛里,飘洒着许多红的、白的碎片。

那是两封信的碎片。

默默一片一片地把它们捡起,紧紧地握在手里。

她把所有的巨大的“得到”和“失去”的碎片埋在凤仙花的花盆里。

然后,她把花花草草一盆盆地搬回院子,凤仙花、一串红、牵牛花,都是最平常的花,都是平常的兔子默默喜爱着的。

然后,她把搬进屋子的盆盆罐罐,一样一样搬出来,有腌着大白菜的,有腌着萝卜条的,一个一个,都好沉的。

还有些七零八碎的东西,也一样一样放回去。

院子又重新是挨挨挤挤的院子了。

好像从来没有过变化。

兔子默默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

她曾经是一只平常兔子。

后来是一只偶像兔子。

现在还是一只平常的兔子。

在别的兔子的嘴里,现在她大概还是一只虚荣的兔子,骗人的兔子,可笑的兔子,可怜的兔子……

但这些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院子外面,太阳已经升起来。

经历过巨大的“得到”和巨大的“失去”的兔子默默,安安静静地沐浴在娇艳的阳光里,她对自己说:是个晴天呢,我该种胡萝卜去了。

对,该种胡萝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