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二十章
第十六章初学抽烟——“丢了小刀”
午饭以后,海盗帮全体出动到沙洲上去找乌龟蛋。他们用树枝往沙子里戳,戳到软的地方,就跪下来用手挖。有时候,他们一窝就能弄出五六十只乌龟蛋来。这些蛋呈白色,圆溜溜的。那天晚上,他们吃了一顿美味可口的煎蛋,星期五早上又饱啖了一回。
早饭后,他们欢呼雀跃地向沙洲奔去。他们相互追逐,转着圈圈跑,边跑边脱掉身上的衣服,等全身脱个精光后,继续嬉闹,一直跑到沙洲的浅水滩上,逆着水流站着,水流从他们腿上冲过,时常要把他们冲倒,这种冒险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乐趣。有时候,他们弯腰曲背站在一块,互相用手掌往对方脸上击水。大家越击越近,头歪向一边,避开透不过气来的水。最后,他们扭成一团,经过一番拼搏,弱者终于被按到水里,于是大家一齐钻进水里,几双雪白的胳膊和腿在水里缠在一起,然后猛地钻出水面就喷水,哈哈大笑,气喘如牛。
等玩得累极了,他们就跑到岸上,四肢朝天,往又干又热的沙滩的一躺,拿沙子盖住自己。过一会儿,又冲进水里,再打一次水仗。后来他们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裸露的皮肤完全可以当成是肉色的“紧身衣”,这样他们就在沙滩上划了个大圆圈,开始演马戏——由于互不相让,谁也不愿失去扮演这最神气角色的机会,结果台上出现了三个小丑。
再后来,他们就拿出石头弹子,玩“补锅”、“敲锅”和“碰着就赢”,一直玩到兴尽意阑为止。然后乔和哈克又去游泳,但汤姆却没敢去冒这个险,因为他发现刚才他踢掉裤子时,把拴在脚踝上的一串响尾轮也给踢飞了。他很纳闷没有这个护身符保佑,刚才玩闹这么久,居然没有出事。后来他找回了护身符,这才敢去玩,但这时另外两个伙伴已经玩累了,准备歇一歇。于是他们就“道不同不相为谋”,个个意兴索然,不由得眼巴巴地望着宽阔的大河对岸出神,那里他们向往的小镇正在阳光下打盹。汤姆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用脚趾头在沙滩上写“贝基”。他把字迹抹掉,对自己大为恼火,恨自己意志薄弱。然而,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又写了这个名字。他再一次把名字擦掉,为了防止再写下去,他把两个伙伴弄到一处,自己也和他们一块儿玩起来。
但是乔的情绪一落千丈。他非常想家,简直忍无可忍,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哈克也闷闷不乐。汤姆虽然也意志消沉,却尽力不流露出来。他有一个秘密,不打算马上说出来,但眼下这股消沉的士气必须扭转,他不得不亮出这张王牌了。
他露出兴味盎然的样子说:
“伙计们,我敢打赌这个岛以前有过海盗,我们得再去探险。他们一定把珠宝藏在这个岛的某个地方了。要是让我们碰到一个烂箱子,里面全是金银财宝,诸位会作何感想?”
对他的话,两个伙伴没有答理,刚起来的一点劲头也随之消失了。汤姆又试着用另外一两件事情来诱惑他们,均告失败。这真让人扫兴。乔坐在那里用小树枝拨弄沙子,一副愁眉苦脸相。最后他说:
“喂,我说,伙计们,就此罢手吧。我要回家,这实在太寂寞了。”
“哎,乔,这不成。你慢慢会觉得好起来的,”汤姆说,“在这儿钓鱼不是很开心吗?”
“我不喜欢钓鱼。我要回家。”
“但是,乔,别的地方有这么好的游泳胜地吗!”
“游泳有什么好的。即使现在有人说不让我下水,我也不在乎。我就是要回家。”
“哼,岂有此理!像个找妈妈的小婴儿。”
“对,我就是要去找我妈妈——要是你也有妈妈,你也会想着去找她的。你说我是小婴儿,其实你又有多大呢。”说着说着,乔就有点抽鼻子。
“好吧,咱们就让这个好哭的小婴儿回家去找妈妈,好不好,哈克?可怜虫——他要去找妈妈?让他去好了。你一准喜欢这儿,对不对,哈克?咱俩留在这儿,好吗?
哈克不轻不重地说了声:“也——行。”
“到死我都不会再跟你说话,”乔说着站起身来,“你等着瞧吧!”他悻悻地走开,并且开始穿衣服。
“谁稀罕!”汤姆说。“没谁求你跟他说话。滚回去吧,让人家看你的笑话去吧。哟,你是个伟大海盗。哈克和我不是好哭的小婴儿。我们要留在这儿,对不对,哈克?他要走,就让他走好了。我想没有他,咱们说不定也一样过得好好的。”
然而汤姆心里却不是滋味,他看见乔脸色阴沉,只顾穿衣服,不免有些惊慌。而哈克老是盯着准备回家的乔,一言不发,一副想与之同往的神情,更令他心神不宁。接着,乔连一个字的道别话都没说便开始下水,向伊利诺斯州那边趟过去。汤姆的心开始往下沉。他瞟了一眼哈克,哈克受不了他这么一看垂下眼帘。后来他说:
“汤姆我也要回家。咱们呆在这儿也越来越孤单。汤姆,咱们也走吧。”
“我决不走!你们要想走,那全走吧。我是要留下来的。”
“汤姆,我还是回去为好。”
“行,去吧!去吧!谁拦你了?”
哈克开始东一件西一件地拾自己的衣服。他说:
“汤姆,我希望你也一起走。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们到岸边等你。”
“哼,你们尽管他妈的都去吧,没什么好说的了。”
哈克伤心地走了,汤姆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激烈地斗争着,真想抛开自尊也跟着他们走。他希望那两个伙伴站住,可他们仍旧在慢慢趟着水向前走。汤姆忽然觉得周围如此冷清,如此寂寞。在和自尊作了最后一次较量后,他终于直奔向两个伙伴,一边跑一边喊:
“等一等!等一等!我有话要跟你们讲!”
他们立刻站住,转过身来。他走到他们跟前,就把那个秘密向他们亮了出来。他们起初闷闷不乐地听着,等到明白了他的“真正意图”时,便欢呼雀跃起来,连呼“太妙了!”他们说要是他一开头就告诉他们,他们怎么也不会走的。他巧妙地搪塞了过去,其实他担心的是:这个秘密不知道是否能让他们在这岛上呆上一阵子,所以他有意识地守口如瓶,不到万不得已,不亮出这张王牌。
小家伙们又兴高采烈地回来了,痛痛快快地做着游戏,不停谈论着汤姆那伟大的计划,称赞他足智多谋。他们吃完一顿美味的龟蛋和鲜鱼之后,汤姆说他要学抽烟。乔表示赞同,说他也想试一试。于是,哈克就做了两个烟斗,装上烟叶。这两个外行除了葡萄藤做的雪茄而外,从没抽过别的烟,那种雪茄烟让舌发麻,而且看起来也特别土气。
他们用胳膊肘支着,侧身躺着开始抽烟,抽得小心翼翼,信心并非十足。烟的味道不怎么样,呛得他们有点喘不过气来,可是汤姆说:“嘿,抽烟有什么难的!我以前不知道抽烟不过如此,要是知道的话,我早就学会了。”
“我也是,”乔说,“这根本不值一提。”
汤姆说:“哎,有好多次我看到别人抽烟,我就想我要会抽就好了;可从没想到我能抽哩。”
“哈克,我也是这样的,是不是?”乔说,“你听我这样说过的,对不对,哈克?要是假话,我任听你摆布。”
“是的,他说过——说过好多次。”哈克说。
“嘿,我也说过呀,”汤姆说,“唔,总有上百次吧。有回是在屠宰场。你忘了吧,哈克?当时,鲍勃·唐纳在场,约翰尼·米勒、杰夫·撒切尔也在。想起来了吧,哈克?”“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哈克说,“那是我丢掉白石头弹子后的那一天。不对,是前一天。”
“瞧——我说我说了吧,”汤姆说。“哈克回想起来了。”“我觉得我整天抽烟都没问题,”乔说。“我不觉得恶心。”“我也不觉得恶心,”汤姆说,“我也能成天地抽这种烟。
但我敢打赌杰夫·撒切尔就不行。”
“杰夫·撒切尔!嘿,让他抽上一两口他就会一头昏倒。
不信让他试试看。一次就够他呛的!”
“我敢打赌他够呛。还有约翰尼·米勒——我倒很想让约翰尼·米勒尝两口。”
“啊,鬼才不这么想呐!”乔说。“嘿,我敢说约翰尼·米勒干这事最熊。他只要闻一下这味儿就会被置于死地。”
“的确如此,乔。哎——我真希望那些小子能看到我们现在的样子。”
“我也这么想。”
“哎——伙计们,先别提这桩事,以后找个机会,趁他们在场时,我就过来问:‘乔,带烟斗了吗?我想抽两口。’你就摆出一副大剌剌的样子,就像这根本算不上一码事,你说:‘带了,这是我那根老烟斗,喏,这还多一根,不过我的叶子不太好喔。’我就说:‘哦,没关系,只要够冲就行。’然后你就掏出烟斗,咱俩点上火来抽,慢条斯理,让他们瞧个够。”
“呃,那真有趣,汤姆!我恨不得现在就抽给他们看!”
“我也这么想!我要告诉他们,我们是在外当海盗时学会的,他们能不希望当初跟我们一块来吗?”
“嗯,当然希望喽!我敢打赌他们准会的!”
谈话就这样继续下去。但不久他们就开始泄气了,讲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后来便沉默不语了。他们吐痰,越吐越厉害。这两个孩子的腮帮子里面的口水如喷泉;舌头底下好像是个积满水的地窖,为了不泛滥成灾,得赶忙把水往外排;但无论他们怎么尽力把水往外吐,嗓子里还是有一股股的水涌上来,连带着一阵阵恶心。此刻,两个孩子看起来都脸色煞白,一副惨相。乔的烟斗接着也掉了。两个人的口水只管喷泉似地朝外涌,两个抽水机全力以赴往外抽水。乔有气无力地说:
“我的小刀不见了。我想我得去找找看。”
汤姆嘴唇发抖,吞吞吐吐地说:
“我帮着你找。你到那边去找,我到泉水旁边看看。不,哈克,不用你来帮忙——我俩能找到。”
于是哈克重新坐下来等着。一个小时后,他觉得有些孤单,便动身去找同伴。他俩东一个,西一个相去甚远,脸色苍白地倒在林中睡大觉。他看得出他们俩抽烟不太适应,不过现在这种难受已经过去了。
当晚吃饭时,大家的话都不怎么多。乔和汤姆看上去可怜巴巴的。饭后,哈克准备好自己烟斗,正打算也给他们准备,他俩说不用了,因为晚饭吃的东西有点不大对劲,他们觉得有些不舒服。
夜半光景,乔醒了,叫另外两个孩子。空气闷热逼人,似乎要变天。尽管天气又闷又热令人窒息,几个孩子还是相互依偎在一起,尽力靠近那堆火。他们全神贯注默默坐在那里,等待着。周围还是一片肃静。除了那堆火,一切都被漆黑的夜色吞噬了。不一会儿,远处划过一道亮光,隐约照在树叶上,只一闪便消失了。不久,又划过一道更强烈的闪光。接着又一道。这时候,穿过森林的枝叶,传来一阵低吼声,几个孩子仿佛觉得有一股气息拂过脸颊,以为是幽灵过去了,吓得瑟瑟发抖。一阵短暂的间隙过后,又是一道悚目惊心的闪光,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昼,他们脚下的小草也历历可辨;同时,三张惨白、惊惧的脸也毕露无遗。一阵沉雷轰轰隆隆当空滚过,渐去渐远,消失在遥远的天边。一阵凉风袭来,树叶沙沙作响,火堆里的灰,雪花似地四处飞撒。又一道强光照亮了树林,响雷紧随其后,仿佛就要把孩子们头顶上的树梢一劈两半。之后,又是一团漆黑,几个孩子吓得抱成一团,几颗大雨点噼哩啪啦砸在树叶上。
“快,伙计们!快撤到帐篷里去!”汤姆大喊。
他们撒腿就跑,黑暗中不时绊上树根和藤蔓,由于极度害怕,他们拼命地朝不同方向跑。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所到之处,簌簌作响。耀眼的闪电一道紧跟着一道,震耳的雷声一阵尾随着一阵。片刻之间,倾盆大雨劈头泼下,阵阵狂风又沿着地面把它们刮成了一片片雨幕。孩子们相互呼喊着,可是风吼雷啸,把他们的呼喊声完全盖住了。不过,他们终于一个接一个地冲回了露营地,在帐篷底下躲起来,又冷又怕,浑身精湿。好在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大家守在一块,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们讲不出话来,因为那块旧帆篷噼噼啪啪响得太厉害,这么大的噪音实在没法交谈。狂风越刮越猛,不久便吹断了系帆篷的绳子,把它一卷而飞。孩子们手挽着手,逃向河岸上一棵大橡树底下躲雨,一路上磕磕绊绊,碰破了许多地方。这时候,天空中风、雨、闪、雷交加,狂暴至极。闪电把天空也照亮了,把天宇下的万物映衬得分外鲜明;被风吹弯的树木、白浪翻腾的大河、大片随风飞舞的泡沫以及河对岸高耸的悬崖峭壁的模糊轮廓,都在那飞渡的乱云和斜飘的雨幕中乍隐乍现。每隔一会,就有一棵大树不敌狂风,哗啦一声扑倒在小树丛中;惊雷如潮,震耳欲聋,惊魂夺魄,难以言状。最后的这一阵暴风雨更是威力无比,似乎要在片刻之间,把这个小岛撕成碎片,烧成灰烬,淹没树顶,再把它吹个无影无踪,要把岛上的生灵都震昏震聋。对这几个离家出走的孩子们来说,这一夜实在够他们受的了。
但是,最后暴风雨总算过去了,风声雨声渐渐平息下来,一切又恢复了宁静。孩子们回到了宿营地;他们发现被吓得够呛,值得庆幸的是紧挨着他们床铺的那棵梧桐树被雷劈倒,而雷殛之时,他们恰巧不在树下。露营地的一切都被大雨淋透了,那堆篝火也给浇灭了。这几个孩子毕竟缺乏经验,就像他们的同龄人一样,没有想到要去防雨。更倒霉的是,他们都成了落汤鸡,冷得受不了。那副狼狈相不言自喻。不过他们很快发现,原先那堆火已经把他们靠着生火的那根倒在地上的大树干(在它弯起离地面有些距离的地方)烧得凹进去很深,因此有块巴掌大的地方没有被雨淋湿。于是他们极有耐性地想方设法,从那些有遮掩的树下,寻来些碎叶、树皮做火引子,总算又把那堆火救活了。随后他们又添了许多枯树枝,让火苗呼呼直窜,这才感到兴高采烈。他们把熟火腿烘干,炮餐一顿。吃罢就坐在火堆旁,把夜半的历险大肆渲染一番,一直聊到清早,因为周围没有一处能睡觉的干地方。
太阳渐渐升起来,照在孩子们的身上,他们感到困倦难耐,就从林子里走出来,到沙滩上躺下来睡觉。不久,他们浑身被太阳晒得燥热,就站起来懒洋洋地弄饭吃。吃罢,他们都觉得周身酸痛,骨节发硬,于是又有点想家了。汤姆看出了苗头,极力说些开心的事,想打起那两个海盗的精神。可是,他们对石头弹子、马戏、游泳等一切游戏都不感兴趣了。他又向他们提起了那个秘密,这才激起了一点高兴的反应。趁着这股劲儿,他又使他们对一种新式玩法产生了兴趣,这就是大家暂时放弃当海盗,改扮成印第安人,换换口味。他们一下子被这个主意吸引住了。于是,不久他们便脱得精赤,从头到脚抹了一道道的黑泥,就像几匹斑马——当然个个都是酋长——然后他们飞奔入林,去袭击一个英国佬的聚居点。
后来他们又分成三个敌对的部落,从埋伏处发出可怕的吼叫,冲出来相互袭击,杀死和剥掉头皮的人数以千计。这是一场血淋淋的战争,因此也是个痛快淋漓的日子。
临近吃晚饭时分,他们才回到宿营地集合,饥肠辘辘,但却十分快活;不过,又一个难题产生了——互相仇杀的印第安人如不事先讲和,是不能在一块友好进餐的,而讲和的前提必须要抽一袋烟。他们从没听说过还有别的讲和办法。这三个野蛮人中的两个几乎一致表示希望继续当海盗。大家终究想不出别的解决办法;所以他们只好装出一副愉悦神情,把烟斗要过来,按照传统的仪式轮流抽了一口。
说也奇怪,他们又很高兴自己变成野蛮人了,因为他们收获不小:他们发现自己已经可以抽抽烟,而不必找丢失的小刀了;现在他们已经不再被烟呛得难受了。他们可不会轻易放过这可喜的进步而裹足不前,不会。吃过晚饭,他们又小心地练习了一下,取得了不小的成功,因此,这天晚上他们过得喜气洋洋。他们对自己取得的这一成就非常自豪,非常满意。即使他们能把印第安人的六个部落通通剥掉头皮,或者把全身的皮都剥掉,也不会比这更畅快。就随他们在那儿抽烟、闲扯和天吹海聊吧,目前我们暂没什么事情麻烦他们了。
第十七章海盗们为自己送葬,教堂现真相
也就是在同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镇上虽然宁静,但人们的心情却很沉重。哈帕家和波莉姨妈家都沉浸在悲哀之中,哭声不断。说实话,镇上本来已经够宁静的了,现在静得更加异乎寻常。村里的人干活时都心不在焉,也很少说话,只是长吁短叹个不停。周六似乎也成了孩子们的负担。他们做游戏时,总也提不起精神,到后来干脆不玩了。
那天下午,贝基·撒切尔在空无一人的学校操场上,愁眉苦脸地踱来踱去,心里觉得很凄凉,但找不到什么可以安慰自己的东西,于是她一边步一边喃喃自语道:
“哦,我要是再能得到那只柴架上的铜把手就好了!现在我连一件纪念他的东西都没有。”
她强忍着泪水。过了一会,她停住脚步,自言自语道:
“就是在这儿。哦,要是他再给我一次的话,我决不会像上回那样固执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像上回那样说话了。可是他现在已经去了,我将永远、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
想到这里,她再也支撑不住了。于是她茫然走开,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后来,有一大群男孩和女孩——他们曾经是汤姆和乔的伙伴——走了过来,站在那里向栅栏那边看,用虔诚的语调讲述着汤姆曾经如何干过什么事情,以及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汤姆的情形。还有乔怎样说了这样和那样的小事情。(现在他们一眼就看出,这一切都充满了可怕的预兆!)在场的人个个都能讲出失踪的伙伴当时所站的确切地点,然后又补上一句:“我当时就这么站着——就像现在这样,比如你是他——我俩就这么近——他笑了,就像这样——接着我觉得浑身不对劲——就像——很吓人,你知道——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现在我全明白了。”
接着他们就谁最后看见那些失踪的孩子展开一场争论。许多孩子真是苦中作乐,争着抢头功,并且提出了一些证据,被证人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最后公布结果时,那些被认为是最后看到过死者并和他们讲了话的幸运者便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其余的人则张着嘴望着他们,羡慕得不得了。有个可怜的家伙,他没有什么值得荣耀的事情可谈,于是就想起一件往事,便无不骄傲地说道:
“哦,汤姆·索亚揍过我一回。”
可是,这并没能让他获得大家的羡慕,因为大多数的孩子都可以这么说,所以他的这句话就不大值钱了。后来这群孩子继续聊着,用敬畏的口气追述几位死去的英雄的生平事迹。
第二天上午,主日学校下课以后,教堂的大钟一反往日的样子,发出的是报丧的声音。这个星期天,镇上显得十分宁静,报丧的钟声似乎与笼罩着大地的寂静很协调。村里的人开始聚集在一起,在走廊里逗留了一小会儿,低声谈论着这件惨案。可是教堂里除了女人们走向座位时衣服发出凄惨的沙沙声外却没有人窃窃私语。谁也记不起这个小小的教堂从前什么时候也像今天这样座无虚席。后来教堂里鸦雀无声,大家静心等候了一阵才见波莉姨妈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希德和玛丽;过了一会哈帕一家也进来了,他们都穿着深黑色的衣服。这时全场起立,连年迈的牧师也不例外。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站着一直等到刚进来的那些人在前排就座后这才坐下来。接着又是一阵默哀,间歇着传来一阵阵哽噎住的抽泣声。然后牧师摊开双手,做了祷告。人们唱了一首震撼人心的圣歌,之后又念了一段颂词:“我是生命,复活是我。”丧礼上,
牧师描述了死者的美德和他们讨人喜欢的行为,以及非凡的前途。在座的人个个都暗自承认他说得对,他们以前真是有眼无珠,居然对这些熟视无睹,反倒死盯着这些可怜孩子的过错和毛病不放,心里不免感到难过。牧师还讲述了这几个孩子生前的一些感人事迹,他们天真可爱,慷慨大方。人们现在一眼就看出他们那时的行为是多么地高尚,令人赞美。可当时这些却被认为是地道的流氓行为,人们恨不得用鞭子抽这些孩子。想到这一切,人们很难过。牧师越说越动情,在场的人也越听越受感动,都呜咽起来。牧师本人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布道台上哭起来。
教堂的长廊里响起一阵沙沙声,可是没有人听见。不久,教堂的门嘎吱一声开了,牧师拿开手绢,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站在那里呆住了!于是一双又一双的眼睛顺着牧师的视线看过去,接着全体到会者一下子都站起来,睁大眼睛看着死而复活的这三个孩子沿着过道大踏步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是汤姆,乔在中间,哈克殿后。他们刚才一直躲在那没人的长廊里,倾听着追悼他们的颂词哩!
波莉姨姨、玛丽,还有哈帕一家都一下子向这几个复活的孩子扑过去,把他们吻得透不过气来,同时倾吐了许多感恩戴德的话。而可怜的哈克却站在那里,窘迫不安,很不自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逃到哪里才能躲开这些不表示欢迎自己的眼光。他犹豫了一下,正打算溜走,可是汤姆抓住他,说道:
“波莉姨妈,这不公平,哈克也该受人欢迎才对。”“是的,说得有道理,我就欢迎他。他没有母亲真可怜!”
波莉姨妈的亲切关怀,反倒使他变得更加不自在。忽然牧师放开嗓音,高唱起来:“赞美上帝,保佑众生——
唱!——大家尽情地唱呀!”
大家果然热情地唱了起来。人们以饱满的热情,大声唱起了颂歌,歌声回荡在教堂上空。海盗汤姆·索亚向四周张望,发现周围的伙伴们都在羡慕他,心中暗自承认,这是他平生最得意的时刻。
当那些“受骗”的参加葬礼的人成群结对地走出教堂时,大家都说要是能像今天这样热情地唱颂歌,情愿再被捉弄一次。
那一天,汤姆不是挨耳光就是受亲吻,这全随波莉姨妈的心情变化而定。他从前一年所受的加起来也没有今天一天的多。他简直搞不清哪一种表示是对上帝的感激,哪一种是对他的爱。
第十八章汤姆托梦骗姨妈,贝基借故寻报复
这就是汤姆最大的秘密计划——和他的海盗帮兄弟们一同回家,出席自己的葬礼。星期六黄昏的时候,他们坐在一块大木头上,顺流而漂,漂到密苏里河的另一边,在离小镇下游五六英里的地方上了岸。他们在镇外的树林子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快亮。然后他们悄悄地穿过僻静的胡同和小巷,溜进教堂的长廊。那儿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破凳子。他们又接着睡,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星期一早晨吃早饭的时候,波莉姨妈和玛丽对汤姆非常亲近。他要什么都满足他,大家的话也比平常多得多。谈话中,波莉姨妈说:
“喂,汤姆,要我说你这个玩笑开得很好,你们几个为了开开心却让我们大家受了几乎一个星期的罪。你不该那么狠心,让我也跟着吃苦头。你既然能够坐在大木头上来参加自己的葬礼,那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点暗示,说明你是出走而不是死了呢?”
“是呀,汤姆,姨妈说得对,”玛丽接上说,“我想你要是想到这一点,你一定会那样做的。”
“你会不会,汤姆?”波莉姨妈问,脸上一副渴望的神情。
“你说呀,要是你想到了,你会不会那样做呢?”
“我——呃,我说不准,要是那样的话,会坏事的。”“汤姆,我原来以为你很把我放在心上。”波莉姨妈说,她那悲伤的语调使汤姆深感不安。“你以前要是还想到这一点,就算没办到,那也是很不错的了。”
“哦,姨妈,别这么想,那没什么关系,”玛丽向着汤姆对姨妈说,“汤姆就是这样子,毛手毛脚的,做事总是匆匆忙忙,从不考虑什么后果。”
“那就更不应该。要是换了希德,那就不一样了,他会来告诉我的。汤姆,有朝一日当你回想往事的时候,你会后悔的:后悔当初不该这样不把我放在心上。这事对你是无所谓。”
“噢,姨妈,你晓得我真地爱你的。”汤姆说。
“你要是不光这么说,而且还能做到,我就会更相信你了。”
“现在我希望当时真地那么想过,”汤姆后悔地说,“不过我在梦里梦见过你呀,这不也够可以的吗,对不对?”
“这算什么——连猫也会梦见我的——不过话说回来了,这总比没梦见过我的好。你梦见我什么了?”
“噢,是这样的,星期三夜里,我梦见你坐在那个床边,希德靠木箱坐着,玛丽离他不远。”
“没错,我们当时是那样坐的。我们常是这样坐法。我很高兴你在梦里也为我们这么操心。”
“我还梦见乔·哈帕的妈妈也在这里。”
“嗳呀,她是来过!还有呢?”
“噢,多着呢,不过现在记不大清楚了。”
“那么,尽量回想一下行不行?”
“我记得好像风——风吹灭了——吹灭了——”
“好好想一想,汤姆!风的确吹灭了什么东西,说呀!”
汤姆把手指放在脑门上,一副很着急的样子。他想了一会说:
“我想起来了!风吹灭了蜡烛!”
“我的天哪!太对了!接着说,汤姆——再接着说!”
“我记得好像你说了,嗐,我想那门……”
“往下说,汤姆!”
“让我稍微回想一下——别着急。哦,对了,你说你想门是开着的。”
“我当时就像现在这样坐在这儿,我确实说过!对吧,玛丽!汤姆往下说!”
“后来……后来……后来发生的事,我有点吃不准。不过我仿佛记得你让希德去……去……。”
“去哪儿?说呀?汤姆,我让他去干什么?他去干什么?”
“你让他……你……哦,你让他去关上门。”
“啊,我的天哪!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没听说有这样的怪事!现在我明白了梦不全是假的。我这就去跟赛伦尼·哈帕(乔的母亲)讲,让她来解释解释这个。她一贯不相信迷信,这回看她还有什么说的。再接着往下说,汤姆!”
“哦,现在全想起来了。后来,你说我不坏,不过是淘气罢了。有点浮躁,冒冒失失的。你还说我是个毛头孩子(我想你是这么说的),没一点坏心眼儿。”
“一字不差!哦,天哪!接着讲,汤姆!”
“接着你就哭了。”
“我是哭了。我哭了,那已经是常事了。那后来呢?”
“后来哈帕夫人也哭了起来。她说乔也是和我一样的孩子,她后悔不该为奶酪的事,用鞭子抽打他。其实是她自己把奶酪倒掉了——”
“汤姆,你真神了!你的梦就是预言!”
“后来希德他说——他说……”
“我记得我当时好像没说什么。”希德说。
“不,希德,你说了。”玛丽说。
“你俩住嘴,让汤姆往下说!他说什么了,汤姆?”
“他说——我觉得他是这样说的:他希望我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更舒服些,不过要是我从前某些方面表现得更好些……”
“瞧,你们听见了吧!当时他正是这么说的!”
“还有,你让他闭嘴。”
“我的确这样讲了!这事一定有个高手在帮你的忙。一定有个高手在暗地里帮你的忙!”
“哈帕夫人还把乔放爆竹吓着她的事讲了一遍,你就讲了彼得和止痛药……”
“真是千真万确!”
“后来你们还谈论了很多事情,讲了到河里打捞我们,讲了星期日举行丧礼,后来你和哈帕夫人抱在一起哭了一场,最后她离开走了。”
“事情经过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就像我现在坐在这里一样,一点也不差。汤姆,即使亲眼见过的人,说的也不过如此了!那么后来呢?继续说,汤姆!”
“我记得后来你为我做了祈祷——我能看见,还能听见你所说的每个字。你上床睡觉了,我感到非常难过,于是拿出一块梧桐树皮,在上面写道:‘我们没有死,只是去当海盗了。’还把它放在桌子上的蜡烛旁边;后来你躺在那儿睡着了,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我走过去,弯下腰来,吻了你的嘴唇。”
“是吗,汤姆,是吗!为了这一点,我会原谅你一切过错的!”于是她一把搂住这个小家伙,这一搂反而使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罪恶深重的小混蛋。
“虽然这只是一个——梦,倒也不错。”希德自言自语,声音小得刚好能听见。
“闭上嘴,希德!一个人梦有所思,日有所为。汤姆,这是我特意为你留的大苹果,打算要是能找到你,就给你吃——现在去上学吧。你终于回来了,我感谢仁慈的圣父。凡是相信他,听他话的人,上帝一定会对他们大发慈悲。不过天知道我是不配的。不过要是只有配受他爱护的人才能得到他的保佑,由他帮助渡过灾难,那就没有几个人能在临死前,能从容微笑,或是到主那里去安息了。走吧,希德、玛丽,还有汤姆——快走吧——你们耽误了我很长时间。”
孩子们动身上学去了,老太太就去我哈帕太太,想以汤姆那个活生生的梦来说服哈帕太太,梦有时也能成真。希德离开家的时候,对汤姆所讲的心中已有了数。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这不可信——那么长的一个梦,居然没有一点差错!”
瞧,汤姆现在可神气了,他成了英雄。他一改往日的蹦蹦跳跳,走路时,腰板挺直,俨然一副受人注目的海盗相。是的,他从人群中走过时,既不看他们一眼,也不理睬他们说什么,把他们全不当一回事,小家伙们成群结队跟在他身后,并以此为荣。汤姆也不介意,仿佛自己成了游行队伍中的鼓手或是进城表演的马戏团中的领头那样受人注目。与他同龄的伙伴们表面上装着根本不知道他曾走失过那回事,但心里却忌妒得要命。他们要是也能像这个鬼东西那样,皮肤被晒得黝黑,又如此受人仰目,那死也眠目,但就是拿马戏团来换,汤姆一样也不愿让给他们。
在学校里从孩子们羡慕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汤姆和乔简直被人给捧上了天。不久,这两位“英雄”就开始翘尾巴,别人只好强忍着。于是他俩就向那些如饥似渴的“听众”讲起了他们冒险的经历。可刚一开头,他们就不往下讲,因为他们富于想象力,不时添油加醋,你想故事能有结束的时候吗?到后来,他们拿出烟斗,不急不忙地抽着烟,四处踱着步。这时,他们的神气劲达得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汤姆横下一条心,没有贝基·撒切尔他也行。只要有荣耀就有一切,他愿为荣耀而活着。既然现在他出了名,或许她会要求重新和好。不过,那是她的事,她会发现他现在根本不在乎了。不久,她来了。汤姆装着没看见她,跑到另一群男女孩子们中间说起话来。他很快发现她脸通红,来回走个不停,四处张望,好像是在追逐同学们,追上一个就笑着大叫一声,乐乐呵呵的。可是他还注意到她总在他的附近抓人,每抓到一个,都好像有意向他这边瞟上一眼。汤姆那不可告人的虚荣心全得到了满足,这下他更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因此对她越是不动声色,视而不见。她不再嘻戏了,只是犹犹豫豫地走来走去。她叹了一口气,闷闷不乐地看着汤姆,见他只和艾美·劳伦斯一人讲话,不理睬别的人。她立即感到极度悲伤,变得烦躁不安。她想走开,可两脚不听使唤,身不由己地来到了同学们一边。她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对离汤姆十分近的那个女孩说:
“哟,是玛丽·奥斯汀呀!你这个坏家伙,干吗没去主日学校?”
“我去了——你没见我去吗?”
“不错,没看见。你去了?那你坐在什么地方?”
“我一惯在彼得小姐那一班。不过,我当时倒看见你在那儿。”
“是吗?真有趣,我居然没看见你。我原想告诉你野餐的事情。”
“啊,太捧了。谁来操办呢?”
“我妈打算让我来。”
“噢,好极了,我希望她会让我参加。”
“嗯,她会的。野餐是为我举办的。我爱叫谁,她都愿意。我爱叫你来,她当然愿意喽。”“棒极了。什么时候办呀?”
“要不了多久,也许放假就办。”
“好,这太有意思了!你打算请所有的男女同学吗?”
“对,凡是我的朋友,我都请。还有想和我交朋友的人,我也请。”说完,她偷偷瞥了一眼汤姆,可是他正跟艾美·劳伦斯讲岛上那场可怕的暴风雨的故事:当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把那棵大梧桐树“劈成碎片”,而他自己站得离那棵大梧桐树还“不到三英尺远”。
“喂,我能参加吗?”格雷赛·米勒说。
“能。”
“还有我呐?”莎丽·罗杰问。
“你也能。”
“我也能吗?”苏赛·哈帕问道,“乔呢?”
“都能去。”
就这样,除汤姆和艾美以外,所有的孩子都高兴地拍着手,要求贝基请他们参加野餐。汤姆冷冰冰地转身带着艾美走了,边走边和她谈着。见到这情景,贝基气得嘴唇发抖,泪往上涌。她强装笑脸,不让别人看出有什么异样来,继续聊着。可是野餐的事现在失去了意义,一切都黯然失色。她马上跑开,找了一个无人的地方,照她们的说法“痛哭了一场”。由于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一直坐到上课铃响,这时,她站起身来,瞪大眼睛,一副复仇的样子,把辫子往后一甩说:有他好看的。
课间休息的时候,汤姆继续和艾美逗乐,一副得意洋洋、心满意足的样子。他走来窜去想让贝基看见,以此来激怒她,伤她的心。最后,他终于在教室后面找到她。可他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情绪一落千丈。原来,贝基正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和阿尔费雷德·邓波儿一起在看画书。他们看得聚精会神,头也凑得很近,仿佛世上只有他俩存在。嫉妒的火焰在汤姆身上燃烧起来。他开始憎恨自己,骂自己是个傻瓜,白白放弃了贝基给他言归于好的机会。凡是能骂自己的话,他都派上了用场。他又急又气,直想放声大哭一场。而艾美此时却很开心,边走边快快活活地聊着。汤姆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是默默无语地往前走。艾美有时停下来,等他答话,他很尴尬,答得总是前言不对后语,不管问他什么,回答都是是的,是的。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走到教室后面,看见那可恨的一幕,气得他眼球都要掉了出来。更让他发疯的是贝基·撒切尔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不知道世上还有他这个大活宝(他是这么想的)。实际上贝基已发现他来了,她知道这次较量中自己赢了,见现在轮到汤姆受罪,她十分高兴。
艾美兴高采烈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汤姆感到无法忍受。他暗示自己有事要办,而且时间不等人,必须马上就去做;可那个姑娘根本没明白过来,还是照讲不停。汤姆想:“哎,该死的,怎么老是缠着我不放。”到后来他非走不可了,可她仍是糊里糊涂,还说什么她会来“等他”。于是汤姆只得匆匆地悻悻离去。
汤姆咬牙切齿地想:“要是城里别的孩子那也就算了,可偏碰上圣路易斯来的这个自以为聪明的花花公子。那又怎么样,你刚一踏上这块土地,我不就揍了你一顿吗?只要让我逮住,你还得挨揍,那我可就……”
于是他拳打脚踢,平空乱舞一通,仿佛正在打那个孩子,挖他的眼睛。“我揍你,我揍你,不叫求饶!我要让你记住这个教训。”这场想象的打斗以对方失败而告终,汤姆感到心满意足。
中午时分,汤姆溜回家。有两件事让他很头疼:一是艾美的欢乐,他受不了她的纠缠;二是教室后面的那一幕,嫉妒让他再也不能经受别的打击了。贝基继续和阿尔费雷德看画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想看汤姆的笑话,可汤姆却没有来,她那得意的心里不免蒙上一层阴影,于是她不再沾沾自喜了,继之而来的是心情沉重。她不能集中思想,到后来又变得心情忧郁。可是希望总是落空,汤姆并没有来。最后她伤心极了,后悔自己把事情做过了头。那个可怜的阿尔弗雷德见她心不在焉就不停地大声说道:“喂,你看这一张真有趣!”
这回,她终于耐不住性子了,说:“哼,别烦我了!我不喜欢这些东西!”说完,她突然大哭起来,站起身扭头就走。
阿尔弗雷德跟在她身边想安慰她,可是她却说:
“滚开,别管我!我讨厌你!”
于是这孩子便止住了脚步,纳闷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因为事先说好了整个中午休息时,她都要和他一块儿看画书的——可是现在她却哭着走了。他苦思冥想来到了空荡荡的教室,感到受了羞辱,非常恼火。很快,他琢磨出了事情的缘由;原来他成了这个女孩子对汤姆·索亚发泄私愤的工具。想到这一点,他越发痛恨汤姆。他希望能找个办法既能让这家伙吃苦头又不连累自己。这时,汤姆的拼音课本跃入他的眼帘。报复的机会来了,他乐滋滋地把书翻到当天下午要学的那一课,然后把墨水泼在了上面。
阿尔弗雷德的这一举动被站在他身后窗户外面的贝基发现了,她马上不露声色地走开。她打算回家把这事告诉汤姆,他一定会感激她,然后尽释前嫌,重归于好。可到了半道上,她又改变了主意。一想起汤姆在她说野餐时的那副神气样,她心里阵阵灼热,感到无地自容。她下定决心,一来让汤姆因此受鞭笞;二来永远恨他。
第十九章汤姆花言巧语,姨妈慈悲心肠
汤姆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姨妈一见他就数落了他一通,他感到就是回家也不一定能减轻他的苦楚。
“汤姆呀,汤姆,我想活剥了你!”
“姨妈,我怎么了?”
“瞧,你作得够呛。都是因为你,我呆头呆脑地跑去找赛伦尼·哈帕,像个老傻瓜似的,指望能让她相信你编的那个鬼梦。可是你瞧,她早就从乔那里了解到那天晚上你回过家,听见了我们所说的一切。汤姆,我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孩子将来会怎么样。都是因为你,我才到赛伦尼·哈帕那儿去,出尽了洋相。一想到这,我就很伤心。”
汤姆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他本以为早上耍的小聪明只是玩笑,很有独创性,可现在看来那既卑鄙又可耻。他先是垂下头,无言以对,然后开口说:
“姨妈,我希望那不是我干的,不过我没想到……”
“是的,孩子,你从来不动脑筋,只想着自己。你能想到夜里从杰克逊岛那么大老远地跑来幸灾乐祸;你能想到编梦撒谎来糊弄我,可你就想不到来告诉我们你还活着并没有死。
你知道我们当时是多么伤心吗?”
“姨妈,我现在知道了,那样做太卑鄙。可是我不是存心要卑鄙的,真的,我不是存心的。还有,那天夜里我到这里来不是要来看笑话的。”
“那么,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是来告诉你们别为我操心,因为我们并没有淹死。”
“汤姆啊,汤姆,我要是能相信你真有这么好的心肠,还替别人着想,那我可就谢天谢地啰!不过,你心里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我也明白,汤姆。”
“姨妈,我可是千真万确这么打算的。我虽然扰了你,但我要不是这么打算的,我甘愿蹲大牢。”
“哦,得了吧,汤姆,不要撒谎——不要撒谎,否则事情更加糟糕,越发不可收拾。”
“我没撒谎,姨妈,我说的全是真的。我是要来让你别伤心的——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汤姆,我真愿意信你的话,这样可以一肥遮百丑。你出走,捉弄我们那我反倒很高兴。可是这听起来不对劲,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孩子,那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
“哎,你瞧,我听你说要给我们举行葬礼,我满心都想着要跑到教堂里躲起来,我舍不得不这么干。所以,我把树皮又放到口袋里,没有出来说。”
“什么树皮?”
“上面写着我们去当海盗的那块树皮。唉,我当时吻你的时候,你要是醒了就好了。真的,我真是这样希望的。”
姨妈绷紧的脸一下子松开了,她眼里突然闪现出慈祥的目光。
“你吻了我,汤姆?”
“是啊,我吻了。”
“你敢肯定,汤姆?”
“那还用说,我吻了,姨妈,百分之百的肯定。”
“那你为什么要吻我,汤姆?”
“因为我很爱你,当时你躺在那里哭泣,我十分难过。”
汤姆说的像是真的。老太太再说话的时候已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声音颤抖地说:
“汤姆,再吻我一下!现在你可以去上学了,不要再来烦我了。”
汤姆刚一走,她就跑到橱子那里拿出汤姆当“海盗”时穿的那件破夹克,站在那儿自言自语道:
“不,我不敢看。可怜的孩子,我猜他说的是谎话——不过,这是个十足善意的谎话,令人宽慰。我希望上帝——我知道上帝一准会原谅他,因为他心眼好,才撒这样的谎。我情愿这不是谎言。我不想看。”
她放下夹克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她两次伸手想再去拿那衣服,两次又把手缩了回来。最后,她坚定了决心再次伸出手去,心里想着:“这谎撒得好,我喜欢这样的谎话,别让它坏了我的美事。”于是她翻了夹克衫上的口袋,随即她看见了那块树皮上的字,于是她老泪纵横,边流泪边说:“就算这孩子错了,哪怕是大错特错,我现在也能原谅他了。”
第二十章心连心,汤姆代人受过
波莉姨妈吻汤姆的时候,态度有所变化,所以汤姆马上感到振作起来,心情轻松愉快。他上学去了。半路上在草坪巷口,他有幸碰上了贝基·撒切尔,他现在情绪好了,所以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跑上前去说:
“贝基,我很抱歉,今天那样做实在对不起人。你放心,就是死了,我也不会再那样了。我们和好吧!”
贝基停下脚步,一副鄙视的样子盯着他。
“托马斯·索亚先生,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我这先谢谢你了。我不会再跟你讲话的。”
说完,她昂起头走了。汤姆一下子被说懵了,等他转过神来要反驳一声“去你的吧,自以为是小姐”时,为时已晚。他虽然没说什么,却窝了一肚子的火。他没精打采地走进校园,心里想贝基要是个男孩子,他非得很很地揍她一顿不可。两人在随后的相遇中,汤姆说了句刺耳的话就走了,贝基也回敬了一句,这一下两人算是彻底地决裂了。盛怒之下,贝基想起了汤姆书上的墨水,她好像急不可耐,盼望着汤姆早一点受到惩罚。她本来还有点犹豫不决,说不定还想要揭发那是阿尔弗雷德·邓波尔干的坏事,可汤姆那句刺耳的话一下子打消了贝基的这个念头。
真是个可怜的姑娘,她就要大祸临头,自身难保了却一无所知。他们的老师,杜宾斯先生,虽然已到而立之年却心愿未了。他最热衷于当医生,可是贫穷却注定了他当不了别的美差,只能做一名乡村教师。他天天从讲台里拿出一本神秘的书,乘没课要讲的时候就潜心研读。平常,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把那本书锁好。学校里那些调皮的家伙没有一个不想看下那本神秘的书,那怕瞟一眼也好,可总没有机会。至于那本书的内容,孩子们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但都无法得到证实。讲台离门不远,贝基从旁边走过时恰好看到钥匙还在锁孔上晃悠。这可是看一上眼的好机会,千载难逢。她环顾回周,发现没有别的人在场,于是马上拿起那本书,只见扉页上写着“无名式教授解剖学”几个字。她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于是就继续往下翻。刚一打开下一页,一张精制的彩色裸体图立即映入眼帘。与此同时,汤姆·索亚从门口进来,一眼瞥见了那张图。贝基一把抓起书想把它合上,可是不幸拦腰把那张图撕了一半。她马上把书扔进抽屉,锁上锁,又羞又恼地大哭起来。
“汤姆·索亚,你真卑鄙,偷看别人,还偷看人家正在看的东西。”
“我怎么知道你在看什么东西呢?”
“汤姆·索亚,你应该感到害臊。你会告发我的,这下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我要挨鞭笞了,我可从没挨过鞭笞呀!”
接着她跺着小脚说:
“你想耍卑鄙,那就随你的便!不过,你可要出事了。你等着瞧吧!可恶,可恶,真可恶!”接着,她一顿大哭,冲出了教室。
汤姆被贝基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随后,他自言自语地说:
“女孩子真是傻得出奇。说什么从来没挨过鞭子打!呸!哪有这回事!挨打算不了什么!女孩子就是这样——脸皮薄,胆小如鼠。不过,我当然不会把这事向杜宾斯老头讲。要想和她算帐,方法有的是,用不着干这种告密的勾当。可那又怎么样呢?杜宾斯老头照样会查出来是谁干的。他问下书是谁撕的,没人答应。于是他会接照老习惯挨个地问,等问到这个女孩子,他就全明白了。女孩子总是沉不住气,表情总能说明问题。她们意志薄弱,这一回她要挨揍了。贝基呀,贝基,你这一回在劫难逃。”汤姆又仔细琢磨了一会,然后想:“得,就这样吧,你不是想看我的笑话吗,那你就傻等着瞧吧,
有你好受的。”
汤姆跑到外面和那群嬉戏的同学们玩了不一会,老师就来上课了。汤姆并不十分想学习。他只要朝女生的那边偷看上一眼,贝基的神情就会令他不安。他左思右想,就是不想同情她,但却愿意起点作用。他一点都激动不起来。汤姆很快发现了拼音课本上的墨迹,于是有一段时间,他一直不能自拔,老是想着自己的事,显得郁郁不欢。贝基这下来了劲头,对事态的发展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她想汤姆不承认是自己弄脏了书,这也不能开脱他,她的预料果然不错。结果汤姆反倒把事情给弄糟了。贝基想她会为此而感到确实高兴,但却吃不准。后来眼看着汤姆情形不妙时,她真想一古脑地站出来揭发那墨水是阿尔弗雷德·邓波尔泼的。可她又竭力控制着,强迫自己保待沉默,因为她心里想:“他会告发我,把我撕老师书的事说出去。我现在最好什么也别说,不管他的死活。”
汤姆挨了鞭笞,回到座位上,但一点也不伤心。他想在和同学们的打闹中,他有可能不知不觉地把墨水瓶碰翻,弄脏自己的书。他否认是自己干的,一来是为了走过场;二来也是惯例;另外死也不承认自己有错,那是为了坚持原则。
一个小时过去了,老师坐在他的座位上打盹,教室里一片嗡嗡的读书声令人困乏。渐渐地,杜宾斯先生挺直身子,打着哈欠,然后打开抽屉的锁,可手伸出半截又停下来,犹豫不决。大多数学生都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了一眼,但其中有两个人特别关注老师的一举一动。杜宾斯先生把手伸进抽屉随便地摸了一会就拿出书,身体往椅子一靠看起来。汤姆瞥了贝基一眼。她就像一只被猎人追捕的兔子,当猎枪瞄准它的头部时,一副绝望无救的可怜相,他立刻忘掉了他们之间的争吵。得采取行动,马上就干,越快越好。常言说得好,急中生智,可汤姆这回却束手无策,对,就这么办。他突然来了灵感:他要冲上去,一把从老师手里抢过书,夺门而逃。可是他一走神,就这么稍一犹豫的时候,老师翻开了书。汤姆坐失了良机,他十分后悔。这下完了,干什么也来不及了,想帮的忙也帮不上了。老师打开书后马上面朝大家。见老师盯着他们,大家都低下了头,就连没有犯错误的同学也都吓得不得了。大约有十秒钟,教室里一片寂静。老师的气是越来越大,他终于开了腔:
“这书是谁撕的?”
教室里鸦雀无声,静的连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老师见无人应答,就挨个检查,看到底是谁撕了书。
“本杰明·罗杰斯,书是你撕的吗?”
老师得到的是否定,他停了一会问道:
“约瑟夫·哈帕,是你干的?”
约瑟夫否认是他干的。老师不急不忙地问了这个又问那个。汤姆越来越紧张,显得烦躁不安。老师问完男生,稍加思索就转向女生。
“艾美·劳伦斯是你吗?”
她同样也摇了摇头。
“苏珊·哈帕,是你干的吗?”
又是一个否认。下一个就该问到贝基·撒切尔了。汤姆十分紧张,他意识到情况不妙,吓得他从头到脚全身发抖。“瑞贝卡·撒切尔”(贝基的学名),”(汤姆向她脸上瞟了一眼,见她吓得脸色苍白)——“是你撕……不,看着我的眼睛。”(她承认地举起手来)——“是你撕坏了这本书吗?”
这时,汤姆的脑海里雷电般闪出一个念头,他猛然起身,大声说道:“是我干的!”全班同学迷惑不解地盯着汤姆,觉得他行为愚蠢,令人不可思议。汤姆站了一会好像是在镇定自己,然后走上前去接受惩罚。汤姆发现那个可怜的姑娘贝基眼里先是流露出吃惊,然后是感激,最后是敬慕之情,他觉得为此就是挨上一百鞭也是值得的。汤姆也为自己的义举感到脸上有光,因此在遭受杜宾斯先生有史以来最严酷的鞭笞时,他哼都没哼一声,另外放学后,他还得被罚站两小时。对这一残忍的做法,他也不在乎,因为他心里有数,外面会有个人心甘情愿地一直在等上他两个小时。
当天晚上,汤姆临上床睡觉前合计着如何报复阿尔弗雷德·邓波尔。贝基把自己的背叛以及泼墨水的事情全盘托出了。可是不久,汤姆的思绪转到一些美滋滋的事情上。想着想着,汤姆耳边朦朦胧胧地响起了贝基刚才说过的一句话:“汤姆,你思想怎么会这样高尚的呀!”就这样,他终于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