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四合院里的“文革”
一到春天,我就有点怀旧,想我们家的四合院。今年也不例外。前几天,看门的张叔叔打电话说:“院子里的花都开了,可好看了,可惜你和你妈都不在。” 谁都以为四合院里的生活一定高雅得一塌糊涂,而所谓书香门第更是在院子里赏花、观月、吟诗、品茶、作词,饮酒,呼吸得每一口空气都有文化味道。
其实未必。
小的时候,我们家四合院基本上是块自留地,院子中心有一个圆的大花池,花一棵没有,全让我们家人种了花生。收花生对我来讲是一大快乐,爸妈把花生从泥里拔出来,我负责把花生从根上揪下来,弄得浑身是泥,满脸是土。我外婆是个有洁癖的上海老太太,每次看见我父母允许我当花生农民都非常有意见。她总是站在客厅门口,半开着沙门喊:“妞妞,进来吧,进来吧。”
除了花生我家四合院里还种了丝瓜和苦瓜。这两种菜都是我外公喜欢吃的,当时在北京几乎买不到,想吃就得眼巴巴地等着外地的亲戚朋友带来,所以干脆自己种。丝瓜的花儿是黄的,特别大,我喜欢摘丝瓜花戴头发里。我家阿姨说我,花都让你揪光了,爷爷吃什么丝瓜!爷爷却笑呵呵地说;让她去,让她去。苦瓜的籽是甜的,我们家不吃青色的苦瓜,一定要等苦瓜发黄了才摘下来吃。我总是等着大人把苦瓜切开,然后我把里面红色的籽用舌头舔出来,弄得满脸都是籽,一个大花脸。外婆很看不惯我这付吃相,总是非常不理解地看着我说:“妞妞,上海的大白兔奶糖不比这个好吃啊?”
“文革”的时候解放军到我家来挖了个豪华防空洞。洞内的墙是青砖,洞口是水泥,还有一个瓦楞铁的盖子。解放军砌了两个洞口,一个大的豪华洞口,有水泥台阶和扶手,说是给老人用的。另外一个直上直下的,有几节埋在砖墙里面的梯子,这是给院子里其他人用的。 胡同里经常有演习,只要喇叭里响起警笛声,大家都要钻防空洞。街道委员会还会来检查,不钻防空洞是要处治的。我天天盼着演习,只要警笛一响,我就学着解放军的样子,先把我外婆从有台阶的洞口搀扶下去,然后我自己再跑上来,从小洞口重新趴下去。我外婆怕我摔着,总是喊:“妞妞啊,不要再出去了,不是已经下来了嘛。”我当然觉得爬梯子好玩,每次都要两次进洞,还非常认真地跟我外婆解释说,解放军叔叔说的,有台阶的洞口只给外婆和外公用。我外婆总是叹口气,小声嘟囔说:解放军真多事,教小孩这些干什么。
除了我外婆,彭嫂是四合院里另一个中心人物,她是带我长大的阿姨。彭嫂胖胖的,浓眉,小眼,样子有点凶。外婆不太喜欢她,但是就是离不开她,一来她很会做家务,二来我跟她几乎形影不离,最重要的是彭嫂做一手好菜,没了她我们的伙食水平会降低一大块。“文革”的时候,彭嫂在四合院里造了一把反。她找我外婆谈话,说她是这个四合院里唯一的无产阶级,我们一家除了我都是封资修,所以她应该带领我们所有人做早请示、晚汇报。我外婆已经被红卫兵抄家吓破了胆,立刻同意了,但是心里一定恨死了这个会做饭的造反派。彭嫂任命我当她的助手,每天早上摇铃,把大家都聚集到饭厅里对着毛主席像唱《东方红》,然后吃她做的绿豆粥,煎的葱油饼;傍晚再摇一次铃,这回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吃她炖的肘子,炒的豆豉苦瓜,豆瓣苏,还有香喷喷的白米饭。我外婆只吃米,不吃面,我们家永远要把面票换成米票,这些都是彭嫂的活儿。那时候,三天两头有最新指示发表,然后大家都要戴上毛主席像章上街游行庆祝,彭嫂总是带着我一起去,她在高喊口号的空隙中总是忙着把我们家的面票都换成米。
我不知道怎么能够回忆四合院而不想到“文革”,想起外婆,不想抄家;想起彭嫂,不想起游行;想起爸妈种花生,不想他们离婚。也许这些把美和丑,快乐和伤感,善良和罪恶都拧在一起的记忆正是我最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