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陆儿女江湖老 第一节 嘉德圣女剑

夕阳西坠,暮色沉沉。此时这一座特鲁瓦大城一片寂然,城中既无喧闹,亦无炊烟,黑洞洞的城门紧闭不开,好不萧索。在城外三百余步开外,却扎起浩浩荡荡一大片营帐,帐篷或白或灰,呼号之声此起彼伏,旌旗林立,俨然是一处大军驻屯的军营。在营盘正中高高竖着一面大纛,大纛上绘着法兰西皇室的金边鸢尾花,旗面随着夜风微微翻卷,分外醒目。

理查盯住那面大纛看了一阵,微微叹息一声,低下头来,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喃喃道:“愿天父保佑。”此时他身处特鲁瓦城与城外军营之间的一片小树林中,距那座营盘的外围栅栏不过二十余步,他整个身子伏在一棵毛榉树下一动不动,蜷曲的双腿紧绷如铁。

待到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理查暗暗运起轻功,双腿猛弹,身子登时轻轻一纵,如电似影,没有一丝声息,几下起落便来到了栅栏之下。他更不停顿,将腰一拧,借着去势一记旱地拔葱,跃到女儿栅之上,右手略扶,翻身跳入营中。这几下兔起鹘落,干净利索,尽显名家风范。

理查甫一落地,不防一名士兵从帐中走出,两人恰好四目相视。那士兵见到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黑衣男子,大吃一惊,开口欲喊。理查二话不说,欺身上前双掌一推,内力疾吐。那士兵胸前“喀啦”一声,登时晕倒在地。理查见四下无人注意,把那士兵拖到角落里,心中默念:“我本不想伤你,奈何为了特鲁瓦阖城军民,还多见谅。”他自幼笃信上帝,宅心仁厚,此时出手伤人,心中大是不安。

此时正值营中换防,理查剥了那士兵衣服换在自己身上,大剌剌走出去,低头敛声,望着大纛而走,一路竟没人觑出破绽。不一会儿他便看到,在大纛之下扎着一座素白营帐,比周围帐篷大上一倍不止,门前两名士兵执刀而立,面带肃杀,想来便是主帅的所在。

理查不敢靠近,只得悄悄绕到帐篷后面,取出怀里一柄匕首悄悄在篷布上划了一条小口,凑近去看。他原本以为这顶大帐既然是主帅的居所,里面必定是摆满地图美酒、甲胄兵刃之类。孰料帐篷之内十分朴素,除去行军床榻之外,只有一尊圣母雕像与一副不带任何装饰的木制十字架。圣母像前搁了一盏如豆油灯,一位身着亚麻短袍的金发少女跪在毛毡之上,向着木像与十字架垂首祷告,面色虔诚。

这女孩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身材高挑,容貌俏丽,眉宇之间却有一股凛然英气。理查暗想:“欲解特鲁瓦城之围,就着落在这位姑娘身上了。看在她信主心诚的份上,我尽量不伤她命就是。”他脚下轻移,筹划该如何潜入。

不料那少女似是心生感应,缓缓转过头来。理查一惊,未及细想,突然一枚贝壳穿过帐篷缝隙,迎面砸来。仓猝之间理查只得举手去接,只是贝壳来势太猛,他难以控制力道,“喀吧”一下竟把它捏得粉碎。这枚贝壳本是轻薄之物,被少女那一掷竟掷出挟风恃雷的声势,手劲当真不小。

那少女从毛毡上站起身来,略整衣襟,冷冷道:“哪里来的客人?不如进帐一叙。”理查见行藏已泄,索性一挺胸膛,撕开篷布,迈步踏入帐篷之内,大声道:“我乃特鲁瓦城西斯妥修道会的理查修士,特来拜见将军。”理查见这金发少女眉清目秀,稚气未脱,腰间却悬着一柄宽刃长剑,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位奥尔良的贞德……莫非就是你?”少女微微一笑,算是默认。她面似银盘,双眸湛蓝,端的是一个美人胚子。

贞德之名,如今在法兰西全境可算是声名远播。她身世神秘,在半年之前横空出世,挽狂澜于既倒,率法军在奥尔良、雅尔若、博让西、帕提数场战役中杀得英格兰大败亏输,如今兵锋直指法皇龙兴之地兰斯。理查原以为她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位娇俏水灵的小姑娘。他定了定心神,恳切地说道:“特鲁瓦城已被将军包围三日,城内一夕数惊,恳请将军看同为法兰西同胞的份上,退开一条生路。”贞德闻言柳眉一挑,立刻斥道:“如今法兰西危在旦夕,正该是全民戮力同心,随王太子殿下讨伐英狗之时。你们特鲁瓦城之前坐视不理,置身事外,如今却来念同胞之谊,岂不可笑?”少女清音脆响,词锋滔滔,一时叫人难以辩驳。理查踌躇片刻方道:“国事如何,在下无权置喙。只是城内百姓无辜,在下不忍看他们罹难兵祸而已。上帝有好生之德,你我皆是信士,还望多承看顾。”贞德伸手把金发撩到肩后,湛蓝色的双眸紧盯着他看了一番,这才说道:“只要你们把鸢尾王旗挂上城头,宣誓效忠王太子,我自然就没了出兵的道理。”理查皱眉道:“我今夜来此,是私自出城为民请命,并未得城中贵族的授权。在下不过是个白身修士,实在无权定夺。”贞德把手按在剑柄上,走近两步,目光湛湛:“我军要攻取兰斯,为王太子加冕,没那许多耐心在此虚耗。明日不开城,我军便要动手,此事断无转圜。”理查叹了口气道:“倘若将军不肯退步,在下只有得罪了。”他话音刚落,双掌猛然出招,迅疾如电。他自幼在西斯妥修道会做修士,学的是梵蒂冈的教廷武功。梵蒂冈开派千年,信众无数,在欧罗巴武林地位极尊,传下来的武功亦是圣门正宗。理查此时用的,正是教廷十二使徒福音中的路加福音。

路加福音这套掌法擅长以快打慢,是圣路加苦心孤诣创下的一门绝学,被他师父耶稣誉为“疾如雷霆,若天父怒”。理查此时猝然出手,凭着雄浑内力,心里算来定能一举擒下贞德,再以她要挟法军退兵。哪知他双掌一推,贞德不闪不避,也抬起莹莹小手,硬生生迎了过来。理查怕掌力太强震坏了她心脉,正欲稍缩,贞德却紧逼不舍,两人双掌轰地拍在一起,各自退开了三步。理查只觉得气血翻涌,几乎站立不住;再看贞德,浑如没事人一样,面色仍是晶莹如玉,气定神闲站在原地。刚才一交手,理查就感觉到,眼前这女子的内力中正浑厚,是正统的基督内功。基督内功纯以信仰为本,信仰越笃,内功威力越大,这一番交手下来,显然贞德的信主之心胜过理查。

事已至此,悔之也晚。理查情知已没有回头之路,再度趋前,把路加福音掌法精髓一一施展开来。两人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来回拆解了五六招。理查愈打愈是心惊,贞德攻守颇有章法,武功极为精妙。自己全靠着路加福音法度严谨才勉强不败。他情知再拖下去,势必对自己不利,改换了另一套约翰福音,化掌为指,幻出无数指头,狂暴骤雨般地朝贞德点去。这一次,就连贞德也微微露出讶异。

须知梵蒂冈十二项福音绝学,门门精妙深奥。寻常修士能学通一门,已经是福缘至厚,这理查竟能同时兼修路加、约翰两门福音,实在罕有。

贞德见理查动了真功夫,面色也严肃起来,双手翩然起伏,状如天使羽翼上下翻飞,姿势说不出的曼妙,轻轻把那约翰点指一一拂开。理查一见,心中震骇无比,不由得大嚷道:“这……这莫非是天使通臂拳?”话音未落,他左肩右胸已然“砰砰”连中了数十招,当即摔倒在地,周身酸麻不已。门外卫兵听到动静,连忙冲进门来,七手八脚把他按在地上。贞德收住招式,示意手下道:“这人为民请命,负险闯营,是一位义人,不要为难他。”理查挣扎着爬起来,汗水涔涔,大叫道:“阁下与贝居因会怎么称呼?”这一声喊大出贞德的意料。她吩咐卫兵松开,奇道:“你怎知我是贝居因会出身?”理查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年圣母感了神孕,有告喜天使拍打羽翼从天而降,告诉她处子受灵,耶稣临世。后人为纪念这一圣事,遂有了这一门拳法,名唤天使通臂拳。只是这门武功失传已久,鲜为人知。理查修士嗜武如命,欧罗巴各门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猎。他曾在一本残旧《圣经》的旁注里约略看到过这拳法的来历,说贝居因会或存有残篇。

那贝居因会也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门派,派中皆是修女,平日里行低调,很少插手武林纷争。这时他喊出来,想不到一猜即中。贞德眼神闪烁,突然抿嘴一笑:“你这人也真有意思,眼看命都没了,不来求饶,反倒先问我的师承,真是个武痴。”理查道:“惭愧,我只是读过的多些罢了,练过的却少。若说真才实学,在姑娘面前可不值一哂。”贞德道:“你中了我的天使通臂拳,此时气血窒涩,一时三刻才能舒缓。若是强行走路,怕会落下后遗症。不妨少待片刻再回城去不迟。”她唤人抬了一把木椅,让人把理查搀扶着坐下。理查挣扎了几下,发现贞德所言果然不虚,四肢僵硬如死,只得任人摆布。贞德见他坐妥当了,挥手让手下离开。几名卫兵对这小姑娘十分敬畏,一句不问,纷纷退出帐外,一时帐里只剩他们两人。贞德把长剑卸在一旁,松开束带,任凭一头金发灿然垂肩,在油灯映衬之下艳丽无方。饶是理查心志坚定,呼吸也为之一窒。贞德坐在床边,一只手摸着剑鞘,一边开口问道:“天使通臂拳是我贝居因会不传之秘,修士您是如何知道的?”理查道:“我曾在一本古《圣经》中看到。”贞德道:“你喜欢读书?”理查道:“修道院中藏书颇丰,自然无书不读。”贞德羡慕道:“真好呢,有这许多书可读。我自幼只知练功与祈祷,除了圣经,其他书读的实在太少。”眼神里似有些遗憾。

理查忽然厉声道:“贝居因会远在莱茵河畔,平日深居简出,如今却突然插手法兰西国事,究竟是何企图?”贞德正色道:“我虽在贝居因会学艺,却是出生在洛林的地道法兰西人。如今国家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这与贝居因会没有干系。倒是修士你,口口声声说法兰西国事,特鲁瓦也是法兰西治下的城市,怎的却与王军为敌?”理查咬牙道:“我既然落在将军手里,只怪自己学艺不精,任凭你处置便是。”贞德睁大眼睛道:“我何曾说要处死你?杀了理查修士,岂不是让我被特鲁瓦全城军民痛骂么?”理查一怔:“将军你认得我?”贞德盈盈一笑道:“理查修士的名字,小女子虽然不才,却也是听过的。你在特鲁瓦城救济孤寡,又率众开荒、屯田积粮,数十年孜孜以求,为穷苦百姓转走呼告,人称‘特鲁瓦圣人’不是?”这些都是真事,于是理查坦然道:“不错,正是在下。上帝有好生之德,耶圣有怜悯之心,圣母慈悲为怀。此三者在上,我身为上帝仆人,正该如此行事。”贞德拍了拍剑鞘,大是激赏:“倘若法兰西人都像先生你这般见识,该有多好!”理查叹息道:“我看将军笃信我主,也不是残忍之人,何必围城封道,断了全城百姓生路呢?”贞德朝特鲁瓦城方向望了望,白净脸上浮起厌恶之色:“先生这话可说错了,我率王军北讨英狗,扫平天下。那些贵族却首鼠两端,为了一己私利不顾百姓安危。他们才真正是罪人!”她说到后来,语气满是愤懑。理查闻言,沉默不语。贞德大军初围之时。特鲁瓦一班贵族心怀鬼胎,为是降是战争吵不休,城内百姓却缺衣少食,苦不堪言。理查一怒之下,这才负气出城,只身前来行刺。他想到这里,不由叹道:“将军所言甚是。只可怜百姓无辜,横受兵祸,我于心难忍哪。”英法战争历时百年,平民深受荼毒,理查自幼便目睹惨状,感触至深。此时想到那些百姓又要遭受劫难,他心潮起伏,眼圈竟微微泛红。

贞德盯着理查看了良久,默默从床边站起,走到他跟前俯身低声道:“先生所想所念,贞德都是感同身受。我出生的那个村子,也是毁于战火。我并非恃勇好杀之辈,亦是身不由己……只盼这战事早早结束。”语气中竟带了丝疲惫。理查闻到阵阵幽香,心驰神醉。他瞧着贞德碧蓝色的双眸,有如两汪清澈潭水,心想原来这战场上所向无前的将军,终究也只是个女孩子罢了。

理查正想间,一对温润小手忽然握住了他的双手,一阵暖洋洋的内力从双手紧握处传到理查体内,行遍全身。这内力圆融谦冲,江湖所行之处,气血为之舒活,理查登时觉得四肢活动如常,大为受用,感动道:“贞德姑娘何必为我耗费内力!”贞德催活了理查血脉,转身走到十字架前,捧起圣母雕像,神情肃穆道:“理查弟兄,我曾在这圣母像前起誓,要光复法兰西全境,拯万民于水火,纵然烈火加身也不后悔!你若是信我,就请回去敦促他们开城。”理查见她虽然神情坚强,却掩不住眉宇间淡淡疲惫,不由得暗自叹息:法兰西泱泱大国,竟找不出一位英雄侠士,却让这纤纤少女来肩负复国大任。

他一时迟疑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在胸前划过一个十字,喃喃道:“倘若真要开城……”突然之间,两人头顶的篷布发出“嘶啦”开裂之声。银光一闪,一个黑影自上而下,朝着贞德直直扑来。这一击如雷霆轰顶,银星直落,贞德遽退不及,身子后仰,堪堪避开袭击者的锋锐,还是被斩落了几缕金发。那黑影刚一落地,第二斩旋即挥出。贞德左手握着圣母像,右手在地上略撑,整个人一个“狮鹫翻身”,反弹至半空,与黑影的斩击只差毫厘。

等到黑影发出第三斩时,贞德已在空中跳到床边,右手从枕侧抄起剑鞘护在胸前,两下相迎,发出“铮”的一声。这时理查才看清刺客手里握的,乃是一柄直脊薄刃的爱尔兰斩剑,再看来者,却是个半秃的瘦弱男子,面白无须,双眉下撇,有一股阴鸷之气。

“朗泰罗斯弟兄!”理查惊叫道,“你怎会来这里?”朗泰罗斯看到理查,诡秘一笑道:“我自然是来接应你的,理查弟兄,你我联手将这女人除掉,特鲁瓦城之围自解。”理查急道:

“我已与贞德将军谈妥,只要开城输诚,她便答应不伤百姓性命,不必动手了。”朗泰罗斯阴森森道:“如此,那就更要尽快除掉了。”剑花一抖,他又冲了上去。理查只知他是一个寄宿在修道院的游方修士,平日沉默寡言,不见会什么武功。此时他见朗泰罗斯使出斩剑,俨然一派高手风范,不禁又惊又怒。

此时两人已经战作一团。贞德手舞剑鞘,大开大阖,蔚然有大家风度,却不拔剑;朗泰罗斯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剑法,阴狠毒辣,招法奇诡,贞德一时也难以制住他。理查在一旁看他们拆了十几招,突然想到什么,悚然一惊,一股凉气从脚跟沿脊梁升起,眼睛死死盯住朗泰罗斯的招式。理查的武功虽未臻化境,见识却颇高,看出朗泰罗斯的招式中竟有些痕迹,牵涉到几百年前欧洲武林一桩公案,这着实令他心惊胆战。

朗泰罗斯见久攻不下,忽然手臂剧抖,扭动如蛇,斩剑霎时幻化出九个剑头,罩住贞德九处要害。这一招“许德拉噬”是仿照九头怪蛇许德拉,一瞬间攻出九招,江湖中少有人能挡住。贞德却面无惧色,双眉一凛,右手轻甩,“唰”的一声将鞘中长剑拔出来。

这一拔有如白虹贯日、圣子长吟,朗泰罗斯与理查两人只觉眼前青湛湛的一片光芒扫过,再看时,那柄爱尔兰斩剑已然被削断了剑头。

朗泰罗斯既惊且怒,他手握断剑,突然高声叫道:“这……莫非就是嘉德之剑?”贞德也不答话,换了一套十字剑法。这套剑法是几百年间由诸多骑士游侠在十字军东征血战时演化而出,被视为最正统的骑士剑法。此时她一个身材娇弱的少女使将出来,剑锋在身前划出一个又一个十字,绵绵不绝。朗泰罗斯觉得压力陡增,再无开口的余裕,只能奋力抵挡。

时间一长,朗泰罗斯觉得对方内力源源不断,自知取胜无望,正欲抽身而退,突觉背后掌风大起,吓得亡魂皆冒。原来是理查怕贞德有失,下场助拳。他双掌夹击,一记“登山宝训”直袭朗泰罗斯双耳。贞德也在此时发难,长剑化作青色流星直刺向朗泰罗斯咽喉。这一招来得实在太快,加上理查步步紧逼,朗泰罗斯避无可避,只得把斩剑压低,身体微缩,朝理查撞去。

理查双掌重重一击,正轰中朗泰罗斯肋部。朗泰罗斯身形微晃,喷出一口鲜血。他固然被打成重伤,但总算避开长剑锋芒,免去开膛破肚之苦。两人没想到他竟有这种拼死求活的手段,手里都是一缓。朗泰罗斯看准这机会,强忍痛楚,发出一声长啸,纵身从蓬顶破洞又跃了出去,几下回转,便消失在暮色之中——别的姑且不论,这轻身功夫可强过理查和贞德数段。

理查见贞德纹丝不动,急道:“你不追么?”贞德道:“穷寇莫追。何况他身受重伤,已没了威胁。”她神情轻松,不似刚经历了一场剧斗。

这一场打斗来得快,去得也快。理查与贞德四目相对,贞德先开口问道:“我听到你刚才叫出他名字,这人是谁?”理查擦擦额头汗水,答说:“他是一个从博韦来的游方苦修士,已经到特鲁瓦两年多了,寄住在教堂里,平日很少与人来往。没想到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这可真没有想到。”贞德轻轻摇了摇头,低头沉思片刻,眉毛一挑:“博韦?那不是被英狗与勃艮第人占据着么?从那里来的修士,着实可疑。看来除了理查兄弟你,城里还有人对我有杀心呐。”理查闻言,颇有些尴尬。特鲁瓦城在战争中置身事外,与勃艮第、英国人都来往甚密,他们派遣密探藏在城中,毫不奇怪。只是理查想不到自己身旁也被安插了这等高手,还尾随自己潜入法营。他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道:“贞德姑……呃,将军,你可受伤?”贞德听理查突然改了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女儿家娇态毕露,她笑道:“还好,他虽然武功不错,但还伤我不到。”她说得轻描淡写,浑不把这事当回事,又顿了顿,瞅着理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不过还是要多谢你出手相助,先前我还以为你和他是合演的一出戏,打算把你们两个一剑刺穿呢。”理查听到,唬得脊背冷汗肆流,只得尴尬干笑几声。这小姑娘虽偶露娇态,到底还是一军之主。他心中对那朗泰罗斯的武功耿耿于怀,总觉得哪里见过,此时也不便说出来,就去看贞德手中的长剑。他刚才听到朗泰罗斯叫了一声“嘉德之剑”,对这一柄锋锐无比的神兵大为好奇。

贞德见理查盯着自己这柄长剑,笑道:“你喜欢这把剑?”理查道:“耶圣有言,凡动刀兵者,必死于刀兵下。不过您的这把兵刃,想来并非凡物。”贞德不悦道:“喜欢便过来看,何必啰唆!”她把剑递到理查面前,剑背镌刻着一行拉丁文写的圣经箴言:因信称义。剑身颀长,青芒森森,刃口处微微泛起寒气。

贞德轻弹剑刃,剑身嗡嗡发出声响,余音缭绕,久久不散,似有云端的唱诗班咏起圣调,音节翱翔于九天之上。理查听在耳里,一时竟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这……这真是把好剑。”理查良久方叹道。贞德把剑收回鞘中,怜爱地摩挲剑柄,轻声道:“这把剑是我师父给我的,名叫嘉德之剑,又叫圣女剑。你可知嘉德是谁?”理查点点头,他于武林掌故颇为精熟,这人的名字自然是知道的。

嘉德全名叫做希尔德嘉德,乃是四百年前生于日耳曼地区的一位奇女子。她一生笃信天主,聪慧过人,举凡天文、地理、医药、哲学、武学无所不通,尤其精于音律之道,所留八十余首圣咏之曲,已为梵蒂冈视为圣事之乐,嘉德因此被教皇封为圣女。当时女子地位低下,备受欺凌,嘉德有鉴于此,便凭借一己之力在莱茵河畔创建了贝居因修女会,专收各地女性,一面侍奉上帝一面传授武功,数百年来俨然也成了一大武学门派。

“嘉德祖师当年曾用此剑斩断情丝,败退邪魔,方才有了大功业。这圣女剑正是本派镇院之宝,师父为助我救国,连它都借给我用,我怎能辜负她老人家的期望?”贞德轻抚剑背,兀自喃喃自语。理查听到这剑原是嘉德大师的遗物,大为钦敬。

这时一阵铿锵脚步声从帐外传来,一个身披重铠的骑士冲入帐篷。这骑士须发皆白,却生得虎背熊腰,狮鼻虎目。理查认出他是王太子麾下大将迪努瓦公爵。

迪努瓦公爵抬头看见帐顶和帐侧的大洞,大皱眉头,对贞德开口嚷道:“将军,刚才卫兵说有刺客潜入主帐,可有此事?”贞德把剑收入鞘中,淡淡道:“不错,已然被我逼走了。”迪怒瓦公爵顿足吼道:“我说将军,从奥尔良开始,您遭到的暗杀少说也有七八次,为何您从来不大声示警,唤来卫兵相助?您武艺高强不错,但暗箭无眼,如今三军都维系在您一人之身,可不能恃武逞强,孤身犯险哪!”这狮吼震得旁人耳鸣阵阵,贞德却岿然不动,从容答道:“来杀我的,都是江湖上的高手。那些寻常军健又怎会是敌手,徒增伤亡罢了。我一人打发他们便已足够。”理查这才明白为何贞德刚才连遭两次暗杀,却都不肯大声示警。这姑娘的武功固然令人惊异,骨子里的傲气也着实高得紧。

迪努瓦公爵斜眼瞥到理查,问道:“这人是谁?”贞德道:“哦,他也是从特鲁瓦城来刺杀我的。”迪努瓦公爵大惊,立时掣出佩剑,架到理查脖子上,看着贞德道:“这人是特鲁瓦人的奸细?”贞德摇摇头道:“理查弟兄本来是要挟持我的,不过他深明大义,已经愿助我军开城。”迪努瓦公爵却不肯放下剑:“他如今落在我们手里,自然是有求必应,回城之后,怕是就变脸了。”理查夷然不惧,梗起脖子大声道:“公爵明鉴,我乃是西妥斯会的修士,这次出城只是为特鲁瓦百姓请命,与那些贵族无关。”迪努瓦公爵喝道:“你敢发誓么?”理查举起右手,三指朝天道:“以圣父之名,倘若我有半句虚言,甘落地狱火湖,与谎言者同受勾刑。”迪努瓦公爵见他发下毒誓,这才将信将疑地放下佩剑,转头对贞德道:“将军,防人之心不可无哇!”贞德笑道:“我自有分数。”说罢朝理查盈盈望过去,抿嘴笑道:“这么说,你真心愿意助我?”理查道:“只要不害百姓,就是上帝之军,在下自当襄助将军。”贞德道:

“何必叫什么将军!在主面前,你我都是弟兄姊妹。我在军中终日与那一班军人打交道,被他们将军长将军短的,可听烦了。你身上有神职,叫我姊妹就是了。”迪努瓦将军“哼”了一声,转身离去。贞德见老爵士有些愤愤,不禁掩口咯咯笑起来,烛光之下明艳无方。理查心头又是一漾,连忙垂下头去收敛心神,暗念圣父、圣灵及圣子之名。

贞德送走迪努瓦公爵,对理查道:“你行藏已经泄露,如今不便留在营中,我送你回城罢。”理查连忙道:“不必劳烦将军,我自己回去就是。”贞德道:“这么一折腾,我也没什么睡意,送你回城,也顺便去巡巡营地,你不要啰唆!”她心直口快,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势。理查没奈何,只得步出帐外,等她换去布衣,穿好甲胄。

等到贞德披甲出来,理查眼前一亮,只见她寸缕金发披在银白锁子甲上,脖颈雪白,说不出的英姿飒爽,教人心折。两人并肩朝营外走去,一路巡逻的士兵看到贞德,都纷纷停步致敬,个个面露景慕之色。这座军营占地极大,一屯屯的辎重、帐篷与旌旗连营相接,少说也有一两万人。自从阿赞库尔战役之后,法兰西皇室还不曾有如此规模的大军云集。贞德扬手遥指鸢尾花旗,得意道:“理查弟兄,你看我这军势如何?”理查扫视四周,暗暗计算,发觉这已是法国王军半数精锐,不由大为惊异:“我听说王太子与伊莎贝拉太后都是多疑之人,麾下贵族个个眼高于顶,又极重家系名望。贞德将……贞德姊妹您竟得他们如此信任,独掌兵权,实在难得。”贞德下巴微抬,以手抚胸:“我出山之时,师傅曾给我一件信物,说只要手持这枚信物,便可在皇室内无往而不利。当初我靠着这件信物直闯希农行宫,王太子陛下与太后见了,当即升帐拜帅,众贵族都不敢有任何异议。”说完贞德从怀里掏出来一枚宝石,这宝石大若鹅卵,纯蓝至极,用一根金线系在贞德脖子上。理查看到这蓝宝石,面露异色,不禁皱眉道:“意大利有句俗语:美服患人指。姑娘你如今身居高位,掌握兵权,必然会遭人嫉恨,这等重要信物,还是不要轻易示人的好。耶圣何等人物,尚被犹大以三十银元出卖,何况姑娘你呢?”贞德昂然道:“我身系法兰西国运,他们为何要嫉恨我?莫非不想复国了么?若是有这样的奸佞之人,我便用这圣女剑斩下便是!”说罢把宝石收入怀中,握紧剑鞘,双目锐利如剑。

理查觉得这姑娘冰雪聪明,只是对世事看得忒浅了。但是她此时踌躇满志,想来这些话也听不进去,便乖乖闭上了嘴,扯些闲话道:“等到天下太平,姑娘还要回贝居因会清修么?”贞德抬眼望着天上星辰,良久方道:“到那时候,我便去耶路撒冷,把那些奥斯曼异教徒赶出圣都!”理查撇撇嘴:“不到末日审判,异教徒哪里杀得干净?姑娘若有兴来特鲁瓦,我这里有数片修道院的土地,种着各色豌豆,都是欧罗巴罕有的品种。园圃之间,也大有农趣。”贞德晃了晃剑鞘,自嘲般笑笑:“这柄圣女剑和我一样,只能斩人,可不是耕田的犁铧呢。”理查见她双眸间闪过一丝落寞,心中大是感慨。别的女孩在这年岁,尚在家里玩耍,她却早早背负起复国之任,也实在辛苦。

两人行至辕门,贞德停下脚步,在胸前虔诚划过一个十字:“理查弟兄,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希望你能说服特鲁瓦早日开城,蒙主喜悦。”理查亦划了一个十字道:“愿主的圣灵充满你我肉身,使我们得以完全。”贞德笑道:“我便拄剑在此,目送先生一程罢。”理查点头称谢,走上几步,心中忽有所感,不禁回首望去。只见少女双手拄剑,站直在辕门前纹丝不动。夜风拂过,金发飘扬,说不出的生机勃勃,宛若黑暗中一团耀眼火光。

回到特鲁瓦城之后,理查先去了朗泰罗斯的住所,发觉他不曾回来,想来已经远远地逃离特鲁瓦,或者藏在哪个亲英的贵族府邸。理查把会内的弟兄纠集起来,让他们去各处组织平民,自己连夜去找城主商议。理查修士长年在特鲁瓦城传播福音,又主持种植农谷,极受民众爱戴,在城内人望极高,就是城主也要卖他三分面子。

经过他一番剖陈利害,加上平民群情汹涌,城主终于痛下决心。城中亲英势力少不得又是一番聒噪,怎奈西妥斯会在内,贞德大军在外,两下夹攻,一夜之间便被扑灭。

次日特鲁瓦开城投降,重回法兰西皇室怀抱。理查固然松了一口气,贞德也大为欣喜。王军实力薄弱,实在不想在这种小城上耗损实力。只可惜朗泰罗斯始终不曾搜到,这让理查好生懊恼,唯恐贞德又遭危险。但贞德眼中只有兰斯,对刺客压根不曾放在心上,倒让迪努瓦公爵平白担了不少心。贞德大军在特鲁瓦城盘桓了两日,补充了给养。贞德在这两日内巡游全城,演说宣讲,全城军民都把她当做圣徒下凡,崇拜得五体投地,竟有不少人主动投军而来。到了第三日,大军休整完毕,望着兰斯大城而去。

王军前锋缓缓开拔,贞德骑着一匹白马,手持鸢尾花旗,腰悬圣女剑,昂然走在队列最前。她远远看到理查修士身着灰袍,和一群西妥斯会的僧侣站在路边,便勒紧缰绳,策马走了过去。

理查修士见贞德过来,划了个十字道:“贞德姑娘,此去兰斯,路途艰险,就让我为你念一段玫瑰祈文如何?”贞德放声大笑,拿马鞭敲了敲辔头,大声答道:“我这一次出征,奉辞伐罪,英狗闻风丧胆,何必祈祷!就算要祷告,也是在夺回巴黎之后,再感谢天父之恩!”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气冲霄汉,旁边军士百姓听了,无不神情激昂,同声大叫:“贞德万岁!法兰西万岁!”理查正不知如何回答,贞德忽然从马上弯下身子,一张娇俏的脸庞施施然凑过来,像是要亲吻他一般。理查面色不禁大窘,要往后退去。贞德却在中途停住了,戏谑地望着修士,似乎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恶作剧而得意。还没等理查说些什么,贞德轻启朱唇道:“理查弟兄,我营中还缺一个有见识的教士,你可愿随我去?”佳人相邀,气吐如兰。理查望着贞德碧空般的一对美眸,心潮一阵激涌。他忽想到修士戒条,不可迷失了信仰之心,只得强自压下,躬身淡淡道:“特鲁瓦正是劝农之时,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将军麾下猛将如云,不差我一个小小修士。等到王庭光复之时,我亲酿麦酒,来与姑娘庆功。”他以为贞德会生气,不料贞德轻笑一声,在马上直起身来,金发一甩,重新举高王旗,大声道:“那么咱们就约定了罢。就请理查弟兄你为我日日祈祷,祷告王师早日北定巴黎!驱除鞑虏!”那一排西妥斯会的修士一齐手划十字,口宣圣号:“哈利路亚!”贞德口中呵斥,骏马扬蹄。理查目送金发少女越行越远,心中莫名怅然,直至看不见她身影时,那王旗仍在碧空下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