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尘/七堇年

那天跟一个做独立电子杂志的朋友聊天。过去帮忙的全是他朋友,凭一份兴趣做杂志,不问报酬,也没有报酬。五年下来,断断续续,走的走,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

跟他在QQ上聊了很久,后来我问他,你那些编辑呢,去哪儿了?他说,去生活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两个人都哽在那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2010年我在香港毕业。出了新书,完了被拉去全国签售一圈。那种累不是身体的累,心累。感觉像被人牵着当戏看。心像个想飞的热气球,吊篮里却挂了太多沙袋,怎么都飞不起来。胀得快要破掉了,一看,还在原地。那年底,回到老家,宅着。天天手脚冰冷,冷得发抖——我真是觉得,从来没有那么冷的冬天。我可是在北方下雪的时候都只穿单裤出门的人。那会儿生活空荡荡的,喊一声都有回音。大雪天一个人骑车去游泳,泳池浮着薄冰,咬着牙扎进去,那滋味儿,真痛快。

世上能逼死人的东西太多了,迷茫也算一个。一时间我找不到事做,什么都找不到了。抑郁症复发,重得……没法跟别人说。每天专心致志地想死的事情,专心致志地想。没人理解。我自己也不理解:没缺胳膊少腿的又没饿着冻着,抑什么郁。比比非洲难民,好意思么。

老妈看出来什么,小心翼翼拿崔永元的事迹鼓励我,说,你看人家崔老师抑郁了,就休息,出来做《我的抗战》。一个人走走长征路,你看不也挺好的吗?

我苦着脸说,他是谁啊,我要能是崔永元,我才不抑郁呢。

老妈说,你这么想就不对了啊,别人还会说呢,他要是你,他才不抑郁呢。

为了开处方药,去看医生。医生跟我说,我知道这病很难受,别人也体会不了。就像你得了肝病,你疼,别人知道你疼也帮不了你,只能自己治;抑郁症是一样的。别人可能还不相信你疼,更没法帮你,你只能靠自己。

闲得发慌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想过做杂志,但做杂志的太多了,全都同质化,再做也没有意义;纯写东西吧,那会儿不知怎的,可能青黄不接吧,年少时什么都敢写的劲儿过了,该成熟的又没熟透,所谓瓶颈期吧,没法写。

做什么好呢?就这么漂着吗?漂泊之所以让人羡慕,那是因为你只见到漂上去了的,没见过沉下去了的——后者才是大多数。什么事儿都是听上去很美,到了实处,要拿胆子来说话——心里掂了掂分量,这胆子我还真没有。

只受得起普通的苦,就只要普通人的生活吧,于是我开始梦寐以求一份稳定工作。我觉得,找到了工作,就什么都好了。

别人听说我要找工作,都问我,你还找工作?你找什么工作?你不好好写东西,你找什么工作?

哎,能逼死人的,流言也算一个。姑且只能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了。天天在网上刷啊刷,终于看到一个招聘消息。立马把简历递过去了。体制内的事儿,大都是拼爹。我没爹,娘也没得可拼,但还是象征性地找了找,拐着弯儿地联系上那个书记。后来听说,我妈妈一个朋友的朋友的亲戚的孩子,去年给硬塞进那个单位里面去了。家里是做房地产的,不差钱,花了二三十万吧,小意思。那孩子,可是专门坐头等舱飞去香港,就为了看一场3D《肉蒲团》的。

死马当活马医吧,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心里又悲壮,又凉。我和我妈就拿着简历,花血本买了两瓶酒,再商量半天,有点心疼地塞了个红包在里面,跑了四百公里长途,去拦那个书记。好不容易找到了,不吃不喝在书记家楼下等了一天,把他等出来了。我远远看着母亲带着巴结的表情过去,递上我的简历和酒,书记不耐烦地挥挥手,不理会,没说两句就走了。

南方的冬天本来就阴灰,我酸得泪都快掉了。

当天我们赶回老家,一路上走高速。老妈一路在后边儿说我的风凉话,把我写东西得来的那点点可怜的自信给踩得一无是处,总之很难听很难听那种。“出了你们那个圈儿,你就什么都不是——说白了,就算在那个圈儿里,你也什么都不是!别不知天高地厚了,一天到晚矫情的……”有时候,亲人的狠话最伤人,我一路那个泪流满面啊,小小年纪心如死灰的感觉居然都有了。

那天到家是晚上九点,累极了,一脸泪盐,腌得面皮紧绷发痛。什么都没说,洗洗睡了。爬上床的时候,掀开被子,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在一束灯光下,才看到有那么多灰尘。

黑暗中,灰尘什么的,没人看得见。打亮了一束灯光,你才看得到,原来有这么多灰尘。

那个瞬间我突然想,如果说写作还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作品就像一盏灯,照亮了那一束你原本看不见的灰尘。它们都是活生生的人,都在活生生的生活中飞舞,包括你我。如果不是因为一篇文、一本书,你可能不会知道有这么样的一群人,生活在这么样的一个世界中。

而有时候,知道有另一些人和你过着一样的生活,经历着一样的辛苦,抑或和你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经历着完全不同的辛苦——都是安慰。邱妙津说:“尽管人是这么地让人失望,但人还是这么地需要人。”

后来,那份工作的事儿,反正也找不到后门,就从前门走吧:硬着头皮面试,问什么答什么,讲了半小时。神使鬼差地,他们说我英文很好,录用了。

就这样,我也打算去生活了。

工作近一年半,每天一粒帕罗西汀,抑郁症渐渐好了。又开始觉得日子少了些什么,忍不住想想,如果当初就由着性子不工作,是不是现在很清闲?春花秋月,杏花下喝酒?周游世界?哪像现在这样,忙得四脚朝天。

原来不光是选老婆,生活也是红玫瑰白玫瑰:梦寐以求的,未必有想得那么好——有了就知道了;从前看不起的不要的,未必有那么差——没了就知道了。

生活像一台榨汁机。没时间写作,没时间思考,累得像条狗一样爬回家的时候,安慰着自己,生活并不都是要么激情四射,要么春花秋月的。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堵在上下班高峰,呼吸着汽车尾气,连梦都累得没法做了?要是人人都去喂马劈柴,周游世界,GDP谁来贡献?

没低到尘埃里的种子,开不出花来。

微博上有人发了一条:“你苦战通宵时,布里斯班的灯鱼已划过珊瑚丛;你赶场招聘会时,蒙巴萨的小蟹刚溜出渔夫的掌心;你写程序代码时,布拉格的电车正晃过金色夕阳……有些人听了,叹息一声继续做宅女;有些人则立刻出发,却不知道怎么回到正常世界。其实,亲爱的,穿着高跟鞋走好每一步,你才能知道换上跑鞋的时候,要去哪里。”我留了个言:“在布里斯班的人也要鏖战通宵。蒙巴萨人或许还期待当地能有招聘会。布拉格也有写代码的程序员。旅行就是离开自己待腻了的地方,去别人待腻了的地方看看。”

万能青年旅店真牛啊,写得出“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这样的词儿——让人忍不住要细细想,可又忍不住强迫自己,不要多想。

关上灯,睡吧。黑暗中尘埃仍在飞舞,你我却几近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