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姚瑶
坐在静安寺门口的台阶上,我听到了钟声。抬头望一眼晴朗天空,我想,神明就在那里看着我吧。因为这么看着我,所以我才会找到庄琮。因为我们之间,隔着那么深、那么宽的一片海。
在来静安寺的旅游大巴上,我的印度客人们问我:你有信仰吗?
我想大多数人在确定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之前,都是随波逐流,以免自己显得愚蠢和落伍。
信仰,也是一样。
我所生活的小城,普遍信仰天主教,周末教会做弥撒,逢节日有演出,能领到面包、糖果与橘子汁。虽然幼年的我并不明白圣咏里“那含泪播种的,必含笑获享收成”是什么意思,但坚信那是真理,因为它带来热闹、愉悦、欢聚与美食。
我很怕与别人不一样,怕被人群遗忘,因为深知自己的乏味,所以恐惧他人的厌倦。有时我会想,如果我是庄琮,还会这样吗?
第一次在网上看到她的相册时,有一张照片的注释是:“就算我喜欢,一旦你喜欢,我不会再喜欢。”
过了油菜花疯狂盛开的时节,南方的夏日就变得漫长而湿热。我就是在这样的季节,第一次从翻出的影集里,看到一身戎装的爷爷。
爸爸是中学地理老师,他拿来地图册,翻到台湾岛的那一页,对我说,爷爷在这里。
“爷爷为什么不回来?”
“因为,爷爷已经忘记了以前的自己。”
现在我才觉得爸爸的回答矫情得要死,但那时,我睁大了眼睛,在窗外灼热的夕阳和寂静的水声里,听说了一个过去的故事。
爷爷跟随大部队,登机撤向台湾,小战士飞奔回来告诉奶奶收拾行李随行,可是当奶奶带着大伯和家当赶往临时机场时,飞机已经消失在了响彻防空警报的天空里。
“为什么奶奶没有带上爸爸?”“因为爸爸当时在奶奶的肚子里。”“所以你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吗?”“嗯。从来没有。”
后来我去北京上大学。爸爸说,当年我们家在北京有四十九间房,可是奶奶信了奸商的危言耸听,所以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大伯卖掉房子。每说到此,他都要用力一拍大腿。
本来我对于自己奋斗一辈子也未必能在北京买个阳光普照的房子不怎么在意,但自从知道这件事情,我就变得仇富以及耿耿于怀。就是在那种不知该把北京当故里还是当他乡的情绪里,我第一次看到庄琮的笑脸。
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远方寄来的信件。在西城区一间老旧的办公室,因为一个陌生电话,我匆匆赶去,填写了很多表格,领取了那封来自台北的信件。
坐在灰头土脸的胡同口,我拆开那封已经投递出半年之久的信,在掉落出来的照片上,我看到爷爷老去的面庞。
明朗的小院里,一家人坐在榕树下,爷爷戴着宽边帽,穿毛线背心,拄着拐杖,挺拔的鼻子两侧布满皱纹,眼窝深深凹陷。身边围绕一双子女,还有一个我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姑娘。
不长的信件,是由那个姑娘书写,她的名字,叫作庄琮,我叫庄瑾。我们有四分之一的血液相同,我们都长得像爷爷,在家谱里,我们都是玉字辈。她是我的姐姐。
她说,爷爷的部下因母亲重病,欲偷渡回福建。迫于军规,爷爷一枪打死了自己的部下,在照顾未亡人三年之后,终于有了照片上的这一家人。这是奶奶离世后爷爷才开口说起的过去。
她说:“无从寻找当年的地址,依照爷爷的依稀记忆,寄往北平旧址。也许你们不会收到这封信件,可是他希望知道家人一切都好,儿孙满堂。”
我从钱包里,翻出爷爷年轻时的黑白旧片,好像突然明白小时候读余光中的诗,小小的邮票窄窄的船票浅浅的海峡,为什么是一条那么久远的回家路。
我在电话里,把信件读了一遍,爸爸沉默了很久很久。
也许对于太过平凡的我们,这些久远的故事,显得那样不真实。
那张全家福我放在床头。有时我会想,会不会有一天醒过来,我就躺在了台北的床上,与庄琮互换了身份。
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呢?她的繁体字写得很清秀,笑起来露出洁白牙齿,比我笑得好看。她的小腿很瘦,她的指甲短短的……因为看过太多遍,所以我像个变态一样偏执地记住那些细节。
在有了搜索引擎这种存在之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能不能在网络上找到她的蛛丝马迹,完成一场迟到了半个世纪的相认。
这时,距离我收到那封信件,已经是五年之后了。我大学毕业,住在简陋的半地下室,在旅行社找了地接导游的工作。
我抽到的第一根烟,是来自一个美国姑娘的万宝路。因为她抽烟的侧脸非常好看,所以我错信了所有女人抽烟的时候都会很美。后来我常常对着镜子看自己抽烟的样子,否定了这个假命题。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在门口的报刊亭买了一包万宝路,坐在床上抽烟,又看到那张照片,“庄琮,你也抽烟吗?”
于是,我打开电脑,在搜索栏里,输入了“庄琮”两个字。
我烧完了手里的一根烟,把每一条搜索结果都翻过去,一无所获。
后来我就养成了习惯,每抽一次烟,就去网上搜索一下,直到又一个夏天过去,我突然在第一页,就看到了繁体的“莊琮”两个字。
这是一个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圈子,她是活跃成员,所在地显示为台北。虽然她的头像有硕大墨镜遮脸,嘴唇鲜红,我还是知道,我终于找到了她。
我翻看了她的每一张照片,有参加化装舞会的大烟熏,有去加拿大读书时候的外国男友,似乎是最近才迷上高尔夫,戴着帽子穿运动服笑起来的样子,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她说想变成独一无二的自己,所以每天都像狗熊一样一路掰着玉米棒子在奔跑。
她的日志都写得非常简洁,连简洁都不足以形容,我猜她大概很喜欢日本俳句,每一篇只有一句话。
“我喜欢吃莲雾的理由,是因为,它比较贵。”
“失眠了,台北有雨,明早我会告诉你,一共下了多少滴雨。”“深夜旅馆有情侣吵架,睡不着的我,更精神了。”“又失眠了,我。”
“请叫我少奶奶好么?”
手里的烟兀自在烧,烧到食指,留下了小疤痕。我给她留言:“我是庄瑾,我们有同一个爷爷,我想和你联系,想让他知道家人都好。”
我留下了一切联系方式,等待她与我联系。可是后面的一周里,没有任何消息,我有点泄气,或许,她是把我当作骗子了吧。
周末带完团,我坐在护城河边吃甜筒,还在想庄琮的事情,突然就接到了她的电话,简直措手不及。
她说:“你是庄瑾吗?我是庄琮。你好。”
声音温柔,像麻薯团子一样糯糯的国语,她说:“是庄瑾吗?”“哦哦……我是……那个,我不是骗子。”
她在电话里笑起来:“我刚从印度回来,所以才看到你的留言……”
我一直都记得,那一天的夕阳,湮没在灰色的云层里,河水上,有粼粼的白光浮动。我们说了很久很久的话,说前因后果,说来龙去脉,说到挂断电话,才发现甜筒已经化了一手。
后来我就收到了她寄来的恒河沙,名为“金刚砂”,镌刻六字大明咒,我放在耳边轻轻摇晃,传来沙石摩擦的声响。
她在MSN上给我传了爷爷的照片。我们的奶奶都已去世。都带着一个关于生离死别的梦,睡在了远去的时代里。一直到离开这世界,她们都有各自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真相。
爷爷看起来更老了一些,微微驼背,坐在廊檐下,望着远方,目光浑浊而模糊。
她说自从奶奶过世后,爷爷常这样坐着,一坐就是一下午。哪里也不去,也不说话。每年只出一次远门,就是去陵园看望故友。他杀了很多人,每一个都是朋友。
“爷爷现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大多数时候已经认不清人了。”我突然想到小时候爸爸说,爷爷已经不记得从前的自己了。
一语成谶,命运早已把结局告诉我们。
有时我又会闭上眼睛,想象如果我是爷爷,在垂垂老去之后,再回忆前半生的战火纷飞与辗转流离,会是怎样的心情。
所以庄琮问我有什么爱好时,我思索了一下说,嗯,冥想。总有一天能与神对话,知道一切想知道却不知道的事情吧。
她发了整整一行的“哈哈哈”过来,然后说:“为什么你这么相信有神的存在?”
为什么呢?我又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
小时候,住在学校分给爸爸的宿舍里,三层小楼,没有灯,过了傍晚,楼道就变得昏暗。黑暗带来的恐惧,又被恐惧本身无端放大。伴着如影随形的恐惧,每上一级台阶,我就会拍一下手,一边拍,一边走,仿佛一场仪式。后来有人说,拍手也是驱魔的方式,唤醒沉睡的神明,让自己勇敢一点点。
庄琮说,原来记住一些小细节,也可以很有意思。我想她的世界大概很大。毕竟,高尔夫、赛车、爵士舞这些运动,离我就像西天一样远。
她说拿了我和家人的照片给爷爷看,爷爷看着就傻呵呵地笑,说阿琮啊,你怎么跑到画片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的心里有没有一刻回放出,离开的那一天,舷窗外掠过的匆匆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