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因循不觉韶光换 陆小曼·罂粟花开

仿佛从生下来就开始喜欢怀旧,懵懂不知人世的时候,潜意识里怀想着那些遥远不可知的从前。当一切都清醒明了的时候,又怀想着人生过往的点滴痕迹。一路风尘地行走,落下一地的记忆,而这些记忆又让我无数次地反复想要去拾捡。今天拾捡昨天的记忆,明天又拾捡今天的记忆,年华就在这样的拾捡中匆匆流去,倘若说是蹉跎岁月,倘若说是消磨光阴,倘若说是耗费青春,都不重要。纵然我不去怀旧,而是用一种积极的方式来向往明天,又如何,因为明天还是会成为昨天。说这么多只是因为近日来,偶然想起那些凝固在过去的女子,那些被世人赞誉为风华绝代的女子。比如张爱玲、或是陆小曼、或是陈三毛、又或是林徽因,这些女子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无论她们的过去是怎样,但是记得她们的人真的很多。我的怀旧与她们无关,只是她们也属于过往,而我再度提起,也算得上是一种忆旧了。总觉得为人要有始有终,既然我用一瓣素心为张爱玲描摹,又怎能不为陆小曼轻轻地添上这一笔淡墨呢?

若说为陆小曼,莫若说是为自己,心之所想,便留下这段记忆,虽非刻意,却真的想过了。关于陆小曼,如同张爱玲那般,所知道的亦不多,我只知,她擅长绘画,且喜歌舞,亦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她风华之龄与诗人徐志摩相爱,之后过着一段奢靡腐朽的生活,并且做了个鸦片鬼。亦知道她生在上海,死在上海。还知道她是个任性、浮华、招摇,却又寂寞、寥落、孤清的女子,她身上带着蛊惑人的妖气,是个不折不扣的妖精。这样的女子,仿佛会巫术,令他的前夫王赓为她倾倒,又让徐志摩为她痴狂,还让翁端午为她迷醉。也许还有更多的男子为她疯癫,无论是否有过真心,至少染过她的毒,想要戒掉,也不是件易事。是的,她是一剂毒药,如同罂粟,在人生的枝头开出罪恶的花朵,那芬芳饮下便要断肠。可是,中毒的人,从此沦陷,再也不能自拔。

当我看到她年轻时的照片,在黑白的剪影里并瞧不出她有多妖媚、多叛逆,只是淡淡地微笑,秀丽而端庄。也算是书香门第,生来聪慧玲珑,长大后出落得娉婷婀娜,且才情不凡,能诗善画,也曾令无数青年才俊痴迷。甚至可以说在她遇上徐志摩之前她还算得上是个端庄的良家女子。说这些,并不是说陆与徐的相识是种错误,更不是说徐的诗意纵容了陆的妖媚,而是陆骨子里本来就流淌着风情的血液,她不是一个甘愿平凡,能守寂寞的女子。她当初奉父母之命嫁与王赓,王赓虽不是那等不堪的俗物,可是与陆小曼的风华相比,就显得太过平庸了。他的平庸无法填满陆小曼骨子里透出的风情,当新婚的激情过后,就再也不能在陆的心中溅起半点浪花了。何况他被任命为哈尔滨警察局局长,而自小在上海这座充满诱惑的大城市生活的陆小曼,又如何会愿意静守在北方那个没有情调的寒冷小城,过着不咸不淡的简单日子。于是,两地分居,陆小曼从此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另一种命运。

其实,命运早已为陆小曼做了一番巧妙的安排,只为不辜负她一世的风华。有人说,陆小曼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的眼光里时常漾起心泉的秘密。而她那带着蛊惑的秘密,被浪漫的江南才子徐志摩发觉,并且拆穿,从此为她倾心。那时的徐志摩曾与林徽因发生过一段刻骨的爱情,而林徽因却无奈嫁与了梁思成,在徐失意之时遇见了同样失意的陆小曼,这样失意的相识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他们分开了。结束一段故事就要开启另一段故事,徐志摩结束了他与林徽因还有张幼仪的故事,便决意要与陆小曼在一起。陆小曼的心灵为徐志摩浪漫深情的诗歌颤抖,那种波澜壮阔的爱情点燃了她郁积在心中的那团火种,她要拥抱着徐志摩,同他一起燃烧,一起化为灰烬,再将水调和,捏成一个泥人,不再有彼此之分。她不顾一切要与王赓离婚,甚至不惜牺牲肚子里的孩子,还因手术的失败落得终身不得生育的遗憾。这样的付出对她来说都是值得的,她是纯粹的女子,可以为爱生,亦可以为爱死。自古爱情皆让人疯痴,一旦陷入,便再也由不得自己,平凡人况且如此,更莫说风情万种的陆小曼了。任徐志摩的家人如何将她阻拦,她心比金坚,纵是送命也要嫁给徐。这样强烈的爱情谁也无法阻止,执意的人,只会被陆身上携带的荆棘刺伤,哪怕血肉模糊,她也不肯作罢。

她做到了,嫁给了徐志摩,每天风花雪月,帏帐里温情缱绻。新婚时过了一段如世外桃源的闲逸生活,后因战乱,重返上海。当时的上海十里洋场,外国人的租界歌舞升平,俨然一派奢华腐朽的景象。自小养尊处忧且能歌善舞的陆小曼怎禁得起这样的物欲横流的诱惑?从此她沉迷于上海的夜生活,打牌、听戏、跳舞、喝酒,直至后来吸鸦片,过着糜烂甚至是堕落的生活,彻彻底底地做了世俗中的红绿女子。而徐志摩一味地将她宠爱,在几所大学教书,只为挣更多的钱让她挥霍。陆小曼太奢侈任性,又娇慵贪玩,凭着惊人的美貌像个交际花似的在夜上海周旋于那些所谓的社会名流中。她太放纵招摇,到最后竟然和翁端午隔灯并枕躺在一张榻上吸鸦片,吞云吐雾全然忘了她是徐志摩的太太。翁端午风趣幽默,又喜欢唱戏、画画,这些都是陆小曼所喜好的,徐志摩那时除了为她写情诗,就只是不停地忙碌工作,生活的压力让他少了那份舒适的闲情。因陆小曼体弱,翁端午教会她吸鸦片,还经常为她按摩,有了罗襦半解、肌肤相触的机会。这时的陆小曼早已丢了从前的灵性,只是尽情地将自己放纵,在腐朽的路上渐行渐远,想要回头,却是不能了。

热烈的开始,需要热烈的结局,她与徐志摩的那段缘,直到徐志摩粉身碎骨、魂销魄散之时才终结。徐志摩为了多挣家用,不得不离开上海去北大任教,而陆小曼却不舍得抛掷她在上海的奢靡生活,不愿与他同往。无奈徐志摩只得频繁地往返于北京和上海,在一次飞行的过程中不幸遇难,离她而去。一位浪漫的风流才子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一生,放下不能放下的事,舍弃不能舍弃的人。这么突然的离开,陆小曼亦是心痛不已,她写《哭摩》,她伤悲地悼念逝去的爱人。徐走了也好,突兀地离去,瞬间剜去陆最后一颗真心,从此生死无惧,任尔西东。有的时候,怀念要比相依更加的蚀骨,既然要活得自我,就干脆不要任何纠缠。爱情死了,陆小曼却也还是离不开上海滩,离不开翁端午,离不开阿芙蓉,如果是沉沦就彻底些。干脆和翁端午同居,日日躺在榻上吸鸦片,云里雾里,还管他什么世事沉浮。后来,翁端午也死了,而陆小曼却一如既往地活着。带着一身病骨,笑看世间的一切,哪怕已经沧桑得不成样子,哪怕容颜尽失,还是坚决地笑着。

也许很多人都不喜欢陆小曼,因为她实在太不自爱,太不知轻重了。可是,不知为何,她所做的一切我都能理解,尽管我不认同她的行为,可是我却能理解她慵懒的堕落。我总是会认为,像她这样的女子,做什么都不为过,更何况她想要做的,别人又岂能阻挠,既然无法改变,不如任由她去。她想要纵酒狂欢,与人纠缠,就由她欢去。她想要吸鸦片,就让她吃去,只要她觉得痛快,至于后果,还是她自己承受。就算是因为吸鸦片弄得病痛缠身,容颜憔损,吃得牙齿掉光,那又如何,我们能看到的还是她在微笑。哪怕她已经轻贱到没有尊严,哪怕沦落到只剩一颗冰凉的心,她所给我们的,还是微笑。她不需要疼惜与怜悯,亦不在乎谩骂与指责。我佩服这样的女子,风华得惊世,又落魄得倾城,她恨不得将一身的剧毒输入所有人的骨髓里,让那些爱的人穿肠而死,又让那些不爱的人腐烂而死。当然,也有她不屑的人,如果你恰好是那个她不屑的人,你想要中毒的机会都没有。

我不想过问陆小曼是如何死去的,病死的也好,吸鸦片死的也好,寂寞死的也好,哪怕是无聊死的也好,都不重要。反正就是死了,死了好多年,时光轻轻地离去,已经那么遥远,却一直有人记得她。喜欢她的人记得,不喜欢她的人也记得,我也做了这许多人中的一个,可是没带任何感情色彩,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的悲欢。她没想要谁记得她,也没指望谁说她好,她在来的时候来,在走的时候走,甚至没有该与不该。那一天,不知道是晴还是雨,不知道是日还是夜,只知道她带走了她的妖气,带走了那芬芳的毒药。还知道,她没能和徐志摩合葬在一起,各自在属于自己的泥土里开花,再也结不出同样的果实。

罂粟花开,罂粟花落,一生烟云,已然消散。当文字结束的时候,仿佛也是与陆小曼别离之时。也许今后我再也不会将她想起,纵然会有想起,也不会再为她留下墨迹,哪怕为了某种缘由还会有墨迹,却再也不会是这般滋味。有些人,有些事,只有一种滋味,味道没了,就再也回不到最初。陆小曼不能,我亦不能,还有你,你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