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间驻停的眼泪 爱如指间沙
浅草千叶子
是黄昏的时候闯进心里的。
我报之以微笑。童叟无欺的那种微笑,直把正打篮球的他看得一愣一愣。忽然莫名其妙地被同伴扯了裙角,迎面而来的狂风吹得长裙乱舞。慌忙去掩。然而他的笑,却是一刻也不能忘。忍不住再回头去望,才发现他居然也痴痴地望着我。直到同伴坏笑似的把篮球砸在头上,才转身重新投入比赛。
每天都去篮球场找那个人。一下课就去。甚至连课间操也去。然而无数个打篮球的英俊少年中,终究再见不到那苍白如雪的面容。我向每一个学长描述他的外貌,居然无人知晓。我穿梭在鹅毛大雪之下,落入手掌的雪花好像也在嘲笑我。
用萧索寂寞的心态,重新投入空虚无聊的人生中。清晨的时候早早来到学校,望一眼被白雪覆盖空荡荡的篮球场,然后一往无前地走到教室。晨曦微露的时候总只有我一个人来早读。然而今天,却有个人先了一步。然而他并不读出声来,却拿了一张遮脸的报纸躲在角落里。然而那个位置的学生已经转学而走,怎么会有人?我莫名其妙,也顾不得多想,便一个人翻开书来。这样平淡无奇到了最讨厌的数学课,被老师无良地叫起来回答问题,结果还是一如既往童叟无欺的不会。
然而同桌却递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答案。
怎么回事呀。同桌的小雯,明明是数学比俺还差的人呀。然而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便愣愣地报出那个答案。居然引得老师一怔。我坐下去的时候,却再一次看到那种笑颜了。
“是你,怎么混进来的呀?”我小声地说。
“嘘,我跟小雯换了座位。嘿,我们逃课去吃东西怎么样?”
“啊?”
“你不愿意?是不喜欢我吧?”
还来不及辩解,又或者是无法辩解,更确切地说是根本就不想辩解,我便被硬生生地拉出教室。两个人鬼鬼祟祟地从教室最后蜷缩而出,爬上高高的围墙(幸好今天没穿裙子),从小卖部大妈诧异的眼神中慌忙逃窜。他的手握着我的手,就如此一往无前地狂奔。终点是哪里并不清楚,也无须清楚。总之跟着他就好。迎面而来的是纷纷扬扬的雪花,细细的雪,好似纷飞的柳絮,好似情人的絮语。他拉着我骑上摩托,迎风驰骋在夜幕下的哈尔滨。这座城市第一次在我心底如此充满浪漫的意味。他没有吻我,我不是他的女友,然而此刻我抱着他的腰,就好像无数个拍MV的女主角所做的那样,把头靠在他的背脊上,有一丝冰凉,有一丝温暖。我们去吃烧烤,我们去滑冰,我们去打电动,我们去流浪。直到夜冰凉地爬上我的发梢,他终于停下来,吻我。然后把我搂进那似峡湾般宽阔温暖的臂弯里。
“做我女友。”
“不这样还能怎么。人都让你吻了。”
“可是我要走。”
“去哪里?”
“去很远的地方。去很美的地方。去未知的地方。”
“那我跟你去。”
“我要去厦门。明天就开学。今晚就要走。”
“去干什么?”
“厦大。我上大一。”
我居然没有去送他。
我是被他生生拉回教室的。两点五十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情绪弥漫脑中,心里装载的是这来得比飞刀还要迅速的爱情。四点的飞机。恋爱对象却生生将自己摁在教室,不去重新巩固一下即将分别的感觉。我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冲出教室,赶到机场的时候一问才知道已经起飞。才三点,这家伙分明骗我。
之后的几天,我无心上课,脑子里全是他和他的厦大。上网搜有关厦大的消息,搜出的无非是“最美丽校园”“陈嘉庚”“凤凰花盛开的地方”以及“恋爱圣地”之类的说辞。无论如何无法求证。然而他打来的电话,却是真实却又明媚的。他笑着说,能遇见我,离开也变得温暖,无论如何要笑着回来。这叫什么话,分明不过是短暂的分离,虽说相识也不过是几天的事,然而终究要再相见。有时候这样的恋爱,刚开始便要分别,却容易牵出人的拳拳爱意。
然而以我的成绩,要考上厦大,终究是不可能的事。在班级里倒数几名的成绩,本是不敢妄想的。虽然语文英语之类的还算得意,数学却是一塌糊涂。文综也是上下起伏漂泊不定。厦大,终究也只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吧。
每一天每一天,都要打电话,跟他在QQ视频聊天,听那些浪漫得近乎奇迹的大学童话。在高三的我看来,这简直好像痴人说梦。唯有他的笑容是一如既往。
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微笑虽小却动人心魄。即使是自己最不喜欢的,也要满怀信心地面对。不管对未来还是人生,都信心满满,跃跃欲试。即使明明知道我考不上厦大,也总是鼓励,帮我分析,制订学习计划。甚至还寄来厦大照片。上面的他笑得好像盛开的凤凰花,灿烂的金黄色融进他的学业。白衬衫却衬得那笑容越发苍白。
“要注意身体。”我对他说。
“嗯。你也要好好学习。”
然而学习成绩却好像股市般叫人扼腕叹息。总是刚刚有点起色,就又被无情的月考打击下去。虽然每一次都能得到他无私的鼓励,自己却是越发没了信心。自己终究是不行的吧。终于在三月的某一天忍不住逃课去网吧上网,找他撕心裂肺地倾诉。然而那边的QQ却是一如既往地灰如死寂。大概是今天不在吧。我这样想,也只好落寞地游荡在空旷的城市里。夜的哈尔滨总是如此静谧,没有知了也没有夜莺,唯有我的低鸣。
接下来的几天,他始终没有回复。也始终不在线。这期间,我又迎来一次痛彻心扉的月考。奇怪的是,我居然考得不错。星期天一考完便奔向网吧,打开QQ终于发现久违的回复:
“不好意思,这几天我出去了,没有看到留言。”
于是便再发去信息:“没关系呀。身体没问题吧?”
那边却像是忽然死机一般,过了好久才回过来:“不好意思,你是?”
“我是你女朋友呀。这都能忘。服了你了。”
“呀,不好意思,出去了一趟,脑子也不清楚啦。”
我于是一股脑儿把无奈和痛苦都丢到他那边。然而他只是静静地倾听,听我缓缓地叙述,然后仿佛清流般将我疏通。然而无论怎么要求视频,都以摄像头丢了而拒绝。我有点郁闷,找了个借口下了线,重又回到被夜包裹的哈尔滨。雪落在手心,想起他吻我的那一天,简直要掉眼泪下来。这些天,我大概成了所有人眼里莫名其妙的生物。高三了还常常夜不归宿,每天白天却又都信心满满地投入学习之中,一个人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然而只有夜深人静之时,只有一个人独自坐在冰凉彻骨的城市里,才会知道痛。才会知道梦想和现实格格不入,看不到未来的痛。才会知道,有些东西明明那么接近,却怎么也触不到的痛。
五月的时候他寄来明信片。那时候我正坐在春鸟啼鸣的窗前,窸窸窣窣地写自己的数学卷子。生活委员给我递来明信片,笑着说:“上面的风景,真漂亮呀。是哪里?”我接过来一看,却笑着说不知道。其实我知道,那是厦门。上面有他的笑靥,有他弹着吉他疯狂地呼啸在厦大的草地上,撕扯开梦的符咒。我没有细看就把它塞进书包里,继续写自己的试卷。离高考只剩下一个多月,自己也戒了网,甚少同他联系,专心投入梦魇般的复习中去。总是一到教室便坐下一天。偶尔的娱乐,也变成同他发一两条类似于抱怨般的短信。然而他的鼓励短信却是一天也没断绝,总在我刚刚结束一天课程的时候准时发来。有时候是简短的一两个字,有时候是情深意切的话语,有时候是顺着我抱怨的话题接下来关于人生的大量阐述。其中一条记得最深:“亲爱的音音,就要高考了。到高考前,就不要再给我发短信了。我在厦大等你。这里有盛开的凤凰花迎接你。”
我是怎么涉险滩蹚激流渡过难关的,至今毫无记忆。只记得高考结束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冲到厦门,拥抱他。然而终究不行。要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才行。公布出来的成绩不好不坏,莫名其妙的是今年所有考生居然反映题目偏难。而我自己的数学,居然考出了前所未有的高水准。
等重点线公布的那一天,我梦见了他。醒来后,是半夜被妈妈摇醒的。她颤抖地拉着我的手,说:“小音,小音,你居然上一本了。正好擦线。”
然而终究无法上厦大。这样的成绩是不够的。
于是和家里冷战了好多天。自己坚持第一志愿报了厦大,不管不顾地要同他在一起。爸爸打了我妈妈、骂了我,好容易考个一本却要乱报,我却不管。所有的志愿都填了厦门。和哈尔滨天南海北的两个城市。然而却有所爱的人在。便一往无前。
打电话给他的时候,听到的却是有些陌生的声音。尽管相似,我却能听出不同。问他怎么了,回答是感冒了。我这才安心,却不断嘱咐他要好好调理,等着我杀向厦大。其实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报的。明知道不可能上,要垂死挣扎。即使去不了厦大也好,只要能去厦门就好。
因为家里摄像头坏了,暑假又几乎成了标准的宅女,便没有同他再视频。每天却仍在QQ里说些以身相许海誓山盟的话。然而QQ里的他似乎变得再无记性,常常是第二天都忘记前一天所说过的话。甚至还总是要问自己是谁。这种恶作剧真可恶。
然而,谁叫是他所做的呢?所有他所做的,无论如何十恶不赦,都会变成天使的福音。
因为这种福音,我才得以坦然面对所得失的一切。
明知道一本的录取自己等于是放弃,然而一个人呆呆坐在空调房里刷新着厦大招生网站,眼巴巴想看到那个近乎妄想的名字。也加入厦大新生群去看了看,才发现他们正议论着什么:
“今年黑龙江有个新生是擦重点线进来的呀。”
“嗯,命真好,早知道我也报厦大啦。”
“哈?小君你没报吗?”
如此这般。
宛若蝉鸣般细碎的声响一下子钻进我心,脑袋里轰轰的一片好像停止了运转。我又重新点开网站,自己的名字在录取名单里赫然在列。于是便像个疯子般朝爸妈奔去,惊得正看电视垂头丧气的老两口莫名其妙。
“厦大,我终于来啦。”
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厦门。一下飞机,温润的空气扑面而来。
事先没有通知,是想给他一个惊喜。一下子扑到他怀里,从此开始天长地久的相恋。从此便不分离,永远一起。我像个诗人般在深夜的厦门独自徘徊,按事先查好的路线到处乱逛。天亮的时候打车到厦大。想在他宿舍前给他打电话,然后趁他惊慌失措的时候投怀送抱。
他告诉我的是,他住在芙蓉二栋。我便如此潜伏过去。却被可恶的宿管老头生生挡住。
“你找谁?”
“我要找张芝居同学。”
“我找找。”然而无论怎么翻学生名册,都找不到他的名字。
老大爷无奈地摊开手:“会不会是记错了?”
怎么可能?怎么会记错?我莫名其妙,连忙掏出手机。我打他的手机,接电话的是个慵懒的声音。“这么早干吗呀?”
“你住在哪个宿舍呀?”
“凌云三栋啊。”是慌慌忙忙的吐字,忽然间却又改口说,“啊啊,不对,是芙蓉二栋呀。”
“自己住哪里都记不得了?”我又好气又好笑。
“你到厦大啦?”
我于是只好收回恶作剧的打算:“嗯,下来接我啦。”
电话那头却是越发的慌乱:“啊啊,你等等。等等啊。”
我微笑着,准备接受他所有的盛大温存。然而有人拍了我的肩,是位学姐。她微笑着看我,我莫名其妙。她问我:“你是小音吗?”我点点头。
“有些东西要交给你。”她说,“或许对你来说很重要。”
我莫名其妙,却接过了她递来的相框和一大摞相片。上面是我和张芝居同学的伟大合影;还有他那宛若猪头般灿烂的自拍。我看学姐,学姐也看我。我问她,芝居在哪里。她没有回答。我又问她,她亦没有回答。似是往来不绝的海潮代她回答了这一切。
“究竟?”我怯生生地问,“怎么了?”
“芝居要我把这些交给你。之所以一直不告诉你真相,也是因为怕耽误你。”
“嗯?他去哪儿了?出去旅游了吗?”
师姐咬咬唇,挣扎几下,终究还是吞吞吐吐地说出口。
“他去了天国。”
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一切。然而山盟虽在,锦书难托,错错错。终究是望不见故人的唇。他的温存历历在目,如今却如黄鹤杳然西去,再不见踪迹。我终于咬着嘴唇问她:
“那么,是谁在一直扮演他的?”
学姐身后站出一位学长来,然后又是一个,一个又一个的人次第出现。所有人都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瞬间站满了一群。他们望着我,又不知该如何面对我。
“骗你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我们都是芝居的同班同学,不忍心告诉你他得病的真相。今年一回到学校,他就体检出了问题。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下去。”
“因此,大家一起来骗我的吗?”
没有回答。
师姐却把芝居的手机递给我了。
我强忍着将要喷涌而出的热泪,眼眶里怎么也支撑不住。被海风迷了眼,沙砾仿佛钻了进去,再也看不清。整个世界都看不清。我翻着他存着的每一条短信,每一条都像是一把刀,在伤痕累累的我的心上加重划痕。然而我每看一条,往事就翻滚一次,心好似熟烂的蛋炒饭,在山盟海誓的锅铲上来回煎熬,望不见重生。学长们温暖的目光叫我不忍相迎,终究把全神都贯注到最后那条未曾发出的短信上。
“那是芝居的最后几条短信。”学姐说。
“遇见你的第一天,想要认识你;遇见你的第二天,想要亲吻你;遇见你的第三天,想要拥抱你;遇见你的每一天,想要爱你。然而终究没有机会。只有在天国微笑着看你。在冰天雪地的哈尔滨没有等到相遇的那一天,想要在温暖如春的厦门遇见。如此也不可能。然而爱终究是那么侵身蚀骨,融化你我的曾经。如果有机会,总要最后再道别一次才好。”
“仿佛在茫茫的黑夜里遇见光明的模样。却来不及触摸,却来不及探寻。背倚在一起的时候分明说好了要再相见。然而却是欺骗。凤凰花盛开的时候会相逢在碧蓝起伏的云端,在哪里能遇见你,不知道,所以才期望未来。”
“三月的某一天,我躺在鲜花盛开的病房。不知为何如此,内心里居然好似漫花盛开,溢满浓情蜜意。我没有发出最后给你写的这些短信。知道相互都是孤独的人。有时候在操场的月下,你我曾经相互望过同样的月光。却始终没有接近。如果爱情真能稍微稀释一点如此暗淡的心情,那么即使作出多么的牺牲都值得。在这个世界上,特立独行的人遇到同样的人是多么难。因此只有你,能被我莫名其妙地拽出教室。从那时起,便认定是唯一的恋人。”
然而我没有哭。我站在学长们中间,看他们关切的眼神。我甚至有些想微笑。尽管对逝者不敬,但如此的时刻,我居然是微笑着面对的。我有些感慨万分,心里也是塞满爱的滋味。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能耐,能认识这样的人,能遇到这样美妙的爱情故事。我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少女。我遇见一生中第一个值得热恋的人,为之疯狂然后创造诸多奇迹。然而愚蠢的我,竟认为这些奇迹是理所当然的。平凡的我居然能考上厦门大学,梦醒的时候想想,这也许真的是爱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