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间驻停的眼泪 早稻田
陆江涛
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我背靠在教室外墙上望走廊窗外的天空,感到头晕目眩,而当听见教室里同学们琅琅的读书声的时候,我低下头,近距离地看着捏在手心的那个校牌。如果不是甲流的影响,我们学校也不会弄什么只有凭借校牌才能入校的规则,我今天也就可以不被扣德优分了。我就这样想着我到底该用什么来安慰自己,突然看见一个戴着口罩瘦瘦的女孩朝我走来。
女孩没有穿学校的校服,披肩的头发在阳光下乌黑亮泽。我简单地瞄了眼她,又继续低下头,咬着指甲,漫不经心地听教室里的声音。然后,女孩在我的身边停住脚步,我们对视。她清澈的眼神带给我温暖的感觉是我对她最初的印象,但当时除了感到温暖,我还因为在身高上和她不分上下而非常羞愧。
她看我的同时做的是一个推门的动作,接着消失在我的面前。教室里的读书声顿时停止,我的耳边突然清净得只有空气流动的杂音。早读课结束后,我返回教室,发现我的座位边上多了一个人的背包。背包上印着粉红色的KT猫,我伸手摸了摸猫的头部,用眼睛四处寻找那个戴口罩的小女孩。那时候甲流十分猖獗,学校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多,所以我对我新来的同桌并没有多大的好奇,只是我发现她眼角处以及刘海没有遮住的部位的皮肤十分苍白,时不时地会去想象她有多么美丽。
和她第一次上音乐课,很多同学赶到琴房正为应付老师而绞尽脑汁的时候,她坐在琴房那片唯一的阳光下,安安静静地翻阅已经卷角的小说。她很会弹钢琴,音乐老师好像看出了这个新来女生的特长,所以整节课都让她一个人弹奏,而我们其他学生就和音乐老师在下面听。这节课出奇的安静,许多平常调皮、桀骜不驯的男生也被她弹奏的曲子吸引住了,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看见世外桃源的表情。有同学问我见过她的脸吗?我摇摇头。在我的记忆里,只要是在看得见同桌的时候,她都是戴着口罩,仿佛安静得不存在而又让人不得不照顾的样子,但是我仍然没对她有好奇的意思。后来音乐课下课了,放学的铃声伴随着夕阳的余晖渐渐模糊,我被老师安排下来打扫琴房。
我和同学们一起回到教室,在他们收拾书包的同时挑了一把新的扫帚又蹦去琴房,发现她仍在那里弹钢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窗外一片黄昏爬满的天空,景色变得虚虚实实。她突然抬头看我,单薄的肩膀不停地抖动。我像是走错了教室一样小声问她,怎么还不回家?琴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把双手插进口袋,然后站起来跑出门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闻到了淡淡的花香,那一刻,我显然比她更感到吃惊。
每个学期的开始都是恋爱花开的季节。那时,我们班上有很多大胆的男生偷偷地给自己喜欢的女生送情书,她也收到过几封。说实话,我很奇怪为什么会有男生给这个天天戴口罩上课的女孩写情书,但我没有过问她,只是作为比普通异性朋友还要低一级的身份祝福她,而她却破天荒地拿给我看,要我退还回去。于是我因为她对我的这份信任而对她产生好奇,我开始找各种机会和她说话,时间久了,她碰到弄不懂的题目也总是问我,但那副口罩她依然戴在脸上。
她喜欢每天放学到琴房去弹钢琴,而我也经常抱本小说去琴房当她的听众,直到期中她再也没来上课。起初我以为她是因为感染上甲流被隔离了,而忽然有天老师把班费交给身为班长的我和副班长,叹着气要我们去探望她。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面容,是一张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我们当晚就买了很多水果按老师给的地址去了她家,接待我们的是一个消瘦憔悴的女孩,而开始我并没有认出是她,还很委婉地问我的同桌是住在这里吗?闹出笑话的时候,她只是轻轻地翘了翘嘴唇,安静地递给我们热茶水。送我们出去的时候,她说她等病好就回去上课。而副班长等她离开后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她的病好不了了,她得的不是简单的甲流,而是白血病晚期。
后来,我听一些老师说她的家人为治疗她的白血病已经用尽了所有的钱,包括社会的爱心捐款,但她的病情并没有好转,直接发展到了取她性命的程度,所以在她父母的恳求下,被感动的校方决定免费接待这位白血病患者,满足她一切的心愿。其实她的愿望很简单,就是能在看夕阳西下的同时弹钢琴。
期中考试过后,我独自去了她家。这次为我开门的是一个秃顶的男人,当知道我是他女儿同学的时候,他笑了,眼角的菊花纹也笑了。我看见她孤独地坐在房间唯一一块可以照到阳光的地方,像一只从雪域来的精灵,苍白的面容露出惊讶的表情而开始有些精神。房间小窗的窗帘随着风轻轻曼舞,而她的身体就像这窗帘一样虚弱,却又坚强不败,所以,我一直当她是染上了小感冒,和她说说笑笑。只不过她对我拙劣的表述没有丝毫的兴趣,始终安静,让我琢磨不定。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在我准备回家的时候,只不过这句话挑起了我失落的情绪,我无法忘怀。她问我,以后还能来吗?
后来我每天都带上一两本新的小说去看她。如果说为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可以付出一切,那我现在只不过是很简单地在安慰一个生命。我看见她把她那本卷了角的小说放进抽屉,然后走到蹲在窗帘边上正翻小说的我的跟前。她利索地抢走我的小说,摊在书桌上独自一人看起来。我知道自己现在充当的角色,所以我很配合她地搬张凳子坐在她的身边,我们通过小窗看日落时的晚霞,一直看到昏天暗地。
他的父母很多时候都会在门口探个头看我们。那时,我会趁她不注意,和她的父母使眼色,我仿佛读得懂他们的眼神,他们好像满是感激。因为每次送我下楼,她的父母都会请求我要常来,而我,越来越累。
情人节晚上,在读高三的哥哥买了盒巧克力后在家里弄发型。他对着我房间的镜子,不停地念叨着要给女朋友一个惊喜,而我反坐在椅子上趴着椅子的靠背一声不吭。我想,不就是情人节,有必要这么麻烦吗?哥哥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一样,他说,你不去整帅点去见你的那个吗?我说,哪有。他笑,你以为你整天往哪里跑我不知道,骗谁也别骗你哥。我突然想起那个戴口罩的女孩,也许我是应该在此时此刻送些东西给她。于是我站起来二话不说,光明正大地拿了哥哥放在桌上的巧克力就往门外跑,听见身后哥哥喊我滚回来的声音,但脚已经停不下来了。
那天我去得不算太晚,但她的父母不让我见她。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无比失落,眼睛居然红润起来。我把巧克力交给她的父亲,我说,今天是情人节,替我祝她情人节快乐。他的眼里充满荧荧的泪光,他问我,你喜欢她吗?我犹豫了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春天很快来了,也很快地走了。当我最后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她的父母没有在家,所以替我开门的就是那身体虚弱的她。也许是回光返照,她那天看上去很有精神,一点也不像得了癌症的病人,但脸色依然苍白。我尾随她走进房间,看见一地的玫瑰花瓣,而她突然回过头问我,帮我化妆可以吗?她的身后是那扇小窗户,阳光都在那里歇脚。我很乐意地点头。
就像我过去想的那样,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化完妆后,我们准备去学校的琴房,而去的路上,我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脸上。我们从街道边成排的枫树下走过,停在公园前的喷泉周围看天空飞舞的风筝,她说渴了的时候我给她买了份冰淇淋,然后坐在公园的椅子上一起看手拿气球相互追逐的孩子。
来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她和我告别。她说,谢谢你陪我走这一程,剩下的我想独自完成。
我知道接下来她想要一个人安静地弹最后一次钢琴,看最后一次晚霞。所以我朝她微笑,然后转身离开,而刚走几步,她又追上来送给我一个信封。她也舒开笑脸,说,今天我很高兴,也谢谢你送我的巧克力。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脸,但是十年后,我记得的依然是她戴着口罩安静的样子……
十年后的春节,我在整理房间的时候从抽屉里发现了那张我未曾打开过的信封,是她唯一送给我的礼物。我随手撕开信封,里面有一些照片,是一个女孩站在稻田里的风景照。那里是她的家乡。然后,我找到照片下面压着的一张纸。她写道,谢谢你送我走完最后一程,剩下的死亡我已经不再害怕,因为你已经给了我所有的幸福和快乐,我来过,活过,爱过,便足够了。泪水一点一滴地打在纸上,她的笔记渐渐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