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辑·诗话书话 二十一、廖风舒的《嬉笑集》
近代以广东话作对联最有名的是何淡如。以广东话入诗,则以廖凤舒最为可观。
个人意见,我以为若论文学价值,廖风舒的广东话诗远在何淡如的广东话对联之上。
不错,何淡如的对联往往有“匪夷所思”之作,令你笑破肚皮。但令你笑破肚皮的只是由于字面的诙谐,联语的本身却大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如“公门桃李争荣日;法国荷兰比利时”一联,用三个国名来对一句旧诗,确是匪夷所思,但三个国名串在一起却是没有什么含义的。
廖风舒的广东话诗可就不同了,咏史也好,纪事也好,往往能启人深思。尤其《广州即事》等待,描画旧社会诸般令人可笑而又可恨的事物,更是兼有“艺术性”与“思想性”的佳作。
廖风舒原名恩焘,号忏盫,他是革命先烈廖仲恺的哥哥,原籍惠阳,晚年在香港定居,一九五四年四月去世,享寿九十岁。他活了差不多一个世纪,对旧社会的丑恶面是看得特别深刻的。
他平生用粤语写的七律很多,经他详加选择,分别集成《汉书人物分咏》《金陵集咏》《史事随笔》及《信口开河录附存》,总名《嬉笑集》,生前曾一再付梓,印成小册分赠亲友,在书店是买不到的,在他死后,一九七○年,一位从事新闻工作的朋友曾清,对他的诗极为喜爱,曾手录全册,并加以校正。当时似乎是有代售的,但现在也很难找到了。
他的诗大致可分三类,一、咏史,二、咏名胜风景(大都也有史事穿插其中),三、时事讽刺诗。
咏史诗最为脍炙人口,虽未公开出版,但有许多都早已为人传诵(如咏秦始皇、项羽等诗)。人所熟悉的不谈了,在这里只举两首比较少人知道的为例。
一是咏秦二世的,诗云:
未必乖哥唔识鹿,果然太监系剦鹑。
一堂鼻涕真衰仔,二世头衔咁吓人。
点估江山全送晒,亡秦应在亚胡身。
写秦二世之为“败家仔”,刻画传神。“未必乖哥唔识鹿”尤为“警句”,意即秦二世虽为“蠢仔”,亦未致于连马与鹿都分不开,赵高“指鹿为马”之能得逞,那是二世为势所迫,不能不做他的傀儡。败秦江山的责任,赵高大于二世。
一是咏司马相如的,诗云:
姑爷卖赋钱难捏,小姐当炉酒要斟。
穷到牛头赊裤着,碰唁狮鼻打锣寻。
茂陵重想装埋艇,头白吟成有晒音。
写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故事,隐隐道出此大名士追求寡妇为的是钱;后来司马相如另有新欢,卓文君作《白头吟》冀求夫婿回心转意,史书上据说是有效果的。但诗人一句“头白吟成有晒音”却作了反面的看法。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本是文人雅士艳称的爱情故事,但在诗人笔下,则写出了这段爱情的丑恶面,最后一句讽刺意味尤为深刻。
第二类咏名胜风景,举《金陵杂咏》中《天文台》一首为:
寒暑表真多事件,测量器便系神仙。
挡雷机着雷嚟劈,得月楼啱月未圆。
隔海宋皇台咁远,搬嚟呢处想摩天。
写旧日南京天文台之“水皮”,令人发笑。更妙的是突然拉上香港,最后两句竟似乎是新文艺中“时空交错”的技法了。他“诗笔”之“放”,此诗也可见一斑。又,他是日本留学生,故此能够运用日本谚语,恰到好处。
但我最欣赏的还是他在广州解放前所写的时事讽刺诗。选录三首,以见一斑:
一
盐都卖到咁多钱,无怪咸龙跳上天。官府也收来路货,贼公专劫落乡船。
剃刀刮耐门楣烂,赌棍扒多席面穿。
禾米食完麻雀散,留番光塔伴红棉。
当时广州通用港币,称为“咸龙”,做找换生意的十三行钱庄被人称为“剃刀门楣”,盖因其“出又刮,入又刮”也。光塔是广州名胜之一,红棉是广州市花。最后两句,颇有鲁迅杂文味道。
二
广州唔到十三年,今再嚟番见鬼冤。马路窿多车打滚,鹅潭水浅艇兜圈。
难民纪念堂中住,阔佬迎宾馆里捐。
酒店老车俱乐部,隔房醮打万人缘。
写的是解放前夕,“国府”搬到广州的时事。难民、阔佬一联令人笑中有泪。而“中山纪念堂”作为“难民收容所”讽刺意味也很深刻。
三
水灾听话要开捐,预备从中揾个钱。猫面谁知监伊食,牛皮点肯任人煎。
埋台照例烧轮炮,入格周时叹口烟。
想咪剩番条鼠尾,汽车胎早喊冷完。
写当时的国民党官吏在作鸟兽散之前,还要借水灾来发赈济财。“喊冷”想是香港的广东话“大拍卖”之意。
还有一首《漫兴》也是广州解放前即景,写得也非常好。
大碌藕真抬惯色,生虫蔗亦啜埋渣。
甲仍未饱偏轮乙,贼点能知重有爸。
似走马灯温咁转,炮台难怪叫车歪。
此诗直斥当时的官吏是贼阿爸,害处比几十万捞家的总和还大。“生虫蔗亦啜埋渣”写官吏的刮削民脂民膏,与“禾米食完麻雀散”一句有异曲同工之妙。车歪炮台在穗城城郊,车歪两字,在粤语中有越出常轨、转动反常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