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辑·棋人棋事 七十九、棋事杂写(六则)
象棋冠军的冠军
说胡荣华是中国象棋史上难得一见的天才,相信没人否认。他曾创下两个“前无古人”的纪录,一是最年轻的全国冠军,第一次夺得全国冠军时只不过是十五岁;一是连任冠军次数最多的棋手,从一九六零年他第一次参加全国棋赛就击败了老冠军杨官磷开始,以后每次全国赛他都是以大热门姿态胜出,至一九七九年止,他总共蝉联了十届全国象棋冠军,被人称为“十连霸”。
但最近这两年,他的棋运之不济,恐怕也是任何人都意想不到。八零年的全国象棋赛,他在甲组棋手中名列倒数第三,惨遭降级;八一年全国象棋赛,他在乙组棋手中又只能得到第四名,依然要“留级”一年(按照规定,乙组前三名才升任)。
他“倒霉”了两年,最近方始在一个重要棋赛中得以吐气扬眉——夺得了五羊杯的“三王赛”冠军。
五羊杯是怎么回事呢?它是广州《羊城晚报》和北京《新体育》杂志合办的一个棋赛。参加棋赛的资格,只限于曾经得过全国象棋冠军的人物。换言之五羊杯的冠军即是象棋冠军中的冠军。五羊杯是去年开始举办的,今年是第二届。第一届的冠军是柳大华。柳亦是近年蝉联两届的全国冠军。去年他在五羊杯中卫冕成功,今年却是要拱手让给胡荣华了。
曾经得过象棋冠军的共有四人,依次序是:杨官磷、李义庭、胡荣华和柳大华。李义庭因健康关系,早已“封刀”,只当教练。因此这两届的五羊杯都只是“三王赛”。
本届五羊杯,胡柳争持甚烈。原定的赛程结束之后,他们还是同分。结果加赛,胡方胜柳。胡在这次比赛中可说出尽了浑身解数,例如古谱的“金钩炮”局,近代棋手已经很少采用,他拿“古谱翻新”,获得良好战果就是一例。柳的特点是熟读兵书,胡的创新,正是针对他这特点的。
(一九八二年二月)
老将·心理·新招
杨官磷在五十年代曾横扫中国棋坛,有人拿他与金刀杨令公相比,称他为“杨无敌”。他的《棋国争雄录》出版时,我曾赠以诗道:“不辞北战与南征,三十英年有霸名。心血而今收笔底,可从一卷识楸枰。”但近年的杨官磷,则早已由绚烂而归平淡了。在两次“三王赛”中,他都是屈居榜末。对一个棋手来说,五十六岁的杨官磷,毕竟是稍嫌老了。棋赛是有时间限制的,上了年纪,思考自是不及年轻棋手的敏捷,此所以老将会输给新秀也。
环顾当世围、象两棋坛,能够在实战中保持声威于不坠的老将,只有日本的“棋圣”藤泽。他今年五十五岁,比杨官磷只小一岁,从七七年《读卖新闻》开始举办棋圣赛至今,他已是接连五届获得这个最高荣衔。他的秘诀是不参加次要棋赛,养精蓄锐,只在棋圣赛力求卫冕。棋圣赛是七局定胜负的,所以有人说他每年只要下好四局棋就行了(棋圣赛的奖金是二千万日元,约合港币五十万,足够他一年生活费用)。他这办法,或者可供杨官磷参考。
我曾说过,胡荣华接连两年惨遭降级,心理因素大于棋力因素,从这次他在“三王赛”中夺得冠军可获证明。他以乙组棋手的身分,成为“冠军的冠军”,这件事的本身多少也有点讽刺意味,我因此也不免有点怀疑中国现行的分组比赛规则(乙组棋手没有机会争夺全国冠军)是否完全合理了。
成名棋手除了受患得患失的心理影响之外,还有一个不利因素,以胡荣华为例,他的对局纪录,别的棋手早已研究得滚瓜烂熟,别人是知己知彼,他是知己而不知彼,怎不吃亏?所以他要坐稳宝座,就必须有创造性的新招。但新招一使出来,不久又会变成老招的,这个难题,恐怕就很难解决了。成名容易保名难,不仅下棋为然也。
(一九八二年二月)
胡荣华与赵汝权
上月中旬,上海象棋手胡荣华和徐天利应邀来港比赛,港方迎战的两名选手是赵汝权和朱俊奇。胡荣华是人所熟知的“十连霸”,无须介绍;徐天利是前年全国象棋赛的亚军,去年全国象棋赛的季军,也是大师级的国手。港方之败是意料中之事。稍为令人失望的是,港方主将赵汝权的演出似乎稍失水准。赵是和胡荣华交手次数最多的香港棋手,过去的战绩是总共比赛十局,赵二胜七负一和,虽然差距甚大,但曾胜过“十连霸”两局这个纪录,已经是足以骄人的了。这次港沪棋赛,港方棋友对他期望颇大,一般预测,赵虽败亦当有激战发生,没想到演出的结果却是一面倒的形势。倒是朱俊奇有出入意外的佳作,虽然同样失败,中局却曾予胡荣华以严重的威胁。
在欢送客队的宴会上,我恰好和胡荣华、赵汝权、朱俊奇同席,席间听他们“覆局”,颇为有趣。朱俊奇对胡荣华那局,在中局某一阶段,表面看来,朱似乎颇有可胜之机,但经胡反复解拆,朱最多只能成和。他口讲指划,纵谈各种变着,整盘棋好似印在他的脑中。胡荣华的记忆力之强是出名的,他曾有过闭目同时下十五盘棋的纪录,即同一时间轮流应战十五个人,十五盘棋的局势各各不同,他和甲走了一步棋,立即又要和乙下一步棋了。记忆力之强,在棋手中纵然不能说是后无来者,也可说是前无古人了。
胡赵那局也很有趣,那局棋胡是用中炮过河车对赵的屏风马乎炮斗车局,这个局法三年前在澳门主办的亚洲名手邀请赛中,胡曾用过击败赵的,这次故技重施,赵虽有变着,但仍难免一败。赵承认是开局不如之故,这倒是知己知彼之谈。赵的象棋是无师自通的,他曾自称学棋的心得是“看别人怎样走有效我就怎样走”,自是不及国内棋手对局法之有系统的研究了。
(一九八二年四月)
赵汝权无师自通
赵汝权的棋下得很有灵气,中路变化尤具特色,论棋风倒是和胡荣华颇为接近的,可惜开局较差,这就难免吃亏了。他的象棋是无师自通的,一九七六年,第六届亚洲象棋赛在马尼拉举行时,他曾和记者谈及他对棋谱的看法,认为谱是“死”的,而象棋千变万化,必须活学活用才行。所以他不很重视棋谱,而重视实战。从实战中吸收经验教训,“看别人怎样走有效我就怎样走”。不过,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尚未曾与胡荣华交过手的。现在,他吸收了败给胡荣华的经验教训,这看法不知改变没有。
他这话也未尝没有道理,但我认为只说对了一半。《宋史》有一段名将岳飞的故事:岳飞初为宗泽部下,他擅打野战,宗泽劝他多习战阵,他说因时制宜,因地制宜,行军布阵,只能隔阵以决,不能固阵不变。宗泽很赞许他的见解,但说兵法是前人经验所聚,亦不宜偏废。最后岳飞还是跟宗泽学了兵法,方成大将之材。我对棋谱的看法是比较接近宗泽的。其实学什么东西都有一个共通的道理,必须基本功十分扎实,方能变化自如。武侠小说中常说的“从有招到无招”,也正是这个道理。
国内棋手对局法是十分注重的,研究的趋势,一是推陈出新,一是细微方面发展。例如上相局,过去是偏于防守的,现在则是攻守咸宜了。胡荣华就是擅于用上相局的高手。又如归心马,过去是被当作象棋的禁忌,现在在王嘉良所著的《象棋后卫》中,已经有了用归心马来破当头炮的局法了。
顺带一提,据胡荣华透露的消息,今年的全国象棋比赛,将取消分组比赛的制度。若然属实,则胡荣华又有机会可以争夺全国冠军的宝座了。且看他能否更上层楼,成为“十一连霸”吧。但杨官磷今年或者不会参赛了,不过还有个进步神速的新人李来群将是他的劲敌。
(一九八二年四月)
曼谷的兵车之会
这两个月来,象棋界有两件引人注目的大事,一是在广州举行的“三王赛”;另一则是在泰京曼谷的兵车之会——正式名称是亚洲城市象棋名手邀请赛。参赛的名手共十六名,包括有中国的两个冠军级棋手胡荣华和柳大华(另一老冠军杨官磷只任领队,不参加比赛)。香港的代表则是曾益谦和李旭英。
比赛的结果稍为有点“爆冷”,赛前预测,一般都以为冠军呼声最高的当是中国的“二华”,李来群也是热门人选。但结果却是另一中国棋手陈孝堃荣获冠军,李来群得亚军,胡荣华得季军。中国的“新科状元”柳大华则跌落第七。
其实陈孝堃之获得冠军也不算怎么“爆冷”,远在一九七五年,陈孝堃就曾有过战胜胡荣华的纪录。他的归心马战术化腐朽为神奇,曾博得棋评家赞为“招里藏招”,我曾赞以词道:“禁忌何妨,新招频试。敢将腐朽化神奇!添得梅花一瓣香,橘中胜负浑闲事。”《橘中秘》和《梅花谱》是著名的象棋古谱,“添得梅花一瓣香”者,意即对象棋艺术有一点一滴的新贡献也。
香港的曾益谦也有很不错的表现,他对陈孝堃的第一局,陈弃子取势,他本来有个机会可以化解陈方攻势而夺取胜利,只因走了一步缓着,这就应胜反败了。不过他对中国另一名好手徐天利则是打成平手,两局均和。假如他不输给陈孝堃的话,是有进入前四名希望的。
柳大华之跌落第七,那是因为输给东马古晋棋手黄聪武之故。那局棋弈至残局时,柳以车马兵对黄的车炮兵,原本是和局。柳要“硬杀”,弃了士相,结果反给工于残局的黄聪武“杀”了。另一印尼年轻棋手余仲明也曾以凌厉的攻势战胜徐天利一局,获得很高评价。从这也可见到海外棋手的实力,与中国的棋手相差其实不远。
(一九八二年六月)
罗燕清力撼女棋王
曾益谦先生是本港专业教棋的“老师傅”,近来他有一件十分得意的事,今年七月,在澳门举行的省港澳象棋埠际赛中,他的女弟子罗燕清和广州女棋手黄子君以一胜一负打成平手,令得棋坛刮目相看。
黄子君可不是等闲之辈,提起此马来头大,她不但是代表广州队的女棋手,而且是中国的第一个女棋王。
中国是在一九七九年的全运会中开始增添女子棋赛项目的,黄子君就是第一个获得女子象棋冠军的人。她是广州业余体校象棋班的学生,指导她棋艺的老师是广州名棋手陈松顺。夺得冠军那年,她只有十七岁。
在她之前,中国最出名的女象棋手是安徽的高华。高华也是第一个参加全国棋赛的女棋手,七五年的全国赛,她就以安徽队代表的资格参加了。不过当时是男女混合比赛的,所以她没有获得名次。但在那次全国赛中,她也曾打败黑龙江的名手孟昭忠,令得棋坛为之震惊(孟是黑队的第二把手,第一把手就是王嘉良)。
七九年全国棋赛的时候,人们都以为女子棋赛定是高华夺标,哪知她却败给了北京女将谢思明,而黄子君则连胜京沪两女将(上海女将是单丽霞),终于登上冠军宝座。
广州的《象棋月刊》曾介绍她两件趣事,一是“棋廊练棋”,一是“擂台试剑”。广州文化公园有条走廊,在这条走廊下棋的人甚多,称为“棋廊”,其中不乏名手。黄子君是棋廊常客,常常走得最迟,买一两个面包当作晚餐。广州许多游乐场都设有象棋擂台,她几乎打遍所有擂台,称为“试剑”。
罗燕清胜她的那盘棋是抓着她的一个“软着”,就毫不放松而力克强敌的。罗本来输了一盘在先,这盘又是后走,在不利形势下有此表现,更加难能可贵。
她年纪很轻,今年也只是十七岁。
(一九八二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