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二·故人逸事 阮玲玉的一生
合肥李竺孙是位神采俊迈、翩翩裘马的佳公子,他家累世簪缨,又住在上海跑马厅一处琼楼玉宇、穿廊圆拱的巨厦里,因此乃叔乃弟都遭过徽帮匪徒的绑架,花了巨款,才先后赎回。谁知匪徒们食髓知味,目标又指向李竺孙,家人惊慌,不知所措。恰巧他的舅父贵池刘硕父,正跟自法学成回国的名摄影家汪煦昌在愚园路合组神州影片公司,他就躲到神州影片公司内居住,暂避匪焰。
住了两月,正赶上圣诞节,电影公司对于这种一年一度的节日,是不肯轻易放过的,于是指定专人筹办舞会。李竺孙原本有他的舞伴,不过怕隐藏住所被人知晓,影响安全,于是刘硕父让他在录取的临时演员中挑选一位,权充临时舞伴。他在众多照片中,一眼看中了一位叫阮玉英的,不过照片后注明:擅长广东话,略谙沪语。李竺孙对广东话一窍不通,上海话也不甚流利,正在踌躇不定,刘硕父愣给他做主,把阮玉英安置成李竺孙的舞伴,并偷偷带阮到北四川路亨利租了一套轻纱礼服。这个舞会布置得雍容高雅,一个燕尾圆转飘举,一个袒肩曳绡柔云,大家仔细看来,才知道那位环姿艳逸,倚然出尘的丽人,敢情是刚被录取的阮玉英。她出过这次风头后,才坚定了投身电影界的决心。
民国十四年春天,明星公司准备开拍《挂名的夫妻》,主角原定由张织云担任。由于张织云跟唐季珊刚赋同居,唐季珊犯了大少爷脾气,不让张织云复出拍片。张石川接受卜万苍的建议,登报招考女主角,但是因为当时社会风气保守,大家闺秀、职业妇女,虽然有心投考,可是大都缺少勇气。
阮因为家境清寒,大家都说她有“开麦拉费司”,她就瞒了妈妈以“阮玲玉”之名,毅然前往投考。那时初出道的影人倪红艳,正跟郑小秋热恋,生怕有人挤掉她当主角的机会,虽然卜万苍面试阮玲玉,淡了不久,就认定阮是上好悲旦人选,决定录用,可是小秋受了倪红艳的怂恿,在张石川跟他父亲郑正秋面前百般阻挠。幸亏明星的旦角赵静霞极力维护,加上任矜苹仗义执言,阮玲玉才被录用,跟龚稼农、黄君甫主演了她的第一部影片《挂名的夫妻》。
黄君甫是浦东人,原本是新闸路菜市星的猪肉摊贩,生就痴肥木讷、傻里傻气。他在戏里饰演阮的丈夫,卜导演教他演喜怒哀乐各种表情,总是做不对,连连吃NG。阮玲玉初上镜头,本就怯场,加上黄君甫这一搅局,几乎停拍,所以阮的处女作《挂名的夫妻》,前半部拍得不能算流畅,到了后半部黄君甫死亡,阮玲玉在带孝守灵、哀痛欲绝的表演中,她的天才演技才尽量发挥。明星公司几位导演,洪深、任矜苹、张石川一致认为她比丁子明演悲旦更入戏,从此奠定了她在影坛立足的基础。
阮玲玉虽然风姿楚楚、明眸善睐,剪水双瞳令人不敢逼视,可是杨耐梅的《玉梨魂》、《新人的家庭》,影片票房价高,正在影坛红得发紫,郑正秋又迷信神怪武侠片子卖钱,加上胡蝶以绚丽涵秀、梨涡醉人在《火烧红莲寺》里出尽风头,阮玲玉只有在《洛阳桥》、《白云塔》等根据古典小说拍摄的,公子逃难、小姐后花园私订终身之类格调不高的电影里打转。她那种清遒粹美的品格,遭逢如此冷落,自然抑骚愤叹,自惜伶俜。
李竺孙有时跟她相遇,总是约她在跑马厅美心咖啡室让她吐吐苦水。有一次她说,近来她郁闷得自己连情绪都控制不住了,一上镜头,应哭的场面哭不出来,该笑的场面又笑不出来。她因为跟朱飞演对手戏,接触较多,她也知道朱飞沉耽声色,同仁对他口碑甚差,所以处处防嫌,结果还惹得张石川大发雷霆,在片场把朱飞训了一顿。当时正拍着《梅林缘》,结果朱飞一闹情绪,把头剃成童山灌濯的光头无法联戏,最后《梅林缘》由于朱飞的耍无赖终于胎死腹内。“请您替我想想处此情形,我还能在明星公司待下去吗?”这话说了没有两个月,她就转到联华影业公司去了。
联华的罗明佑,比明星的郑正秋,天一的邵醉翁,头脑都来得新颖,所以他旗帜下的编剧导演也都趋向新潮。阮玲玉进入联华后第一部电影《野草闲花》由孙瑜导演,无论剧情结构、灯光布景、演员表白,在在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尤其阮玲玉拍的《人道》、《大路》、《香雪海》、《三个摩登女性》等片全是场场卖满堂的影片。当时明星的台柱子胡蝶、天一陈玉梅只有望风披靡,甘拜下风。现在台湾偶然参加电视剧演出的陈燕燕,就是当年跟阮玲玉在联华的好搭档。当年成千上万的影迷对阮疯狂地崇拜,只有后来的梁兄哥凌波差堪比拟,此外还找不出第三人能跟她比肩呢!
阮玲玉原籍广东三水,父亲做跑船生意,不幸早亡。寡母稚雏颠沛流离,乃母给人帮佣辗转来到上海,阮先后在崇德务本女中就读,因为家境清寒未能卒业。同乡张达民在上海经营广货生意,见她母女生活维艰,不时予以济助。张丁内艰,阮氏母女感于张达民平日援手之德,阮自动到张家服丧尽礼,因在服中,虽未举行婚礼,可是实际上已赋同居,并且生了一个女儿叫小玉。
她投身影坛,张达民极端反对劝阻无效,因此忿而离沪,到福州去经商,落个眼不见心不烦。阮玲玉此时由明星跳槽联华,逐渐大红大紫,应酬增多,一次在大华饭店舞会上,经徐欣夫的介绍认识了茶商唐季珊。唐氏仪表俨雅,谈吐俊迈,而且出手大方,所以两人交往不久,阮氏母女就搬到新闸路金扉雕翠的沁园村唐公馆,阮递补了张织云的地位,做了沁园村新的女主人。
张达氏听说阮玲玉不声不响投入唐季珊怀抱,于是赶回上海聘请律师致函唐季珊,指唐侵占财物,准备诉诸司法。唐以阮氏母女只身来投,何来财物,指陈各点全系诬枉,亦延聘律师向法院控告张达民妨害名誉。张受某高明人指教,改控唐妨害家庭,此一影坛桃色新闻,立刻轰动整个上海。
在张、唐互控期间,上海一般专刊凶杀桃色新闻的报纸杂志,不但大事渲染,而且无中生有绘影绘声,某三月刊,甚至把阮玲玉鼻窝几粒白麻子都写成了花边新闻,部分舆论更指摘阮忘恩负义,爱慕虚荣。长篇累牍口诛笔伐,闹得阮玲玉几乎神经分裂,只好暂避喧嚣躲到九华山去静心养性。可是没住多久,种种离奇古怪的绯闻又传到山上来,于是又匆匆回到上海。
李竺孙的令兄是上海有名的星相家,他给阮看过八字,说如果阮的八字时辰准确,连当年的春分都逃不过。李竺孙又给她到黑乔松占六壬神课,也是大凶。当时上海有位精通易理的落拓文人严芙荪,专门在街头给人测字,自称“葫芦子”,往往奇验。李竺孙给她拈了“禾”字、“尹”字,严芙荪说:“禾字无口可和,如果涉讼,官司要打到底,而尹字为伊人不见,往深里看穿龙杠抬着尸首,凶机已露,慎防慎防。”
李竺孙三问皆凶,知道大事不妙。果然在民国二十四年三月七日她觉得人言可畏,服了大量安眠荮,第二天清早经唐季珊发觉,送到宝隆医院救治。因为她怀有必死决心,安眠药量多力强,救治乏术,一朵影坛奇葩,从此香消玉殒,魂归净土了。
前十几年笔者在台中舍亲家便饭,遇到徐欣夫,彼此多年不见,都多吃了几杯,不觉谈到了阮玲玉。他说戏剧家余上沅跟王瑞麟说,中国女影星,能照导演所说,做到百分之五十已属上驷之材,阮玲玉能做到百分之七八十,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不敢说,可是到现在还没发现呢!阮的才艺如何,从徐老的这几句话中,可以思过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