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狗吠 第二章 通灵之犬

还有一只具有传奇色彩的近乎通灵之物,我要在此大书特书一番。在小院儿建设初期,朋友送来一只狗给我用于看家,说实话,看到它的第一眼,我真没觉得这是一条好狗。朋友说它叫长毛儿,是一条昆明犬,但我一看,这长相可跟昆明犬差得太远了。身体黑色,四肢土黄。两只耳朵倒是立着,但永远呈四十五度角分开,一条尾巴连弯带勾垂在屁股后面,活脱脱就是一条农村的狼狗串儿。

但就这样一条破狗,多年来得到了所有人的喜爱,不管之前的小院儿、现在的马场,一拨拨换了多少工人和饲养员,在喂养中,别的狗平均分配,到它这儿准是给它多挑两块肉骨头。原因就是它聪明得已经超乎了人们的想象。

这狗在初来的那一天夜里就创造了一个奇闻。

当时的小院儿动物还不多,工人也只有一个,是从农村请来的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连看大门带喂动物。朋友送狗来的时候,就把它拴在了院中的葡萄架下,告诉我们,它叫“长毛儿”,还特别嘱咐工人:“别怕,它很聪明,你多跟它亲近亲近,多喂喂它,很快就会熟悉的。”

朋友走后,工人还挺听话,去村里市场买了一只烧鸡,坐在院儿里一块一块地用手撕着都喂给了“长毛儿”。喂食的过程中工人通过观察,长毛儿仿佛温顺了一些,眼神中的敌意也慢慢减弱了。到了夜里工人起夜上厕所,经过葡萄架下,被挣脱铁链的长毛儿一撞之下,扑倒在地。据工人第二天早晨叙述,倒地之后,人不动狗不动,只要人挣扎,狗就作势要咬,连张嘴带出声,就是不下嘴,把工人吓得只好不动,就这样被长毛按在地下直到天亮。最后还是我到院中给解了围,工人爬起来一溜烟回自己屋里,收拾东西当天下午就辞职不干了。

后来我给朋友打电话问起这事,朋友说:“你别看长毛儿模样差,它可是警犬基地出来的,受过正规的训练!”

慢慢地,养了一两个月后,长毛儿已经把小院儿当成自己的家。它的领地感非常强,院儿外的一切动静不闻不问,跟没听见一样,但只要生人胆敢踏进院子半步,那绝没有好下场。

小院儿的房东老头儿,自恃是本院房主,不论什么时候推门就进。以前没有人和他较真儿,但长毛儿来了之后,老头儿依然门也不敲,刚刚推开大门,长毛一扑而上,张嘴就咬。幸亏老头儿半个身子还在门外,急忙一躲,闪过皮肉,被长毛儿叼住裤腿儿,从裤脚一直撕到胯下,吓得老头儿大呼小叫,连滚带爬地跑回家去了。从此之后,再有人来访,一听敲门之声略带恭敬的,准儿是房东老头儿到了。

长毛儿虽凶,可它也并不是逮谁咬谁。小院中有它,生人根本别想进来,但只要是我的朋友,和我一起走进院儿中的人,它通常是慢步过来摇几下尾巴,闻一闻气味就一旁静卧去了。即使如此,大家对长毛儿的认识也还是流于表面,随着小院儿的搬迁,长毛儿的聪明才智才慢慢地被人发现。

搬到大院儿之后,由于围栏、房屋、围墙、笼舍等工程都还没有完成。所有动物散放院儿中。白天小马在院儿中活动,晩上群狗被解开链子负责看家护院儿的工作。大门一关,把狗放开,真的是能让人心里踏实很多。

那段时间真可以说是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当时我的治安队伍是八只德牧,两只藏獒,和这只“疑似昆明犬”组成。德牧,全称德国牧羊犬,俗称黑背。我这八只德牧都是朋友送的,是品相相当不错的狗。两只藏獒血统有点儿不纯,长相也不是太好,但由于身材高大,护主性强,也得到了全院儿人的认可,留在了队伍当中。而长毛儿,由于深得人心,又是马场元老,在大院儿里只有它白天也不受铁链的束缚,出入随意。

但它自从进入大院儿之后好像很害怕,一脑袋就扎进了围墙与房间的一个夹角,任凭人们怎么喊叫拖拽,死活不肯出来。大家只好随它,每到开饭时给它送到角落里让它独自进食。长毛儿就这样昼伏夜出,通过一点儿一点儿的试探,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它终于建立起了新环境的领地意识,慢慢地出来活动了。

这一出来,在狗群之中很快有了自己的地位,而狗群也从开始的各自为战、一盘散沙的无政府状态逐渐转变为上传下达,秩序井然,仿佛找到了组织,有了集体感,并且有了明显的分工与协作。这种动物圈内自发形成的小社会,是我平生第一次遇到的,而且通过观察,长毛儿就是狗群的首领。您别认为我说得邪乎,我给您讲几件事您就能从中了解到长毛的领导才能了!

长毛儿是有领导风度的。您别不信,当主人进院儿,其他所有的狗都围拢过来,摇头摆尾,蹿蹦跳跃,献媚讨好时,长毛儿总是在远远地注视着群狗,主人不叫它,它是不会过来的。除非它看到它的某个成员,在和主人交流玩耍的过程中,不知轻重没大没小,张嘴欲咬,或迎面猛扑时,它才会箭一样蹿过来,照准这没规矩的家伙或脖子或后腿,狠狠一口,当这家伙吃疼,嗷嗷叫着退出狗群时,长毛儿又早已回到远处重新审视自己的队伍了。

长毛儿是有领导才能的,这么说是因为我经常参加它主持的工作会议。哈哈!一点儿都不假!开始我们也没在意,每天下午五点多,人们基本上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大家聚在工人食堂门口,或站或坐,或抽烟或喝茶,边聊天边等着开饭。每当这时,四处玩耍的狗群也会集中在不远处,或坐或卧,把长毛儿围在中间,哼哼唧唧,或小叫数声。而这时长毛儿会和它们或应和或抚慰,有时干脆带着一个成员离开群体到指定地点做详细说明,之后还回到会议现场,继续开会。

这样的状态,外人是不会发现的,只有天天住在大院儿,喜爱观察,又对动物感兴趣的少数几个人才会发现。这种工作会议也不是每天都开,大概一两周一次。大家开始只是觉得挺好奇,倒也猜不出狗群在干什么,但陆续发现,傍晩饲养员赶马回厩时,就会跑来两只黑背,抄到马群后面,之字形迂回包抄,让马无处可跑,只能乖乖回厩。赶羊入栏时会跑来另外两只,帮助人们把羊圈入栏中。而且那些狗的责任分明,是长期安排,轰马的就是轰马,赶羊的就是赶羊,从来没有乱过,这一来可省了工人不少的事儿,这个现象也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他们陆续又发现,当早晨睡醒出屋时,只要住人的屋子,门口台阶上必定趴着一条德牧,一夜定点,值勤站岗,就是有客人临时住个一两天,也会有岗,人走岗撤。过几天又有喂马的工人说,连着几天夜里三点起来给马加料,都看见藏獒围着大院儿四面院墙儿,小跑绕圈,作为游动哨巡查边界,两只藏獒轮班,大概一小时一次。信息收集到现在,可以肯定狗群是有头领的,分工明细,安排有序,但怎么知道这个领导就是长毛儿呢?到现在还没有看见长毛儿干任何工作呀?哈哈!虽然按照人类的状态我们已经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不干正事的那个肯定是领导。可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不敢断言呀?但之后有很多人发现,夜间长毛儿从来不回窝睡觉,它的岗位是在大院儿正中的柏油马路中间,不管天气冷热,始终不离开那个位置。

知道这个信息后,大家心里才豁然开朗,那个位置远可看到大门,近可看到饲养区和工人区,在这儿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领导宏观调控、监查各部门工作的最佳地点。此事的明了给所有人上了一课,狗的智商可以如此之高。当大家刚刚啧啧称赞,接受了这个见所未见的现实不久,长毛儿又干出一件让人闻所未闻的事儿来。

作为领导,长毛儿是有应急预案的。刚刚来到大院儿时,除了四面围墙,院儿中一无所有,而东面围墙留有一个豁口,没有门,只有两个门垛,西面围墙有一个大铁门,是西院猪场出行的正门。以往猪场的人车都从此门出入,横穿大院,从东墙豁口往来。我们搬来之后,在院儿东豁口安上铁门,而猪场便封住西门另开大门了。但猪场里诸多的看家狗长久往来于院中,已经把大院儿划为自己的势力范围,如今领地发生变化,狗群难以接受,尤其是动物搬入院中之后,稍有动静便一片犬吠声。两拨狗群也就领地问题经常在大铁门下的缝隙之中争得脸红脖子粗,有时一叫就是一宿,弄得人们不得休息。对于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大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等待时间长了,隔壁狗群接受了这个现实,自然也就不闹了。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正在无计可施时,一天早晨,院儿中的伙计被一阵急促的狗叫声吵醒,睡眼惺忪地推门出来,发现自己门口没有了值夜的哨兵,再往别的屋门口看,所有的狗都不见了踪影,连忙叫喊,听见喊声后从院子的不同方向跑来了四只黑背,剩下的狗杳无音信了。

工人慌了,猜测夜间来了偷狗贼,赶忙唤醒同伴商量对策。正在着急时,见大门处缝隙间闪出长毛儿,带领着四只黑背、两只藏獒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到近前工人仔细观察,有几只黑背身上略带轻伤,两只藏獒头嘴带血,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休息。而长毛儿则歪头竖耳,两眼望着西院猪场。众人正纳闷呢,西墙的墙头上闪出一个人影,众狗又忽的一下站起身蹿到围墙下面狂吠。

大家定睛一看,是西院猪场养猪的老头儿。平时邻里关系不错,建院之初,各方面工具都不凑手,老头儿热心肠,还给过咱们很多帮助,因此经常走动。自从封闭西门,来往不方便了,有时双方站在高处,隔墙聊几句倒也习以为常。看到是邻居,大伙儿赶紧喝散狗群,和老头儿说起话来。

这一聊天,再根据院中情况一分析,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两拨狗群因地盘之争已结宿怨,只是高墙铁门,难于见面,不得了结,那晩长毛儿见院儿里大门没有关好,顿时生了寻仇的心思,它留下四只黑背照看本院,值勤放哨,挑选了四只身强体壮的德牧,加上两只骁勇善战的藏獒,趁天还没有大亮,从东边门缝中溜出,绕过北墙,跳入猪场院儿内,和对方狗群打了一场恶架,直到把对方彻底打败,才率队凯旋。

这场架,咬死对方两只狗,咬伤无数,用老头儿的话说:“还没见过这么狠的架呢!”猪场的老头儿看了一个满眼,听他说整个战斗只有长毛儿没上,围着战场边跑边叫,指挥着自己的队伍,只在双方恶斗时趁敌人不备,迅速蹿上前去狠咬一口扭头就走。老头感叹道:“嘿嘿!这家伙是这群里最阴的一个!”事后想起,长毛儿费尽心机,寻找机会,组织了这样一场大规模的战斗,按狗的习性,打群架时头领应该英勇过人,身先士卒才对呀?再一细想,我哑然失笑,之前根本没考虑到这件事:长毛儿怀孕了!

事情的始末都搞清楚了,好在老头儿也不是外人,咬死咬伤狗的事情也不深究,我许诺等长毛儿生产之后送他两只小狗,老头儿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回屋去了。从此之后,边境线上非常平静,两拨狗群再无纷争了。

长毛儿,既是优秀的领导者,又是出色的实干家,平时胆大心细,指挥若定,到关键时刻显露身手,让你瞠目结舌。有一天,大家正在院中凉亭下喝茶闲聊,一辆汽车开进院儿里,来的是动物园的两个朋友。下车后从车上搭下一个铁笼,里边是一只活泼可爱的小猕猴。朋友知道我喜爱动物,特地送来给我养的。小猴儿年龄不大,长得清秀小巧,可爱至极,所有人都非常喜欢。

聊天侃山中,朋友兴之所至,说:“这猴儿刚刚一岁,正是受驯的好年纪,干脆我帮你把它拴上,架在葡萄架下,不必教它大活儿,人们往来之间和它玩儿一玩儿也是个乐儿呀!”

听他这么一说,我自然举双手赞成。于是大家找来粗铁丝、细钢链儿、铜转芯儿,七手八脚地把小猴拴在了葡萄架的横过木上。这小猴儿太机灵了,当大家围着它喝茶闲聊时,它乖乖地蹲在过木上,眼巴巴地看着你,一副可怜相。可当大家转身走到别处时,它则双手抓住钢链猛拽,企图挣脱束缚。等到看见人们回来,它又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蹲坐在架子上装可怜了。

众人都熟悉猴子的性格,只觉好玩儿,也不在意,慢慢地把注意力转向别处,走开去看马了。等大家回来时,发现小猴儿脑袋退出项圈儿,不见了踪影。

大家四处寻找,看见小猴儿扬扬得意地蹲在房顶上正看着院中的我们乐呢。嘿!当初为了心疼它,项圈儿做得大了一点儿,没想到被它脱了束缚逃之夭夭了。小猴儿没受过驯,叫它它也听不懂,追它根本追不上,现在人们只好站在院儿中干瞪眼了。有人从屋里拿出水果引诱它,它连看都不看一眼。可当你一错眼神的工夫,它“嗖”的一声蹿下房来,抱住一个大桃子,手脚并用地飞快爬上了高树,旁若无人地大吃起来。几次三番,它好像在故意气人,一会儿下来拿点儿水果,一会儿进屋抓点儿粮食,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上蹿下跳,来去自如。

众人眼瞧着它折腾没办法,时间长了也就放弃了逮它的念头进屋聊天去了。当人们聊得高兴,几乎忘了这事儿的时候,长毛儿突然嘴里叼着小猴儿走进门来。众人大惊,赶忙过去从长毛儿嘴里接过猴子,仔细验看小猴儿全身,毫发无伤。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惊了,互相看着对方不知道说什么好。而长毛儿则丝毫不以为意,一点儿也没有恃功自傲或邀功请赏之举,依旧低眉垂眼地返回到门口台阶上趴着去了。当大伙儿反应过来的时候,屋里可炸开锅了,有称奇的,有感叹的,有赞扬的,有猜测的。

送猴儿的两个朋友二话没说,开车出门,不一会儿买回一只烤羊腿,连骨头带肉摆在了长毛儿的面前,长毛儿则不慌不忙地享受着美食。长毛儿当时的风度,一下让我想起了《神雕侠侣》中和杨过半师半友的大雕。它有性格、有思想、有脾气、有自尊,一切都和人类一样,唯一欠缺的就是不会说话,可就是这一点,让大家一直猜想到现在:这猴儿它是到底是怎么逮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