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公孙丑章句上 舌战群儒
儒家心印,继承韩愈的人就得到宋朝去找了。到了宋朝,儒家开始热闹起来,孟子时代的百家争鸣是各门各派互别苗头,宋朝也争鸣得厉害,却基本上是儒家系统内的各个派别你来我往。这个时代的儒家所关心的问题,一个是宇宙本体论的问题,一个是如何修炼成圣人的问题,而这两个问题又是息息相关的。
世界的本体是什么?这个问题是搞不清楚的,至少从远古到现代,从苏格拉底到王阳明,大家各执一词,谁都有一套道理。佛教认为世界无始无终,基督教认为上帝创造了一切,道家认为有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道”在起作用,康德认为这种事超出了人类的理解能力,最好别去想它,现代一些天文学家认为宇宙起始于一百五十亿年前的一个“奇点”……如果我们仅仅把它当做一个先验的问题,那就好说多了,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甚至可以认为宇宙是未来世界的高科技人类用新式电脑创造出来的,或者,宇宙是外星人的游戏机,或者只是你还没有醒来的一个梦。你可以为你的解释胡乱找一些理由,对别人的反驳与质疑你大可以无动于衷,因为这实在是个先验问题,是不能诉诸于经验的——我虽然证明不了宇宙就是哈利·波特的某个梦境,可我就是这么相信,那又怎么着!
如果人们都采取我这种态度,这世界一定清静很多。可是,智慧越高的动物好奇心也就越重,人在吃饱了、喝足了之后,便难免会好奇这种问题,既然好奇,就想找出个合理的答案。
我们来复习一个人:宋朝的张载,我在上本书里讲井田制的时候介绍过这个人,嗯,还记得他的“横渠四句”吗?张载写过一篇非常重要的小文章,叫《西铭》。所谓“西铭”,顾名思义,这是张载写完了之后贴在自家西墙上的座右铭——人家诸葛亮是在床头贴管仲、乐毅的明星海报,张载却是贴自己的文章,用现在的话说,张载很有些自恋的嫌疑。张载的《西铭》是这样来解释宇宙的本源的:
“没有人是座孤岛,独自一人,每个人都是一座大陆的一片,是大地的一部分。如果一小块泥土被海卷走,欧洲就少了一点,如同一座海岬少一些一样;任何人的死亡都是对我的缩小,因为我是处于人类之中;因此不必去知道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
——咦,这不像是宋朝人的话啊?呵呵,不错,这是英国人约翰·多恩那篇著名的布道辞,那句“丧钟为谁而鸣”后来还被海明威拿去做了自己小说的题目。我想,既然海明威可以借用,为什么我就不能借用呢?这篇小东西大家都很熟悉,而它所表达的意思和张载的《西铭》简直如出一辙——也就是说,如果我是个翻译家,向中国古人介绍约翰·多恩的时候,我就会把他的这段话翻译成《西铭》,而我向西方人翻译《西铭》的时候,也不妨直接套用多恩的小文,这两者如此相似,就连篇幅都差不多。
张载的《西铭》用中国话说有两个基本点,一个是“乾父坤母”,一个是“民胞物与”——这个成语是张载贡献给我们的。他的意思是说,天和地生育了万事万物,也生育了我们,我们和天地是一体的,所有的人类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所有的东西也都是一家。当然,这只是在阐释一个终极原理,如果我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去找张载借钱,我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呵呵,张大哥,兄弟现在缺银子花,所以回家来取点儿。”
张载会如何反应呢?
张载一愣:“回家来取?你走错了,这是我家,不是你家。”
我说:“按照你的理论,乾父坤母,民胞物与,所以呢,咱们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娃,你家还不就是我家?”
张载一听:“不错啊,是这个道理,嗯,你等着,我进屋拿钱。”
张载一进屋,没取钱,抓起电话来就拨110……
这事儿过后,张载一琢磨:“不对呀,看来我的理论还有毛病,我得再仔细想想,可别不小心让人把裤子都骗走了。”张载这一琢磨,便给自己的理论加了一个“但是”。张载说:“乾父坤母,民胞物与,但是——嘿嘿,这个‘但是’很重要哦,但是,人和物还有各有各的差异的。”
张载修订了自己的理论之后,上门借钱的人明显少了。
十五天之后,我从横渠拘留所里被放出来了,刚刚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就听见街上议论纷纷,说张载修订了自己的理论。我心里别提多生气了:这小子可真够奸的,不行,这口气不能就这么忍了,我还得找张载踢场子去。
张载正给弟子们上课呢,一见我气哼哼地闯进来,马上一脸紧张,没等我开口呢,他先说话了:“不借钱啊,我的理论已经修订了——”
我不客气地打断他:“我知道你修订了,可是我得问问你,你的这套所谓理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啊?人家多恩和你的观点一样,可人家的身份是牧师,人家是先承认了‘上帝创造宇宙’这个大前提,这才有后边‘丧钟为谁而鸣’的说法,你张载又不信上帝,凭什么就说‘乾父坤母,民胞物与’啊?你不能靠拍脑门儿说话啊,你得有依据,有论证啊。”
张载一愣:“要依据?要论证?!”
我说:“是啊!”
张载不服气:“柏拉图的理论不也是拍脑门儿想的吗?”
我说:“人家柏拉图是古代人,那时候拍拍脑门儿想问题还说得过去,你现在都宋朝了,不能再拍脑门儿了!”
张载还给自己找辙:“我不管,我就是这么说,我们陕西人就是倔!”
这回轮到我愣了,“你怎么又成陕西人了?你们家不是一直都在开封吗,你应该是河南人啊!”
张载一摇头,“我把家搬到陕西来了,所以我就是陕西人了。”
“我倒——”
张载倒不依不饶了,“哼,不就是来踢我的场子嘛,我今天跟人家约好了去听豫剧,咱们另外约个时间,我张某人一定奉陪到底!”
“听豫剧?!陕西人不是听秦腔吗,河南人才听豫剧!”我也不跟张载计较,说,“你定个时间吧。”
张载说:“十五天之后,还在这里见!”
我心里一哆嗦,“怎么又是十五天,你不会又要进屋打110吧?”
张载很不屑:“切,那是小人所为!你别多心,咱们就说定了,十五天之后再见!”
就这样,我在陕西凤翔横渠镇晃悠了半个月,每天都看见不少年轻人去张载那里听讲座,场面非常火暴,更有不少人一听完讲座就摇头晃脑念叨张载那著名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个龌龊的想法在我脑海中油然而生:以张载的人气,应该可以用DV(数字摄像机)把他的讲座拍下来,然后刻成光盘去卖钱,还可以搞一个网站,叫“搜儒”,做成全球最大的儒家门户网站,肯定能发一大笔。可惜张载没这方面的头脑,以他这么高的人气,日子居然过得很寒酸。
没有什么比等待更加漫长,这十五天过得很是无聊,只是有时见到有风尘仆仆的江湖人物从小镇上经过,想来不是镖局走镖就是武术文工团路过。
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我急不可耐地去找张载,一进大门,吓了一跳。只见院子里左右排开两排兵器架,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兵器架前是两排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看来都是师父带着徒弟。张载坐在正当中,见我到来,哈哈一笑,站起身一抱拳,“我来给你介绍介绍——”说着,伸手一指,“这位是昆仑派掌门何太冲,这位是青城山玄机道长,这位是香帅楚留香,这位大师是南少林的无花和尚,这个四条眉毛的不用我介绍你也认得出,呵呵,陆小凤陆大侠……”
我真是万分惊叹:“好强大的阵容啊!”
张载笑道:“为了对付你踢场子,这十五天来我广发英雄帖,可请来了不少助拳的朋友。”
我心里一凉:“原来他说的这个‘十五天’是给自己拉帮手去了。”
张载接着说:“嘿嘿,最重要的两位英雄我还没给你介绍呢!”
我不由得大惊失色:“难道还有比在座各位更牛的英雄吗?!”
张载笑得更加得意:“不错,这两位不但是高手中的高手,还是我张某人的亲戚。有道是,打虎亲兄弟——”张载把手一招,只见两名好汉同时起身,各摆POSE,异口同声应道:“上阵父子兵!”
这两位顺口答音,突然发觉不对,一人说:“张载,不对啊,你可不地道,你这是绕我们呢。”
另一人也道:“是啊,咱们是亲戚不假,可什么时候成了‘父子兵’了,你占我们便宜?!”
——这二位到底是谁呢,真有那么大的名头吗?
说起这二位英雄,名头实在是太大了。这两人是亲兄弟,也是河南人,家在洛阳,论起来都得管张载叫表叔,但他们的名气比表叔可大多了。他们和张载同属儒家,但各自都是开宗立派的祖师。张载开创了关学,这兄弟俩开创了洛学,互有切磋,互相服膺。说到这里,这两兄弟究竟是谁,可能很多人都猜到了。不错,就是程颢和程颐,正是这两人奠定了理学的根基。
程颐也讲“道统”,认为圣人之学传到孟子就断了,可他不认为韩愈继承了孟子,而认为自己的哥哥程颢才真正继承了孟子。这笔糊涂账我们不去管它,反正,程家二兄弟自认为是孟子的嫡系,这很重要。
现在,张载的院子里,两大学派的三位祖师爷并肩作战,我报过名姓之后,也捋胳膊,挽袖子,要踢场子了。
我对张载说:“半个月前我问你的问题你想好怎么回答了没有?”
张载一推程颐:“表侄,上!”
程颐站立当场,严肃地回答说:“熊兄弟,我听表叔说了,你的问题是,他那个《西铭》里的道理是怎么推论出来的?”
我说:“不错。”
程颐又说:“你还说过,《西铭》的思想和约翰·多恩如出一辙,可多恩是个牧师,他信上帝,所以能得出那个结论,可我表叔又不信上帝,不信是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所以你认为,没有上帝这个前提,他的《西铭》就站不住脚?”
我点点头:“不错。”
程颐说:“我表叔虽然不信上帝,可他相信存在着天理。在这点上我是很赞同他的,天下万物,古往今来,都只是一个天理。在我们的学说里,‘天理’这个概念基本就等于基督教的‘上帝’,不过呢,上帝是有人格的,赶走过亚当和夏娃,帮摩西逃出过埃及,还会给人做最后审判,决定哪些人该升天堂,哪些人该下地狱。而我们所说的‘天理’却是没有人格的,它不是神仙,而是宇宙的神秘规律,你知道,我们儒家的学说是属于无神论的。”
我说:“哦,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们凭什么就认为宇宙中当真存在着你们所谓的‘天理’呢?你能把‘天理’拿给我看吗?或者,你能把‘天理’证明给我看吗?”
程颐怔了一下。
我追问说:“我看你们说得那么玄乎,其实都是自己拍脑门儿拍出来的,一点儿根据都没有。”
程颐正要辩解,他哥哥程颢急了,抢上前来说:“你不懂,我们不是拍脑门儿拍的!”
“啊?”我问,“那是——?”
程颢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是感悟出来的!”
“我倒——”我没好气地说,“这和拍脑门儿有什么不同吗?!”
程颢说:“当然不同了!拍脑门儿是灵机一动,一会儿一个主意,而感悟却是认真体会,静心体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对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孟子说的。”
“嗯?!孟子说的?!我怎么不知道?”我疑惑地说,“我还给人家讲《孟子》呢,我都没听说,你别是拿孟子忽悠我吧?”
程颢不大高兴:“我什么身份的人,会忽悠你吗!你现在不是正在讲孟子的‘浩然之气’吗?”
“对呀。”我说。
程颢接着说:“孟子讲的培养‘浩然之气’的方法,嗯,就是那个从具体的事情做起,在做的时候不要期待马上就有什么成效,心里要时刻有这根弦,但不能操之过急,不能揠苗助长什么的,孟子不是说得清清楚楚的吗!”
我更糊涂了,“对呀,我是刚刚讲过这些,这确实是孟子说的,可这跟你们讲的‘天理’有什么关系啊?”
程颢说:“你真是冥顽不灵,榆木脑袋!孟子讲的这个培养‘浩然之气’的方法就是感悟‘天理’的方法啊!通过这个方法,你也能感悟到天理,感悟到我表叔说的万事万物都是一体的。”
程颐插嘴说:“你问我们表叔要证据,要他证明他的理论。可‘天理’和上帝一样是证明不了的,你只能用孟子的办法去慢慢感悟它。”
张载在旁边“嘿嘿”奸笑:“要证据没有,要逻辑也没有。”
“啊!”我惊呼,“你们就这么做学问啊,还讲不讲理啊!”
程颐说:“要论讲理,这世上没人比我们更讲理了,我们的学说,对了,还得加上表叔的,还有其他几个人的,虽然各成一派,却都讲这个‘天理’,所以我们的学说被统称为‘理学’。”
张载在旁边笑得更奸:“嘿嘿,我们都是理学宗师,在我们面前讲理,你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啊。”
我这才恍然大悟:“噢,早听说理学理学,原来理学是这么来的。”
我又问:“可我还是不明白,孟子人家明明讲的是‘浩然之气’,是说‘气’,怎么到你们这儿就变成‘理’了呢?”
程颢说:“气是气,理是理,截然不同——”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脚下的大地重重地震了一下。“地震了?!”我吃了一惊,刚想跑,大地又震了一下,紧接着,震动越来越大,仿佛地震的震中会动,正向我们这边移来。
张载不慌不忙:“别害怕,不是地震。”
“那这是——”我还是害怕。
张载说:“这是真正的大人物来了。”
我一惊:“你们三位还不够大人物吗?!”
张载说:“我们当然都是大人物,可现在过来的这位才是最大的人物——你从他这么有力的脚步声也能听出来了。”
就在这时,大约十里之外有声音传来:“闽学掌门朱熹来也——”说第一个“闽”字的时候,人还在十里之外,等“也”字说完,朱熹已经进了院子了。
程颐奇道:“我说朱熹,你不是南宋的人吗,现在还没你呢!”
朱熹四下一抱拳:“各位前辈,不是我要来,我是身不由己啊,是陆九渊把我带来的。”
朱熹话音才落,院子里不知怎么突然多出了一个人,此人哈哈一笑:“在下陆九渊,给各位前辈见礼。”
张载也纳闷:“你不也是南宋人吗,怎么来的?”
陆九渊说:“你们搞的是理学,我搞的是心学,我的学说认为:心和理是一体的,理充塞于宇宙之间,而我心就是宇宙,宇宙就是我心,所以呢,我心里一想你们,我就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到这里看你们来了。”
程颢赞叹了一声:“这学问好生厉害!”
朱熹说:“我老远听见你们正讨论理和气的问题,我是理学的集大成者,这问题我研究得最有心得。”
我一看,高人越来越多,这倒不错,向朱熹一抱拳:“在下熊逸,还请朱老师赐教!”
朱熹说:“我们理学虽然按程颐的说法是孟子嫡传,可我们讲的这个‘气’和孟子他老人家的‘浩然之气’不大一样。天地之间充满着理,也充满着气,万事万物都是由气结合而成的。嗯,这个说法张载老师就提出来过。”
我问:“那这个‘气’就像是基本粒子了?原子也好,夸克也好,反正是一种基本粒子,无论是桌子、椅子、老虎、大象还是人,都是由基本粒子组成的?”
张载大喜:“太对了,孺子可教,呵呵,孺子可教!”
我又问:“那凭什么这种基本粒子——哦,你们管它叫气——会组成老虎,组成大象呢?它们怎么就不能组合成六条腿的老虎和长翅膀的大象呢?”
“这个——”张载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这个踢场子的人好厉害。”张载直咬牙,“各位英雄快快助拳!”
朱熹来了:“这问题你问得倒张载,可问不倒我朱熹。嗯,我先问问你,你看过外国哲学的书没有?”
我点点头:“看过一些。”
朱熹说:“柏拉图有一个著名的学说,叫‘理型说’,和我的观点非常相似。柏拉图认为,我们看到的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是按照一种‘理型’创造出来的,这个‘理型’通俗地讲就是模子。我们做月饼都要用到模子,不同的模子刻着不同的花纹,往包好的月饼上一盖,然后这月饼就可以拿去烤了。你看,同一个模子做出来的月饼样子都是一样的,当然,它们之间会有一些细小的差异。我们的宇宙也有这种模子,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模子,老虎的模子造出了老虎,大象的模子造出的大象,人的模子造出了人,所以呢,人虽然长得都不一样,但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一个人错认成是一头大象。而大象的个体之间再有差异,也不会从同一个模子里做出长翅膀的大象。”
我点点头:“嗯,这个理论我倒是读过。”
朱熹说:“柏拉图所谓的‘理型’大体也就是我所谓的‘理’,说白了,就是一大堆看不见、摸不着的模子,‘气’,也就是你所谓的基本粒子,打个比方,‘气’就是面团,‘理’就是模子,把面团往模子里一扣,一种点心就做出来了,‘气’是通过‘理’这个模子组合成万事万物的。所以,‘气’进了老虎的‘理’就组合成了活的老虎,‘气’进了大象的‘理’就组合成了活的大象。这个道理很简单吧?”
朱熹接着说:“所谓‘天理’,也就是宇宙的秩序,人要仔细揣摩这种秩序。嗯,这个揣摩的方法,在我没来之前,程老师已经讲过了。用我的说法,这个过程叫‘格物致知’,这本是‘四书’之一《大学》里的话,意思是说,我们要仔细琢磨老虎,慢慢从老虎身上认识到做成老虎的那个模子,我们要仔细琢磨大象,慢慢从大象身上了解到做成大象的那个模子。其实呢,基督教早就使用过这个逻辑了,神学家说:‘我们看到一块怀表,琢磨琢磨,就会明白这么精细的一个物件一定是一位巧匠造出来的,同理,我们看到世界的万事万物,琢磨琢磨,就会明白这么复杂的宇宙一定是一位比制造怀表的工匠更有本事的大师造出来的,而这位大师就是上帝。’对了,有人认为我把‘格物致知’四个字理解错了,不过这是另外的问题,以后再说好了。”
我点了点头:“那就是说,一个老虎的模子造出来这世界上千千万万只老虎,这些老虎虽然长得都有差别,可再怎么有差别也不会离模子的样子太远。”
朱熹很高兴:“就是这个意思!其实这道理程老师早就说过,我给继承和发展罢了。你们不是有个成语叫‘一本万殊’么,这个成语就是从程老师和我这里来的。‘一本’就是那唯一一个模子,‘万殊’就是这世界上千千万万只老虎。”
朱熹接着解释:“‘理’是永恒不灭的,‘气’是有生有灭的,这就是说,老虎的模子是永远不变的,永远不坏的,而千千万万只老虎却都有生老病死。”
我不禁感叹:“你这套理论和柏拉图真是太像了,就像张载的《西铭》和多恩‘丧钟为谁而鸣’的布道辞那般相像。”
朱熹说:“不谋而合罢了。”
我说:“看来,不论古今中外,很多事情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
朱熹一听,突然露出了狡狯的微笑,斜眼看着陆九渊。
陆九渊笑道:“你这说法,正是我这派‘心学’的道理。”
朱熹说:“你这套说辞我总听你说,都能背下来了,什么‘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东南西北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朱熹和陆九渊相视而笑。
我也笑:“看来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好多成语都是你们这些人造出来的啊。”
朱熹又说:“天理的内容还很丰富呢。远古的社会都是合乎天理的,所以社会秩序很好,汉朝和唐朝以来直到现在,人欲横流,把天理都给遮盖住了,社会也就乱了,人心也就坏了。”
我本来要问:“根据考古发现,远古时代普遍存在用活人祭祀的风俗,难道这合乎‘天理’吗?”可又一想,朱熹那时候还没有这些考古发现呢,于是我只是简单地问:“那该怎么办呢?”
朱熹说:“我们要追寻天理,遏制人欲,只有这样,社会才能良性发展。”
我暗想:“朱熹最挨骂的理论来了!”
朱熹见我神色不对,赶紧解释:“我可不是要消灭人欲啊,吃饭就是人欲,难道我还不让人吃饭了不成?我的意思是说,不要穷奢极欲,搞得太过分,对欲望要有节制。”
他这一说“存天理,遏人欲”,我倒联想起他另外一个招骂的观点。我问:“你是不是还说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女权主义者都恨透你了!”
朱熹满脸委屈:“你们为什么要那么狭隘地把我说的‘节’理解成女人的贞节呢?难道就不能理解成男人的气节吗!”
“啊——?!”
朱熹诉苦说:“文天祥不就是‘被杀死事小,失去气节事大’的典型吗!还有,像秦桧那种人,你说是让他失节好,还是让他饿死好?”
我琢磨了一会儿,说:“你们这些理论其实也不难理解啊,虽然有些纯属瞎琢磨,但那是你们的历史局限性使然,也怪不得你们。可后人为什么要么就不理解你们,要么就误解你们呢?是不是因为你们把自己的思想表述得太复杂了?”
朱熹苦笑一声:“一点儿都不复杂,唉,其中原因有一个人最能解释。”
“哦,哪一位?”
朱熹看看陆九渊:“陆兄,拜托你用你的心学想想这个人吧。”
陆九渊“嘿嘿”一笑,眼珠一转,院子里就突然多了一个人。
此人一脸英气,豪情勃发,一望便知是位英雄人物。他这一来,猛然见到在场这么多人,不由得迷糊了一下,随即看见朱熹,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招龙爪手,朱熹早有准备,一招太极拳的揽雀尾格挡过去,两人拆招换式,打在一处。
我看得一头雾水,问陆九渊:“这人是谁啊,怎么一见朱老师就动手?”
陆九渊见怪不怪:“这俩人是老论敌了,要在论坛上遇见,能在一个帖子底下打一年。”
此人既然能做朱熹的论敌,自然不是泛泛之辈。我们现代的中学语文课本里有辛弃疾的一首《破阵子》,非常著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首词的题目叫做“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意思是说,这词是写给一个叫陈同甫的人的,跟他一块儿豪爽一把。陈同甫大名叫陈亮,同甫是他的字,对宋词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豪放派里有陈亮这么一号,现在,在场上跟朱熹过招的就是这位陈亮。
陈亮这人很有意思,他本来不叫陈亮,叫陈汝能,他崇拜诸葛亮,就把名字改成陈亮了。古代追星族比现代人还狠,现在谁听说周杰伦的粉丝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杰伦的?古人照着偶像改名的可绝不止陈亮一个,著名的司马相如的名字就是照他的偶像“完璧归赵”的蔺相如改的。顺便提件趣事,我小时候看《三侠五义》,里面有个反派小角色,崇拜汉朝的东方朔,可他没改名字,改的是外号,他想用外号表达的意思是“我比东方朔还牛”,也就是“赛过东方朔”,于是外号的第一个字就是“赛”——可“赛东方朔”,太拗口;“赛朔”,谁也不明白什么意思;“赛东方”,姓东方的人多了。怎么办呢?最后确定为“赛方朔”,也只好顾不得人家是复姓了。
回头再说陈亮,这人是个时代的大另类,朱熹和陆九渊等人搞论战,论战的都是诸如理和气谁先谁后,太极之前有没有无极,宇宙的本体是心还是理,等等等等,这些问题在现代人看起来都属于吃饱了撑的,但当时大家都很认真——可是,这些人的论战,说到底都是人民内部矛盾,而陈亮的学说一出,和他们简直就形成了敌我矛盾。“梁惠王篇”的一开始,孟子不就反对别人谈“利”吗?这个陈亮就是个主张功利的。
朱熹和陈亮私交不错,可论战绝对势同水火。朱熹讲天理,讲仁义,像孟子一样最看不惯谈功利的,可陈亮不但谈功利,还特别往管仲和商鞅的路线上靠,朱熹一看:好小子,投靠了魔鬼不说,脑袋上还长出犄角来了?!
这时候,场上平静了下来,陈亮和朱熹都住了手,谁也没打倒谁。陆九渊赶紧上来劝架,对陈亮解释了这次请他来的原因。陈亮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我,说:“熊老弟,你说朱熹的理论不复杂,这当然不错,哲学这东西从古到今都没什么太复杂、太深奥的。”
我赶紧问:“那为什么到我们的时代里,了解的人就不多了呢?”
陈亮说:“太简单了!我讲了一辈子功利主义,我实在太清楚人性了。你别听朱熹的,他的脑瓜太简单,尽搞那些虚的玄的,其实他的理论漏洞大得很,他一贯把人性、把社会想得太单纯了。”
朱熹、陆九渊,连同程家两兄弟闻听此言,纷纷对陈亮投以白眼。
半晌才说:“嗯,陈亮说的,话糙理不糙。”
见我们说得差不多了,张载过来了:“天快黑了,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说:“我正在讲《孟子》呢,后面还少不得拉你们这些儒家晚辈进来聊聊。”
朱熹说:“要不这样吧,我们这些人有个QQ(一种中文网络即时通讯软件)群,我把号告诉你,你也加入我们这个群好了,有事好联系。”
张载奸笑着说:“我就是通过QQ群请他们过来助拳的,嘿嘿,方便得很!”
时间走啊走,转眼就到了现代。现代为什么不出哲学大家了?除了社会风气使然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原先的很多哲学问题现在都变成科学问题了。
古代的哲学家思考宇宙的起源,现在这工作是天文学家的事;古代的哲学家思考生命的成因,现在这是生物学家的事;甚至就连古代哲学家静坐修养的“气”现在也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了。
举个例子好了,集中精力静坐冥想的种种方式古往今来在世界各地都很流行,这种方式容易导致一种奇妙的精神体验,使人体会到一种在现实世界中从来没有过的充实感。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是太极还是无极?就是张载和二程他们的“感悟”吗?有没有人把这种体验记载下来呢?
有,罗洪先就这样做过。如果不较真地说,罗先生是王阳明的弟子,他描述过自己的静坐体验:“极静之时,但觉此心本体如长空云气,大海鱼龙,天地古今,打成一片。”用古人的话说,罗先生是“证”出了这个境界,这就等于拿到了一个学位。现在科学家用仪器测出,人在进入冥想状态的时候,大脑的某一区域会停止工作,这时候人就会消失掉外物与自我的界限,感觉自己与万事万物融为一体——像这样的个人神秘体验如今都已经被科学插手进来了,哲学闪转腾挪的余地还有多大呢?这时候我们再回头想想大儒们那些“体悟天理”之说,莫非都是在冥想状态下心理、生理机制的运转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