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公孙丑章句下 山中宰相帝王师

孟子最后对景丑解释了自己为什么死扛着装病装到底,这可就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命题:知识分子和君主的关系居然也可以是师友关系!礼制的条条框框居然被悄悄打破了一块。

孟子举的例子照旧是伊尹和管仲。伊尹时代太过久远,事迹渺茫难求,管仲距离孟子还算是比较近的。对于儒家来说,管仲一直都是一位响当当的话题人物。孟子所说的齐桓公和管仲的这种君臣关系在荀子的作品中有过比较详细精当的论述,我们不妨参考一下荀子的说法。

有人可能不以为然:荀子和孟子都是同一个门派的,当然一个鼻孔出气了!

——然而不是。荀子也很爱得罪人,他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有些人,哼,照猫画虎地学习古代圣王却不得要领,还特别自以为是,认为普天之下就属自己才高志大学问好。这些人根据旧说敷衍新说,搞出什么‘五行’之类的怪调调,简直就是荒谬可笑,理论根本就站不住脚!可他们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孔子就是这么说的’!这还真糊弄了不少无知大众。这种人真是太可恨了!”

荀子这是在骂谁呢?

上本书讲“梁惠王篇”介绍过荀子其人,有点儿硬朗,有点儿固执,有点儿落落寡合。他不是还驳斥灵异现象,提出过“人妖”理论吗?看他现在说什么“‘五行’之类的怪调调”,大概又是在攻击一些神神怪怪的大师们吧?

——错!古籍里如果提到“五行”,可不见得就一定是指“金、木、水、火、土”,也不一定就是说前文刚介绍过的那个“旺、相、休、囚、死”,一般认为,荀子这里说的“五行”其实就是后来所谓的“五常”,也就是“仁、义、礼、智、信”——前文说起“四心”“四端”的时候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噢,原来荀子是在攻击儒家同门呢!荀子在最后指名道姓地说:“我说的这个欺世盗名的大坏蛋就是孟子!”

荀子成名的时候,孟子或者很老了,或者已经死了。死人没办法反驳,也就任人笑骂好了。但我这里要说的是:荀子如此看不上孟子,却在齐桓公和管仲的问题上和孟子思想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荀子说:“孔子门下的弟子里,凡是身高可以够得上坐公文车要买票的标准的,都以谈论‘春秋五霸’问题为耻。”——这话耳熟吧?上本书里讲“孟子对齐宣王”的时候,孟子说过“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意思是一样的,只不过荀子把话说得感情色彩更浓罢了。

——解释一下,荀子的原话是:“仲尼之门,五尺之竖子,言羞称乎五伯。”战国时候的尺比现在的尺短,“五尺”大概合现在一米一五,五尺高的孩子差不多也就是现在坐公文车刚刚开始买票的高度。

荀子接着说:“五尺高的小孩子之所以看不起‘春秋五霸’,不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而是因为那所谓‘五霸’确实都不是东西。就拿齐桓公来说吧,是靠杀了他哥哥才夺取的政权,后来好色还不说,居然乱伦,把姑姑和姐姐妹妹们搞得都没法嫁人。他生活奢靡,齐国整个国家一半的税收都养活不了他,在国际社会上他连打带骗,坏事做绝。就这么个东西,在伟大的孔子门下怎么可能被人称道呢!”

但这么一个坏蛋怎么就成就了齐国的霸业呢?荀子说:“齐桓公虽然是个王八蛋,但他有一点好,那就是:他掌握了治国的关键。这个关键就是:他看清了管仲的才干而委之以重任。他尊称管仲为‘仲父’(这个称呼在意思上仅次于‘干爹’),让达官显贵们谁也不敢妒忌和怨恨管仲,还给管仲开出高薪,让管仲富甲一方。齐桓公如此尊重管仲,所以齐国上上下下谁也不敢不尊重管仲,这就是治国的关键啊。”

荀子在这个问题上的见解和孟子如出一辙,这就给后代的读书人树立了一个光明到耀眼夺目的指路灯:知识分子不一定非要给帝王做奴才,而是有希望做帝王师的!诸葛亮为什么会成为偶像人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刘备的“三顾茅庐”。

我们可以把古代国家想象成一家大公司,知识分子们都想在公司有限的职位里给自己谋个差使,通常的途径是应聘,被老板或者人事部经理挑三拣四地选中了,这就谢天谢地了。如果公司林立,那还有跳槽的机会,可如果只有一家公司(大一统的帝国),你就算不想干了也没处跳槽。老板对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使奴唤婢一般对你颐指气使。你不满意吗?那就滚蛋,这位子有的是人想坐呢!但对极少数的高级知识分子老板可不敢这么做,要尊重,尊重,再尊重,有问题就客客气气地登门请教,还要大把大把地主动塞给人家钱花。就齐桓公和管仲的例子来说,齐桓公自觉自愿地把自己摆在了董事长的位置上,毫不插手公司管理,而让管仲充分行使总经理的权力。另一种情况是“客卿”,把知识分子当做尊贵的客人,国君和客卿的关系是主人和客人的关系,而不是雇主和雇员的关系,更不是主子和奴才的关系。总而言之,无论是总经理也好,客卿也罢,都是后代知识分子梦寐以求的地位。


梁武帝萧衍就有过一位著名的帝王师。

上本书介绍过梁武帝其人,他一生笃信佛教,而他这位帝王师却是一位大名鼎鼎的道士。

说起道士,很多人都知道一个词叫“茅山道士”,梁武帝的帝王师就是茅山道士的祖师爷,名叫陶弘景。

陶弘景是个奇人,十岁那年得到了一本葛洪的《神仙传》,一下子便被吸引进去了,从此,他昼夜苦读冥想,立志成为神仙。

一本书就这样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看来,小时候读什么书实在太重要了!记得我十岁的时候经常读的是《中国少年报》,现在我还记得每期都有个漫画人物叫“小虎子”,每期还有一个固定栏目叫“○○○○好,××××糟”(不好意思,记不太清了)——十岁的陶弘景可远远没有我这么幸运,不小心看了一本《神仙传》,把他的人生指向了腐朽没落、反动透顶的封建迷信。

但是,你如果就此断定“这孩子毁了”还未免言之过早,谁能想到被一本《如来神掌》引入歧途的少年周星星长大以后竟终于成为能打出如来神掌的武林神话人物呢?你可知道长大成人之后的陶弘景修为深到什么程度?

——想一想,有什么事情会让你觉得羞耻?被单位领导批评了?被女朋友甩了?下棋输给邻居家的小孩了?如果有人向你请教一件事,而这件事超出了你的知识范畴,你会觉得羞耻吗?比如你是一位律师,我问你陶弘景十岁读的那本《神仙传》是谁写的,你答不出来,你会觉得羞耻吗?

——我们一般人都不会,可人家陶弘景会。陶弘景在当时几乎可以说是天下学问无所不知,上到天文,下到地理;雅到琴棋书画,俗到风土人情;正到安邦国策,玄到阴阳五行,一切学问没有他不知道的。陶弘景的求知欲太强了,年纪不大便辞了官,隐居茅山。据说他在隐居的地方给自己盖了一座三层小楼,自己住在三楼,徒弟们住在二楼,要是来了客人就待在一楼。现在不少人买房喜欢买复式和跃层,一层是客厅,二层是卧室,看来陶弘景就是这种居住方式的祖师爷。

但一般人住复式和跃层,在楼上睡完了觉还是要下来活动的,可陶弘景基本上就赖在三楼上不动了,客人来了大多是由仆人接待,自己永远僻居顶楼,搞学问,搞科研,孜孜不倦,比法国那位“屋顶间的哲学家”可过得滋润多了。

梁武帝早就把陶弘景当个人物。陶弘景要是有新书出版了,梁武帝就得搞个盛大仪式,焚香顶礼,最后才恭恭敬敬地把书拿过来看。

朝廷有了大事,梁武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听听陶弘景的高见,双方结成了笔友,书信往还非常频繁,时人因此称陶弘景为“山中宰相”。

——山中宰相比真宰相可牛多了。尤其在专制时代,真宰相虽然品级最高,却也无非是皇帝的高级奴才,皇帝要看你不顺眼,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杀就杀,从宰相以下,各级官员莫不如此,知识分子越来越没有尊严;而山中宰相却是帝王师的身份,帝王对他要以师长视之,最不济也是朋友,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但中国历史随着专制传统的加深,山中宰相帝王师变得越来越虚无缥缈。

很多人都知道李白是最渴望能当上帝王师的。李白为人狂放不羁,敢让高力士为自己脱靴,还敢“天子呼来不上船”——唐朝虽然以风气开放著称,但毕竟也是大一统的专制时代,和春秋战国没法比,所以李白这样做所面临的潜在风险可比孟子大得太多了。李白真不简单,我们现在读他的诗,说什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真是好气魄。

李白是拒绝参加科举的,因为在他眼里,大概科举考试就像是公司招聘,无非聘用雇员而已,而他自己是要做帝王师的。帝王师要是去参加招聘会,去投简历,那还不让人笑话死!帝王师是要让帝王来请的。可是,怎么能让帝王来请呢?得先让帝王知道有自己这么一号人物才行啊。我们在《古文观止》里就能看到李白的一篇名文,叫做《与韩荆州书》,是李白还没发迹的时候给荆州地方官韩朝宗投去的一封自荐信。咱们看看李白这信是怎么写的(这篇文章非得读原文才能读出味道):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李白当头就是一顶天大的高帽子:我听天下那些碎嘴子们侃大山经常说一句话:“封不上万户侯不算什么,可要不认识韩荆州那这辈子就算白活了。”——我们现在还用到的“识荆”这个词就是从这儿来的。这句话和“平生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先忽略这句话的夸张色彩,设想一下:给你一个选择,要么接受万户侯的大印,要么参加今天晚上的一个饭局。——吃顿晚饭难道能和被封万户侯相提并论吗?当然能,因为这次饭局上有荆州市长韩朝宗。李白这些人的选择是:要能跟韩市长吃顿饭,万户侯的印信算个狗屁!那为什么他们会得出这样一个看似荒谬的结论呢?自然因为跟韩市长吃一顿饭所能为自己捞得的利益要远远大于被封为万户侯所能获得的利益。唉,我要是韩朝宗,就找个远房亲戚在荆州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饭庄,每天我固定去这家饭庄的某个雅间吃晚饭,至于下面会发生什么,嘿嘿,我就不说了,那都是手下人安排的事了。

岂不以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所以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即其人焉。李白这里紧接着就说了为什么韩朝宗的饭局会胜过万户侯的大印,因为谁要是被韩市长看中了,单是自己的名字就可以马上拿到股票市场上市圈钱。李白说:“您就是股市最大的黑庄,我要想噌噌往上涨,就全靠您一句话了!”看原文“收名定价”四个字,说得多牛!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许与气义。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李白作自我介绍:“我是一个苏联老百姓……”李白的出生地现在也许要算是俄罗斯境内了,我也没查,反正以前是属于前苏联,当然,唐朝的时候那里还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李白接着说:“……后来我流窜于湖南和四川一带。”后面两句我们可要注意了,李白说自己从十五岁开始就到处拜访高官,三十岁以后更进步了,自己志气很高,而那些王公大人们也认为我的确很牛!——刚开始的时候是吹牛,捧韩朝宗,捧完了韩朝宗再转而吹牛捧自己,而且捧自己所用的手法是:你看,那些达官显贵我全认识,他们全都觉得我李白是个人物!这段最后一句是说:我过去跟别的达官显贵们吹的牛皮现在到您的面前再吹一遍。

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要么我说这篇东西一定要看原文呢,用白话文实在很难重现诗仙风采。这几句又是吹捧韩朝宗的,我们要来回大声多读几遍,体会体会其中神韵。——要是我换在李白的位置,这话恐怕还真说不出口。

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简单说,李白的意思是:别以为我是吹牛,等你真见了我,就明白我是真牛了。

昔王子师为豫州,未下车,即辟荀慈明,既下车,又辟孔文举;山涛作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为侍中、尚书,先代所美。而君侯亦一荐严协律,入为秘书郎,中间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之徒,或以才名见知,或以清白见赏。白每观其衔恩抚躬,忠义奋发,白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之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倘急难有用,敢效微躯。李白上举古典,下引今事,尤其说到韩朝宗曾经提拔过的那些人都很不错,而且都对韩朝宗心怀感激。——这句话如果以小人之心来理解,那就是暗示着:“你要是提拔了我,我绝对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且人非尧舜,谁能尽善?白谟猷筹画,安能自矜?至于制作,积成卷轴,则欲尘秽视听。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若赐观刍荛,请给纸笔,兼之书人,然后退扫闲轩,缮写呈上。庶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幸惟下流,大开奖饰,惟君侯图之。最后最后,李白终于谦虚了一回。不过,李白到底是李白,谦虚之辞听上去也像吹牛。李白说:“人非尧舜,谁能尽善……”表面是说自己并非尽善尽美,实际的意思是:我就算不是best,也是the second best。

——这篇自荐信给我们展现的是另一面的李白,他为了成就自己那个帝王师的梦想真是没少下工夫啊,真不知这和“终南捷径”之类的行径有什么区别。

几乎每一个理想化的主张都会在历史的变迁里变了味,变了质,一个貌似的理想目标下也会逐渐敷衍出许多龌龊的途径。不过,事情的另一面是,历史上就连李白这样变了味、变了质的帝王师都是不多的。再回顾孟子的装病,他的主张下似乎隐含着知识分子对平等人格的追求:高级知识分子对于君主,可以为师,可以为友,但不可以为奴。

——这可能实现吗?要知道,到了后来的专制时代,帝王的追求正是与此恰恰相反的。我们现在严肃一些,把面孔稍稍板起来,看一看专制帝王的追求之一例。他们的追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