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公孙丑章句下 有了错误改不改?

燕人畔。

王曰:“吾甚惭于孟子。”

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恶!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圣人也。”

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

曰:“不知也。”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齐国很快就拿下了燕国,但燕国人对齐国人的欢迎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开始反对齐国了。

想当初齐国刚刚拿下燕国的时候,孟子给齐王出过很好的主意,但齐王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没听孟子的,结果导致了如今胜利的成果无法稳固,反倒招来了尴尬的局面。齐王很惭愧:“我这张老脸可怎么再见孟子啊!”

旁边有个大臣叫陈贾的,赶紧为国君分忧:“大王您别为这个发愁。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您。”

“什么问题?”

陈贾说:“大王,您自己掂量掂量,要论仁和智这两项,您和周公谁更牛?”

“呸!”齐王很生气,“我本来就烦心呢,你还落井下石寒碜我!”

陈贾的问题为什么会惹怒齐王,现代人恐怕不好理解。这位周公我们前面已经见过多次了,他是周武王的弟弟,是孔子和孟子最推崇的几位圣人之一。所以,这问题就相当于问你:你和赢政比谁更英明?

陈贾并不介意齐王生气,接着说:“您别急,听我慢慢说。周公当年辅佐周武王灭了商纣王,派管叔监督商朝遗民,可管叔却伙同这些商朝遗民起兵反对周公。我问问您,周公事先知不知道管叔会造反呢?”

齐王一时摸不着头脑,“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陈贾说:“如果周公明知道管叔有反志却还派他去监督商朝遗民,这分明就是不仁;如果他事先不知道管叔会造反,那分明就是不智。所以,在这件事上,周公不是不仁就是不智。连周公这样的大圣人都尚且如此,何况大王您呢?”

齐王一听,有点儿心宽:“你说的不错啊。”

陈贾说:“您不是觉得没脸去见孟子吗,我愿意去和孟子说道说道。”

陈贾想出来这么一个杀手锏,心想:拿这个问题去问孟子,孟子不是一向都推崇周公吗,这次看他怎么回答!反正,无论他怎么回答,都出不了我的手心。

我们替孟子担一份心吧,老奸巨猾的陈贾怀揣着一颗阴险的心来找孟子了。

见到孟子,陈贾好整以暇,问道:“周公是个怎样的人?”

——这纯属明知故问。

孟子回答:“周公是古代的圣人。”好,陈贾早料定孟子会给出这个答案。陈贾接着问:“周公曾派管叔去监督商朝遗民,而管叔却伙同这些遗民们起兵反对周公,不知道有这回事没有?”

孟子说:“不错,有这回事。”

陈贾笑得更奸,心想:“你承认就好。”然后接着问:“周公事先知道管叔会造反吗?”

孟子回答:“他事先并不知道。”

陈贾心想:“没想到你老孟这么容易就上套了啊!”然后把眉毛一横,接着逼问:“那么,也就是说,圣人也有过失了?”

——孟子到底是孟子,辩才无碍,一点儿也没被问住,他答道:“管叔是周公的哥哥,所以,周公的过失难道是不可原谅的过失吗?况且,有了过失又怎样!古代的君子,他们的过失就像天上的日蚀和月蚀,百姓们全都看在眼里,而当他们改正过失的时候,百姓们也都抬头仰望看在眼里。而现在有些所谓的‘君子’,有了过失以后,将错就错还算好的,更有那些为了掩盖过失而编造种种说辞的。”

孟子在这里又体现了一回“浩然之气”,捎带着揶揄了一下陈贾,那意思是:我知道你是为齐王来的,唉,你们这种有错不改的人啊!

孟子这里有句话原文说得很漂亮:“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这给了后人一条重要的君子立身之道。中国古人很强调个人修身,尤其是君子从政,个人修养一定要好。但问题是,就一般“君子”来讲,如果承认了错误,代价是否太大?这就要好好掂量掂量,毕竟像前文讲过的李悝的那个例子还是极个别、极个别的。

再者,中国古代的官僚系统是没有现代的公仆意识的,当时最普遍的是“父母官”意识,做官的都是民之父母,所以呢,虽然父母应该养育好儿女,可父母犯了错又怎能向儿女们主动低头承认呢?如此一来,父母的威严何在?皇帝在某些时候倒更容易向老百姓承认错误,比如会发布罪己诏,这东西用现代语言说就是皇帝自我批评的公开信。

但一般来说,皇帝是永远不犯错的。按儒家一位最著名的投机分子叔孙通的看法,皇帝就算知道自己错了,也不能向别人承认。

咱们看看当汉惠帝刘盈犯了错的时候,同样作为一代大儒的叔孙通是怎么给他出主意的:

汉惠帝年纪不大,经常要去看望老妈(就是刘邦的老婆,那位著名的吕后)他自己住在未央宫,吕后住在长乐宫,距离虽然不远,可出一趟门又是戒严,又是马车开道,实在麻烦。汉惠帝心肠不错,一想:这么来来回回的,不但自己麻烦,而且很是扰民,那些小老百姓平日里朝九晚五,上班不容易,自己频繁搞戒严,人家还不尽在下边骂娘!自己本来就是去看望娘亲的,可为这出行却每每惹得无数百姓们痛骂她老人家,这可不好啊。得想个办法才是!

汉惠帝想了个好办法,盖了一座立交桥,车队可以在桥上走。这样一来,自己再去长乐宫的时候就不必搞交通管制了,自己方便了,也不会再扰民了,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啊!

汉惠帝正为自己的好办法得意呢,叔孙通说了一句话,吓得他一头冷汗。叔孙通说的是:“您这立交桥下边的路是高皇帝游衣冠之路,子孙怎能在上边走呢!”

叔孙通这话吓不倒现代社会里的我们,却吓得倒当年的汉惠帝刘盈——他这座立交桥修出了大逆不道之罪!

叔孙通说的“高皇帝”就是汉高帝刘邦,是汉惠帝刘盈的老爸,这时已经是个死鬼了。为了纪念他老人家,皇家经常要搞仪式,把刘邦生前穿的衣服和戴的帽子从墓园里捧出来,一直捧到祖庙,这就是叔孙通说的“游衣冠”。汉惠帝的立交桥正盖在“游衣冠”的那条路上——儿子踩在爸爸的头上,这还了得!

汉惠帝人很实在,听叔孙通这么一说,冷汗这么一出,马上认错说:“我马上就去把立交桥给拆了去!”——真是好皇帝啊,正如孟子所说的“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要是孟子在旁边,一定当场挑起大指,好好表扬表扬这位小皇帝。可惜,在旁边的不是孟子,而是叔孙通。叔孙通虽然也是儒家,观念却和孔子孟子大大不同。叔孙通当时连忙拦住汉惠帝,说:“拆不得!”

汉惠帝很奇怪,“你不是提醒过这立交桥盖错了吗?怎么又不让我拆?”

叔孙通说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人主无过举。”意思是:皇帝永远没错。

叔孙通接着说:“如果这立交桥还没建,那么停工还来得及,可现在都已经盖好了,老百姓全看见了,如果再给拆了,那不是让老百姓都知道您犯错误了吗!这可不行!”

“那,那怎么办呢?”汉惠帝很着急。

叔孙通说:“也好办,立交桥既然已经盖好了,那就留着它好了,您把祖庙搬个家,让立交桥不从‘游衣冠’的路上跨过去不就行了!嗯,这么着,您在渭河北岸再盖一座祖庙,规模比原来的更大,这也算您多尽了一份孝心。当然,这言下之意就是让老百姓不要以为您另建祖庙是为了遮掩盖立交桥的失误。”

——这就是叔孙通的主意,既改正了过错,又没失了面子,嗯,实在是高!我们要是好好看看史书,官场上这种高人、这种高招层出不穷,传统智慧当真博大精深!

到了宋朝,又一位大儒就这个问题发表议论了。这位大儒就是司马光,他指名道姓地批评叔孙通(当然,叔孙通早就听不见了),说他明摆着是给皇帝教坏了。司马光和孔孟一样,非常怀念上古先王,他说:“错误是谁都免不了会犯的,可只有圣贤才能做到知错就改。上古的圣王担心自己犯了错却不知道,于是设立了‘诽谤之木’和‘敢谏之鼓’,他们哪里会害怕老百姓看到自己的过错呢!”

司马光说的这个“诽谤之木”和“敢谏之鼓”是什么东西呢?——“敢谏之鼓”可能不大可考了,但“诽谤之木”我们现在却还能见到。

古时“诽谤”倒不像现在这样是个彻头彻尾的贬义词,而有“议论”“提意见”“表示不满”这类意思。“诽谤之木”也叫“谤木”,原本大概是树一个木桩,然后在木桩上插一块木板,谁要对政府有什么不满就可以把意见写在这块木板上。所以,“诽谤之木”的模样大概像是小型指路牌,作用则像是透明的意见箱。这东西后来与时俱进了:材料变得越来越好——原先是木头的,后来变成石头的了;体型变得越来越高——原先是一人来高,后来变成好几层楼高了;做工变得越来越精致——原先不过是木桩上插一个木板子,后来变成用高级石料雕龙刻凤了。有人想起是什么了吗?

去过天安门的人都见过这东西,抽过中华香烟的人也都见过这东西,这东西的造型频频出现在各种场合,具有一种标志性的意义。——这就是“华表”,天安门前树着的那两个一对儿的高高的白色石头柱子,顶端横着一个小小的云彩造型的那个,这东西的前身就是司马光所谓的“诽谤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