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在言外 人世务求“吃得香”
小时候,大多数爹妈似乎都来不及高瞻远瞩地为孩子订宏图大业,每天心心念念,只望孩子吃得香睡得着。“吃得香”这词极妙,可意会不可言传。举凡妈妈看孩子狼吞虎咽,就眉开眼笑念将出来。这时咬文嚼字问“香”是何意,妈妈们都期期艾艾了。
“吃得香”挺难理论解释,只好现象归纳之:狼吞虎咽、咂嘴、吁气、打饱嗝,那就差不多了。《骆驼祥子》里有句话精妙:祥子结婚,吃虎妞做的熬白菜加肉丸子、虎皮冻、酱萝卜、馏馒头。饭食比往日可口,但“吃不出汗来”。“吃出汗来”,差不多是“吃得香”的极高境界了。
如是,吃得香和饭食可口就没必然联系。李渔认为蔬菜中的笋和水产中的虾是同类,是食品中的甘草。此二物鲜甜自不必论,但吃笋吃虾,显然都吃不出汗来。吃笋而能出饕餮状的我见过一次:某次大锅排骨笋子汤,水汽氤氲,一位仁兄夹肉与笋裹在大白馒头里,大口痛嚼,旁若无人,脖子挣粗脸发红,看得都让人有食欲。但这是借了汤和猪肉的光,非笋子功劳也。
由此延伸,食精脍细、精致秀雅的,似乎不容易吃得香。啃凤爪、剔蟹壳、莼菜羹、鱼刺身、果仁夹心巧克力:刀工食材调味火工越接近艺术品,大家越极口称道,但反而不敢唐突佳人了。
祥子吃得香的,是烧饼夹肉,是羊肉包子,吃一口满嘴油。莫言写山东人吃佧饼,饼中大葱,一口下去脖子发红;又山东羊杂汤配烧饼,冬天吃全身透汗,腹中滚烫。这类经验,大家都会心不远。冬天北京人吃卤煮火烧,苏州人吃羊肉汤配馒头,过年吃红烧蹄肉汁拌饭,午夜上街喝碗明火白粥斩盘卤菜,川人入夜到串串香坐下,几十串且熬着,扬手先叫来啤酒——类似“吃得好香”的经验,大家都有过。若要归纳“吃得香”,大概逃不出这几条去:或是有浓味汤羹,如此才能吃得全身热发;或是有重酱大肉,如此才能吃得贪得无厌;或是有厚面加刺激味觉的调味料——葱蒜韭菜……如此才能让人孜孜不倦,越吃越欢。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如是男女和饮食自有类似处。如李渔所谓笋与虾,如袁枚喜爱的佳果,比如诸位金钗们同着宝玉一起吃的螃蟹,都属于清秀雅致之物,不食人间烟火如林黛玉、小龙女,素雅澄净如黑白片剪影下来的赫本。大吃大嚼,就很唐突佳人了——那时就不是尹志平去追小龙女,而是黑旋风去找李师师了。
而人能吃得香的食品,比之于姑娘,就不是世外仙姝寂寞林那种。看伊娃·朗格利亚这一类享誉美国的辣阿姨可知:容貌非绝顶,身段不修长,但凭着墨西哥肤色、大灿烂笑脸和那股欢实劲,就有墨西哥菜的吸引力了——话说墨西哥菜去了鱼基本是玉米,怎么美国人民也吃得香?答:番茄酸,辣椒辣,火红的调味汁撩拨的。末了加点儿墨西哥烤烟,美国得州人民都抵挡不了这个。吃得香的饭食大抵如此,饱满鲜活重口味,满足了人民关于吃的最核心需求。
当然,吃得太香是要遭批判的。赵翼痛恨葱蒜,说吃葱蒜的人流汗如牛马粪。李渔也认为葱蒜韭不好,所以只肯拿葱调味,韭则只取早韭,意思是那时韭菜还清爽,没被世俗污染——才子们格物就这么可爱,哪种菜是小人,哪种菜是君子,然后亲贤臣远小人,指望吃得通体晶莹上下透明呵口气都跟香香公主一样有兰麝气,大概放现代就要搞个“蔬菜大批判”,划分左右派了——且说我拿这段去给一个爱吃蒜蓉空心菜下饭的女孩子看,她如此评点二位才子的葱蒜观:
“那他们得错过多少好吃东西啊!”
如是,人越往高雅的方向走,越容易沉溺于妙玉的点犀盉和她被刘姥姥嫌淡的茶,这是洁净化了的饱暖思淫欲,但说到底,味道之精妙纤细固然是高一级别的存在,终究脱不开饮食之本还在于“吃得香”。一个满是小龙女或凉拌莴苣嫩尖(所谓凉拌凤尾)和鲈鱼莼羹的世界固然望去很美好,但一个满是张曼玉版金湘玉和腊汁肉夹馍配羊肉汤的时代疑似更让人觉得人生有滋有味些——要怪只好怪饮食男女,人之大欲,DNA里就藏了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