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果之行 第二章 缓缓地溯流而上

九月五日

早上,天一亮,就从布拉柴维尔启程。我们横渡斯坦利湖去金沙萨,然后要在那里登上“布拉邦特”号。巴斯德研究所派来的德·特雷维斯公爵夫人和我们同行,直到班吉,那里有公务等着她。

横渡斯坦利湖。灰色的天空。要是刮风会觉得冷。湖中布满小岛,有的与河岸连成一片。有些岛上覆盖着灌木和矮树;有些小岛则地势低,多沙,只稀稀落落长了点芦苇。有的地方,巨大的漩涡使原本灰暗的水面闪闪发光。水流湍急,但流向似乎并不固定。有逆流,有奇怪的涡漩,还有回流,这些从它们卷起的一丛丛水草便可以看出来。这些草有的是很大一丛,移民戏称之为“葡萄牙租界”。有人告诉我们,而且一再说,沿刚果河上行,这一路没完没了,别提有多单调。我们却不愿承认这一点。有那么多东西要去发现,那么多风景要一点点细细读出。但我们也不断感到这只是旅行的序幕,只有当我们与这个地方更直接地接触,旅行才真正开始。只要我们仍从船上观望,这个地方对于我们就仍像一个远远的不够真实的布景。

我们贴近比属刚果河岸航行。对岸,远远的,只能依稀辨出法属刚果河岸。水面广阔平静,长满芦苇,我的目光在上面徒劳地搜寻河马的踪影。河边有时植被茂盛起来;灌木、乔木取代芦苇。但树也罢,芦苇也罢,植被总是侵占河的地盘,不然就是河侵占岸边植被的地盘,涨水时就会这样(但据说,过一个月,河水水位还会更高)。枝叶浸泡在水中,漂浮着,船经过时激起的漩涡像间接的抚摸轻轻将它们托起。

甲板上二十来个客人坐在一张公用餐桌周围。另一张与之平行的桌子上摆了我们三人的餐具。

湖的尽头一座高山挡住去路,湖面在山前开阔了。漩涡更强劲,波及范围更大;接着,“布拉邦特”号驶进“走廊”。两岸变得陡峭,河道也狭窄起来。刚果河从此就在一座座断断续续的山岭间流淌。山坡上长着树,山顶上则光秃秃的,或者至少好像只生着浅草,颇似孚日山区没有树木的山顶牧场;有牧场,我们便期待着牛羊出现。

两点左右(我的表昨晚让我摔坏了)停在一个木材供应站前。芒果树成荫,十分宜人。几间茅屋草舍,土著在屋前,懒洋洋的。第一次看见正开花的菠萝树。令人惊叹的蝴蝶,我用一个没把儿的网扑了半天也没逮到一只蝴蝶,网柄在金沙萨弄丢了。阳光灿烂;但并不太热。

船在黄昏时分在法属刚果一边靠岸,停在一座破村前: 二十个茅草房稀稀落落散布在一座木材供应站四周,“布拉邦特”号在这座供应站补充了给养。每当船要靠岸,便有四个黑人彪形大汉,两个在前,两个在后,跳入水中,游到岸边去固定缆绳。跳板放下了,但不够长,便用长长的木板接上去。我们来到村里,一个和我们同行的卖项链的小孩给我们带路。一件蓝白条纹相间的奇怪的网遮着上身,耷拉在米黄色土布短裤上。他一句法语不懂,但一看他,他就笑,笑得那么甜,我忍不住常常看他。借着最后一点亮光,我们把村子转了一圈。土著全都生着疥疮、头癣或者疥癣,不知叫什么;没有一个皮肤干净健康。首次见到奇异的“barbadines”(西番莲)果。

月几乎还是满月,月光透过薄雾,洒在船的正前方,船径直朝着月亮那片倒影开去。微风不断从后面袭来,把烟囱里冒出的烟吹向前方,吹出一片美妙的星雨;宛如一大群萤火虫。观望良久,之后还是不得不回舱,憋在蚊帐里冒汗。空气慢慢凉爽下来,睡意袭来……奇怪的叫声将我吵醒: 我起来下到一层甲板上,那里有烤炉的微光勉强照亮,厨师们正一边烤面包,一边大声笑着、唱着。不知道别人,就是躺在旁边的那些人怎么睡得着。一堆箱子掩护下,借着一盏防雨灯的光,三个高大的黑人围在桌前投骰子赌博;他们是偷偷地玩,因为禁止赌钱。

九月五日、六日

重读致法国的亨利埃特的悼词。除了对克伦威尔的精彩刻画以及开头谈到上帝给宗教改革规定界限的某句话,我看不出有多么出彩之处,至少不合我的口味。不过我还是注意到这句话“……即使在最致命的痛苦中,人也能找到欢乐”;但也有这句“……大事,……似必胜无疑,全部计划尽合于义”,净是虚华空泛之词。

紧接着又读了致英国的亨利埃特的悼词,觉得这一篇优美得多,而且贯穿始终。读这篇悼词,我再次对作者感到无比钦佩。但是,文中的推理何等似是而非!设想有人这样对旅行者说:“不要去看窗外飞逝的风景,还是观看车厢内壁吧,至少它不会改变。”老天!我会反驳说,既然您向我断言我的灵魂不死,我就有全部的时间凝望不变之物;容我赶快去爱那瞬间即将消失的东西吧。

又过了有些单调的一天后,我们在朱姆比里村美国传教士驻地前过夜。船六点就在那儿停泊了(前一夜“布拉邦特”号未停)。经过村子时,太阳正落下山;大片棕榈、香蕉树,都是迄今为止见到的最美的,还有菠萝,以及那些根茎能食的大海芋(芋头)。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传教士不在。一大群土著在岸上等待船上的人下来;因为此前,我们沿途经过很多较大的村子。

吃过晚饭,天全黑下来了,我们再次上岸,身边簇拥着一群嬉笑的撩人的孩子。岸边低洼处,数不清的萤火虫一闪一闪点缀着草地,但刚想捉,光就熄灭。我又上船,在一层甲板上待了半天,周围是黑人船员。我坐在一张桌旁,挨着卖项链的小孩,他打着瞌睡,手放在我手里,头靠着我的肩。

九月七日,星期一早晨

一觉醒来,眼前景象无比壮丽。我们驶入博隆博湖时太阳正好升起。湖面浩淼无际,没有一点波纹,甚至连一丝可能稍稍降低水面光泽的涟漪也没有;这是块完好无损的鳞片,倒映着纯净天空的纯净笑脸。东方,太阳染红了几片长云。西边,湖天珠玑一色,那灰中含着千娇百媚,精美的螺钿,各种糅在一起的色调依然沉睡着,但已经隐隐昭示着白日的华彩与斑斓。远处,几座低低的小岛仿佛失去重力一般漂浮在流动的物质上……这神秘景象的魔力仅持续了片刻;很快,轮廓鲜明了,线条清晰了;我又回到人间。

风有时这般轻,这般曼妙,这般温柔,使人浑身畅快,简直以为自己呼吸的是惬意。

一整天都在岛屿间穿行;有些岛上树木繁茂,有些则长着纸莎草和芦苇。树枝纠结缠绕,非常奇特,密密匝匝浸入黑水中。有时出现个村庄,茅屋依稀难辨,但棕榈和香蕉树的存在通报了茅屋的存在。景色单调但也在变化,始终吸引着我,不忍离开去小憩一下。

奇美的日落,映在光滑无瑕的水面上倍加迷人。厚厚的云团已将天际遮暗;但天边的一角却开了,真是难以言状,露出一颗不知名的星星。

九月八日

讲道者恰恰由于他最世俗的品质也是在他看来最虚妄的品质而活在人们的记忆中,想到这个,真觉得好笑。

本以为植被会让人有种压迫感。眼前的植物确实很浓密,但不太高,而且,既未壅塞水面,也未遮天蔽日。今晨,平滑如镜的刚果河上,一座座岛屿分布得那般和谐,我们仿佛穿行在一座水上公园中。

岸上有的地方,某棵奇怪的树压倒整片浓密的矮树林,在纷杂的植物交响曲中表演独奏。没有一朵花,除了绿没有别的色调,无差别的绿,很深,赋予此景一种凝重静谧,很像单色调的绿洲那种凝重静谧,那种高贵,是我们北方色调多样的风景无法企及的。

昨晚,在恩昆达法属河岸停靠。奇特美丽的村子,在这样漆黑的夜里,想象之中就愈发美丽。我们走上一条沙子铺成的小路,路面微微闪着点光亮。茅屋稀稀落落;不过我们来到了一条街上,要不就是一个长长的广场;远处是洼地,大概有沼泽或河流,几棵参天大树遮着洼地,不知是什么树种;猛然间,就在离这片隐藏的水边不远处,出现一个围起来的小园子,里面三个木十字架依稀可辨。我们划着一根火柴,看上面的铭文。是三名法国官员的墓。园圃旁一棵高大的烛架状大戟颇有柏树之风。

殖民者“莱奥纳尔”大骂不止。这是个大块头,五短身材,黑发平贴在头皮上,巴尔扎克式的,有几绺耷拉到扁脸上。他喝得酩酊大醉,上了“布拉邦特”号的甲板,先是为了一个男仆吵得天翻地覆。一个乘客刚刚雇了这个男仆,他硬要收回去。真要那样,我们都替那男仆不寒而栗。接下来他又和不知哪个葡萄牙人过不去,向他发出污秽的诅咒。我们在黑暗中跟着他到岸上,一直尾随到一条小船对面,我们没有理解错的话,是他所说的那葡萄牙人向他买了这条船,但还没付钱。

“他欠我八万六千法郎,这个混蛋,这个垃圾,这个葡……葡……萄牙人。他哪算得上真正的葡萄牙人。真正的葡萄牙人,人家待在家里。葡萄牙人有三种,真正的葡萄牙人,然后是狗屎的葡萄牙人,然后是葡萄牙人的狗屎。他呢,他就是葡萄牙人的狗屎。混蛋!垃圾!你欠我八万六千法郎……”他反反复复、扯着嗓子叫着同样的话,按着同样的顺序,分毫不差,不厌其烦。一个黑女人拉着他胳膊,大概是他的“家庭主妇”吧。他猛地将她推开,大家以为他要动手了。感觉他有大力士般的力气。

一小时后,他又跑到“布拉邦特”号甲板上来,想和船长干杯;但船长很坚决,不肯给他要的香槟,理由是船上规定,九点后禁止卖酒,对方火了,对他恶语谩骂。最后他终于下船了,但在岸上还大骂不休,而那可怜的船长呢,我去陪他,他躲在甲板的另一头,浑身发抖,眼里噙着泪,一声不吭地吞咽着耻辱。他是俄国人,沙皇的属下,被革命法庭判处死刑,在比利时找到差事,妻子和女儿撇在列宁格勒。

莱奥纳尔终于离开,消失在夜色中,这可怜的潦倒之人才抗议道:“海军上将,他把我当海军上将……可我从来没当过海军上将……”他害怕德·特雷维斯公爵夫人会相信莱奥纳尔的恶毒指控。第二天,他告诉我们,他一夜没有睡着。乘客们原本一直只是叫他“船长”,这天早上,出于抗议,出于同情,都争相称他“指挥员”。

景色开始接近我原来的预想,变得十分相像。繁茂的参天大树,不再形成一道密不透光的帷幕遮挡视线,而是稍微拉开些距离,露出深深的青葱翠绿的海湾,形成神秘的内室,这里,即使藤缠绕着大树,那弧线也是软软的,藤的拥抱显得情意绵绵,不是要让树窒息,而是出于爱。

然而这种欢醉并没有持续多久。今晨,我在写下这几行字句时,正穿行其中的岛屿呈现的只是千篇一律的树丛了。

昨天我们航行了一整夜。今天黄昏时分,我们在河中间抛锚了,等天一放亮就要启程。

昨天,在卢克莱拉中途靠岸,格外动人。趁停船当口,我们仨赶紧爬上那段漂亮的木楼梯,楼梯连接岸边的大锯木厂和俯瞰锯木厂的村子。接着,我们顺着面前的小路进入森林,几乎有些焦急地钻进“布罗塞利昂德”魔法森林。这虽然还不是阴森森的大森林,但已很肃穆凝重,布满各种形状、气味和不知名的声响。

我带回几只非常漂亮的蝴蝶。它们在我们走的小路上飞舞,但飞得太快又太随意,抓起来很费劲。有些蝴蝶天蓝色,闪着珠光,像morphos,但翅膀是锯齿形的,长着长尾巴,就像法国的黄色黑斑大蝴蝶。

有的地方,枝枝叶叶下面有狭长的水道,很深,让人很想乘着独木舟前去探险;什么能比它的神秘幽暗更吸引人呢?最常见的藤本植物是那种柔软的攀缘棕榈,沿着它弯曲的茎,交错分布着巨大的环生棕榈叶,虽很优雅,但有点矫揉造作。

九月十二日

九号抵科基拉维尔。没有连续记日记。担心自己如果不逐日记录,会对这本日记失去兴趣。总督派给我们一辆车,国王的检察官,可爱的雅多先生陪我们走遍这座地域辽阔尚未成形的城市的各个街区。我们赞叹的不是现在的这座城市,而是人们希望中的十年后的这座城市。相当不错的当地医院,尚未建完,但已经或几乎已经什么都不缺了。

这家医院的院长是法国人,一个看着精力充沛的阿尔及利亚人,听说医术很高。很遗憾,微薄的薪水未能将他留在法属刚果,那里是那么缺乏医疗救助。

十一日,参观埃阿拉实验植物园,这是这次绕道比属刚果的真正目的。园长古桑斯先生向我们介绍了他最有意思的苗木,令我们叹为观止: 可可树,咖啡树,做面包的树,出奶汁的树,做蜡烛的树,做缠腰布的树,还有这种奇特的马达加斯加香蕉树,称作“旅人蕉”,在它们叶柄底部划一刀,就能在那硕大的叶子下接上一杯清纯的水来,供旅人解渴。我们前一天已经在埃阿拉度过美妙的几小时。古桑斯先生的学识真是渊博,而且不厌其烦地殷勤满足我们如饥似渴的好奇心。

九月十三日

最有趣的日子恰恰是那些无暇做任何记录的日子。昨天便被一大早来接我们去埃阿拉的车打断,在那里,我们登上篷船。夜里刮了一场龙卷风,让空气稍稍凉爽了一点,不过,仍然热得很。我们上溯布吉拉河,在隶属于埃阿拉的博隆博对面的芦苇丛中下船,古桑斯先生在博隆博建了他最大的苗圃和油棕园。在我请求之下,有人带我们在森林中走了两小时。我们沿着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小路走,前面一个土著拿着大砍刀开道。在不知名的植物间这样穿行虽很有趣,还是得承认,这座森林令我失望。希望在别处见到更好的。这里树不够高,我本来期望见到更幽暗、更神秘、更奇异的森林。没有花,也没有乔木状的蕨类植物;当我提出来,就像要求上演漏演的节目单上的节目一样,回答是“这地方不长那些”。

快到晚上时,乘独木舟上溯,要一直到×地,有车在那里等我们。大片芦苇在河岸边铺开它温柔的绿色。独木舟像在乌木板上,穿行于一片白色睡莲间,然后钻进一块被水淹了的林中空地的枝叶下面;树干向它的倒影俯下身,光线斜射下来,照得枝叶上斑斑驳驳。一条绿色长蛇在树枝间溜过,我们的仆人想追它,它却消失在浓密的树丛中。

九月十四日

早八点离开科基拉维尔,乘上一条运棕榈油的小船,本来要去通巴湖;但我们必须在十七号赶到利兰加乘“拉尔若”号,时间很紧。通巴湖很“险”,我们可能遭遇龙卷风而被耽搁。我们将在伊莱布离开“卢比”号,十五号就在那里过,然后从那儿乘篷船去利兰加。天空阴云密布。昨夜,可怕的三叉闪电照亮夜空;这里的闪电好像比欧洲的大得多,但没有声,或者离得太远听不到雷声。在科基拉维尔,我们简直被蚊子吞噬了。夜里,蚊帐里闷得透不过气,浑身是汗。个头巨大的蟑螂在我们的洗漱用品上玩耍。

昨天,市场上,有人叫卖河马肉,臭味难闻。人群拥挤喧闹,讨价还价,争吵不休,尤其是女人之间,但最后都以笑告终。

“卢比”号两侧有两条和它一般长的篷船相随,载着木柴、箱子和黑人。天气凉爽,潮湿,暴雨欲来。“卢比”号一上路,三个黑人便开始在一个葫芦和一只木鼓上敲起来,咚咚声震耳欲聋,鼓像一种轻型长炮那么长,雕刻粗糙,涂得花里胡哨。

重读致奥地利的玛丽-泰莱丝的祭文。精彩的篇章。我想比起给两个亨利埃特的祭文,我更喜欢这篇。

九月十五日

“卢比”号黄昏时将我们送到伊莱布。受到马梅特将军接待,他领导的军营是比属刚果最早的营地之一。沿河(或者至少是流向通巴湖的一条支流)一条美丽的棕榈大道,棕榈已长了三十年,路一直通往为我们预留的茅舍。在将军家吃晚餐。被蚊子围攻。

今天上午,乘篷船去游通巴湖。船夫们的歌唱令人叫绝。船尾的金属箱做鼓,一个黑人拿一根大木柴在上面不知疲倦地敲;全金属的篷船都在震颤,仿佛活塞有规则的升降节奏,协调着船夫们奋力撑船的动作。敲大鼓的黑人身后,一个更年轻的土著手执一根小棒,在音乐间歇处,以规则的切分音,打破一成不变的节奏。

在马可可(博洛可)停船。这个小村位于连接刚果河和通巴湖的宽宽的航道上。时间不够,不能开到通巴湖了。天气炎热。正午骄阳似火。我在岸上追逐黑色带天蓝色亮纹的大蝴蝶。接着,趁做午饭的时候,我和两个同伴钻进村边的森林。不知名的大蝴蝶出现在我们脚步前,在我们前面蜿蜒的小路上随意飞舞,然后消失在纠结缠绕的藤蔓中,我的网够不到它们了。有的蝴蝶特别大,抓不到让我非常恼火。(我还是捕到几只,但最出奇的却逃脱了。)这小小的森林一隅在我们看来比在埃阿拉附近长途散步时见到的一切都美。我们走到一处水漫过的洼地,黑水更衬出穹隆树顶的高深,一棵粗壮的大树主干奇形怪状,根部向四处蔓延。我们正走近大树,树影深处迸出一声鸟鸣,远远的,承载着幽暗,整个森林的幽暗。它悠长的啼鸣自高向低划过音阶的每个音,十分奇特。

九月十六日

从伊莱布乘篷船启程。利兰加几乎就在对面,下游方向不远处,但刚果河此处河面极宽,遍布岛屿,渡过去花了四个多小时。船夫们懒洋洋地摇橹。渡过一些宽阔水域,水好像静止不动;然后,有些地方,特别是岛屿边上,水流猛然变得非常湍急,船夫们奋力摇橹也很难上去。因为不知为什么,我们划到太低的地方了;船夫们好像认识路,越往上游行船可能越不安全。

一个葡萄牙人,住在利兰加唯一的一个白人,接到布拉柴维尔发来的电报知道我们要来,来接我们。领导利兰加大传教会的神甫病了,上月不得不离开岗位去布拉柴维尔治病,还带了十个病得最厉害的孩子,这个地区昏睡病肆虐。我们要住的传教士驻地离上岸的地方一公里多远,仍然是河边,但河岸岩石很多,一定吨位的轮船不能靠近,至少在低水位期。村子沿河铺开,并有果园相间其中。

过了一条美丽的棕榈大道,我们来到一座砖砌教堂前,旁边是一座很大的低矮建筑,我们就要住在那里。一个“讲授教理”的黑人给我们开了门,所有房间都给我们使用,所以我们将非常自在。天又热又潮,憋着一场暴雨。透不过气。餐厅幸好很通风。吃过饭,午睡;起来时浑身是汗。沿一条小路散步,穿过一些大香蕉园,香蕉树树叶非常宽大,和我迄今为止见过的都不同,非常美;过了香蕉园,小路变窄,接着深入森林。每隔二十步就有一个新的意外吸引你去看,这样可以走上几小时。但夜幕降临了,可怕的暴雨正在酝酿,陶醉让位于恐惧。

一天三次,一小时的教理问答课,用当地语言讲授。五十七个女人和几个小男孩机械地反复回答着讲授教理的老师单调重复的问题。有时可以听出没能翻译过去的几个词:“圣体;临终涂油礼;圣体圣事……”

九月十八日

气温不太高(不超过32℃),但空气中充满电、潮湿、翠翠蝇、蚊子。蚊子攻击的目标尤其是小腿,还有脚踝,那里低帮皮鞋保护不着;它们也冒险钻进裤腿,进攻腿肚;甚至隔着布料,膝盖都被叮得一塌糊涂。午觉根本睡不成。再说这也是捕蝴蝶的最佳时刻。我渐渐大致将它们认全了;一出现一个新种类,就倍加兴奋。

九月十九日

空等了两天的“拉尔若”号一大早来了。我们在传教士驻地前面悬挂起一面白旗;“拉尔若”号停靠在小码头,这样我们就省了吃力地拖着大箱子上独木舟的麻烦了。蚊子和翠翠蝇的不断骚扰让我们毫不留恋地离开利兰加。

“拉尔若”号是艘五十吨位的轮船;相当舒适,船舱很好,前面有客厅,餐厅很大,处处有电灯。按当地习俗,大船两侧各有一条平底篷船。除了船长加藏热尔,我们是船上仅有的几位白人。但与我们同行的有“小梅莱兹”,是黑白混血儿,相貌举止都很令人愉快。他父亲是“峡谷走廊”一带最有名的殖民者之一。

我们离开刚果河驶入乌班吉河。夹带淤泥的河水变成牛奶咖啡色。

两点左右,一场龙卷风迫使我们在一座岛前停靠了一小时。景色有种史前风味。三个健美的黑人游到岸上。他们穿行在纠结缠绕、泡在水中的密林间,想砍下些长枝测水深用。

快晚上时,一条窄窄的独木舟向我们划过来。那是下一个木材供应站主人W,他想知道我们是否给他带来邮件。他去科基拉维尔治病,他说,他“结结实实挨了五六闷棍”,这是此地对发热的俗称。

在布班吉停船过夜。赶来的村民既不漂亮,也不友善,且毫无奇特之处。有人证实了小梅莱兹对我们说的话: 这个村的茅舍在汛期有一个半月都泡在水中。水一直漫到大腿中部。因此床都支在桩子上。人们在小土堆顶上做饭。出行只能坐独木舟。由于茅舍是用混着干草的黏土盖的,水把墙根都泡烂了。船长对我们说有些村子在水中要泡上三个月。

九月二十日

此地景色单调,让人工作兴致倍增。读完了克莱松的一本小书《哲学问题的当代观点》。他对柏格森哲学的阐述让我相信我早就是个柏格森派却浑然不知。倘若出版时间吻合,也许有人会在我的《安德烈·瓦尔特笔记》里发现几页像是直接受到《创造的进化》的启发。一种体系的出现正好可以满足一个时代的口味,而其成功部分便由于它迎合时代,对这样的体系我很怀疑。

九月二十一日

《论欲念》。没什么值得记住的东西,除了恰恰是博絮埃认为最无益的品质,以至于他自己便走向自己立论的反面。

无论在一个民族的生活中,还是我们的个体生活中,没有什么是不能拿来做神秘的、目的论之类的阐释的,而且,只要人一定要这样做,就没有什么事情不能看出上帝和魔鬼的共同作用。我深知这一点,因为我也常常试图做这样的阐释;这种阐释甚至还可能显得最令人满意,仅仅因为它最形象。如今,我的整个精神都对这种迎合人心理的把戏感到厌恶,因为我觉得它不太诚实。尽管如此,这篇《论欲念》的语言却非常美,博絮埃从未在任何其他作品中表现出他如此高超的作家和伟大的艺术家才华。

九月二十二日

两天来雨几乎下个不停。“拉尔若”号昨夜停在比属河岸上的博博洛村前。木材供应站和砖厂。

今天早上八点到安普封多。沿河一条美丽的长街扩建成了公共花园。上游和下游是土著的村子;茅屋寒酸破烂;但至少这里整个法属地区整齐悦目,一片繁荣景象。这让人看到聪明而持续的治理可以收到的效果。行政官员奥吉亚先生正在巡视途中,明天才到。安普封多附近很美。河边一些小河湾,独木舟在那儿休憩。陆地与水的博弈呈现出人意料的景色。紧接着,森林的气势恢宏起来。但必须承认,上溯乌班吉河实在单调极了。

天很阴,但并不低。三天来频频下雨;细雨随风飘洒,有时又是一阵浓密的骤雨。没有什么比在这样的阴雨天起床更难过的了。“拉尔若”号缓缓前行,慢得让人灰心丧气。我们本应在贝图过夜,但由于木柴质量太差,我们可能只能明天中午左右到那儿了。木材供应站没人监管,给我们的都是腐烂的木柴。到处都能感到人员不够。需要更多下属职员,需要更多劳动力,需要更多医生,首先需要更多钱给这些人开工资。到处都缺药,到处都让人深切感到可悲的匮乏,使本来可以轻易战胜的疾病获胜甚至蔓延。一索要药品,健康部门往往拖很长时间,寄来的也只是碘酒、硫酸钠和……硼酸!

沿河村子里遇见的人,很少有谁皮肤没有受损、溃疡、带着丑陋的瘢痕(往往是雅司病所致)。而整个这逆来顺受的民族仍笑着,闹着,安于现状,可能根本想象不出更好的状态,尽管他们那种快乐很不牢靠。

在东固停靠过夜。安普封多的行政机构正是被搬到东固。我们黄昏时下船。欧洲人的住宅面对面分布,住宅前面,公园般的林荫道既将各家分开又不彻底隔离。林荫道上的橙子树被绿色的橙子压弯了腰(这里就连橙子、柠檬也失去本来的颜色、光泽,和整齐划一的深绿融为一体)。树还年轻,再过几年,这个公园将会变得非常美丽。对着码头,有块牌子上写着:“安普封多,45公里”。通往那里的公路朝相反方向延伸,一直通到我们夜里去的土著的村子。

九月二十三日

森林的面目有些改观,树更美,摆脱了藤蔓的缠绕,树干更加清晰;树枝上垂满嫩绿色地衣,就像在恩加丁的落叶松上见到的那样。这些树有的高大无比,远远超过法国的树。但一旦离得远点,河面又那么辽阔,就无法对树的大小做出判断。省藤属植物前几天还那么常见,现在却消失了。

向晚时分,天终于放晴了。重见蓝天真是欣喜若狂,不是在夕阳方向,而是东边空旷的水面镀上一层美丽无比的金色,中间还混合着柔和的紫红色。

在拉恩扎村前过夜。黄昏时我们去这个平平常常的小村里走了一圈,没什么兴致。在一间茅舍里,一个女人刚刚分娩。孩子还没哭第一声。他还连在胎盘上。当着我们的面,接生婆仔细地把脐带拉到小孩头上,再绕回到脖子处,然后用一把木刀砍断剩下的脐带。胎盘则用一张香蕉树叶包起来;也许要按某种仪式将它埋起来。门口挤着好奇的人,门太低,必须把腰弯得很低才能进来。我们给了一“帕塔”(五法郎)庆祝小维罗尼克来到人世,然后返回到船上,没过多久,遭到一群可爱的绿色小蝉的进攻。“拉尔若”号凌晨两点又出发了。正近上弦月,天空澄澈无比,空气温和。

九月二十四日

重读《愤世嫉俗者》前三幕。这远不是我最喜欢的莫里哀的剧本。每次重读,我的判断都更明确。将情节推向高潮的情感,莫里哀所讽刺的荒唐可笑的东西,本来可以刻画得更细腻,更微妙,却不太能承受这样的夸大和在《贵人迷》、《没病找病》或《悭吝人》中我那样激赏的“轮廓的磨蚀”。阿尔塞斯特的性格有点斧凿之痕,而且恰恰因为作者加入了自己的成分,才显得不那么自如。常常搞不清他在嘲笑什么,嘲笑谁。这个主题更适于小说而不是戏剧,戏剧要过于外化;阿尔塞斯特的情感便表达得过了头,给他的性格带上一种质量不高的表面的滑稽。最好的场面也许是他本人不出场的时候。总之,看不出来,除了他的直率(往往也只是难以忍受的粗暴),他有什么超群的品质,像剧中暗示的那样,让他本来堪任要职。

十点船停在贝图村前。当地土著属莫让博族,比起其他土著更健康,更强壮,更漂亮;他们显得更自由,更直爽。我的两个同伴沿着河岸去村里,我则走向森林公司驻地。一帮非常年轻的姑娘正忙着给驻地前的土地除草。她们边干活边唱歌;身上穿着一种棕榈叶纤维编的短裙;好多姑娘脚踝上套着铜环。脸很丑,但胸脯健美。独自漫步了很久,穿过木薯地,追逐奇特的蝴蝶。

接着去了村里,村子非常大,但没有魅力。远处,灌木丛中隐约露出座教堂,已经荒废弃置两年了,因为这个民族从来不想接受传教士的教育,也不想服从他们的道德。教堂门窗开着,已经长满荒草。沿河一大群孩子正在从河岸顶上跳水。

两点左右,小梅莱兹离开我们,乘独木舟去比属河岸的博马—马塘盖,带着他的“家庭主妇”和一个十二岁的小仆人,小仆人负责窥探那女人,并充当报事的。

九月二十五日

我们在比属河岸一棵巨树下靠岸,准备过夜。十一点左右到蒙古姆巴村。高高的木台阶,两边种着芒果树,一直通往驻地。河岸高十五米左右。

乌班吉河水流速度大大加快,“拉尔若”号的行程便更加延误。有一些树虽然很美,却不能打破沿岸森林的单调。我们看见树枝间四只黑白相间的猴子,我想就是人们叫做“嘉布道会修士”的那种。

重读《巴伦特雷的少爷》。

每天一点到四点,这几小时比较难熬。但我们在船长借我们的一叠报纸上读到,七月底时,巴黎气温竟达到36摄氏度。

半圆的皎月如酒杯悬在河上,向河水洒下它的清辉。我们已经在一座岛的侧面靠岸,轮船的探照灯将丛林奇幻般照亮。整座林子仿佛都在颤动,回响着一种尖利而持续的啾唧。空气温和。但不久,“拉尔若”号所有的灯都熄了。一切都进入梦乡。

九月二十六日

我们靠近班吉。重见摆脱河水的地区十分欢喜。今天上午沿河的几个村子看着不那么凄凉破烂。树不再有任何矮树丛遮住根部,显得更加高大。一小时前就远远望见班吉,它逐级上升,直升到半山腰,这座高高的山矗立在河前面,迫使河水折向东流。房屋半掩在绿荫中,十分悦目。但下起雨来,而且不久将大雨滂沱。东西都收拾好了,旅行箱也盖上了。一刻钟后,我们将离开“拉尔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