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邪童正史 消失的人

因为枪的出现,我们失去了百发百中的人——还有一个原因:所有的射箭高手,都被徒弟杀死了;所有学箭的人,都想杀死师父,这是传统。

《孟子》上说,史上第一远程射箭高手——射落了九个太阳的后界,就是被弟子逢蒙射死的。所以聪明的师父都要留一手“必杀绝技”,把它带进坟墓里去。每个朝代的射箭高手,都要从头练习。

《列子》中有个纪昌,他师父飞卫先教他“踩死我不眨眼功”和“我看虱子大如车轮功”。前一个是让纪昌躺在织布机下面,纪夫人一边踩织布机,一边假装踩他眼睛:后一个是拴一只虱子在窗口,每天盯着看。纪昌练成神箭手,即使给他一杆标枪,他也能射中虱子的心脏。然后他就觉得差不多可以杀师父了。他和师父在野外对射,两个人射出的箭总能在空中相撞。最后关头到来啦!师父的箭全部射完,徒弟的箭还有一支,徒弟说:“游戏结束了!”箭带着猪叫声嗖嗖地射向师父,师父拔了根茅草,把徒弟的箭挡了下来,箭软软地落在地上,连尘土都没有溅起来。两个人哭着表示,谁也不能将射箭绝技告诉别人。

隋朝末年,有一个督君谟,能闭着眼睛射箭。他的徒弟王灵智想杀死他,督君谟拿着一短刀,王灵智射过来的箭,他都用刀拨落。最后一支箭,督君谟用嘴巴接住了,他对王灵智说:“你跟我学了三年,自以为将技艺都学到了。其实,我还没有教你用牙齿接箭头呢!”

在唐朝的筵席上,有一个西蜀来的客人,用绿豆击苍蝇,十击十中,满座客人都很惊讶。主人说:“不要浪费我的豆子。”说着用手指捉苍蝇,也是百发百中,都掐住苍蝇的后脚。唐朝还有个夏将军,在新抹的泥墙上插上几十柱刺棘,手中拿着煮烂的豆子,在一丈以外的地方一把投去,百发百中,所有的豆子都扎在刺尖上。扔豆不属于军事项目和体育项目,没听说后世有学这个的。

奥运会上有射箭,人们好想保留百发百中的绝技哦,但是己经找不回来这种身体机能了。许多神奇和有趣也同时消失。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射箭要经过特殊训练,用嘴巴接箭这一招,小孩儿不要模仿。

现在消失了美人,连一件衣服的重量也承受不了的美人。

我知道就有这样一个美人,她和我一样大,但是比我老了几千岁。丽娟是汉武帝宠幸的一位宫女,十四岁。皮肤又白又软,口气像口香糖广告表现的一样清香。身体轻软柔弱,衣带弹一弹,就会在肌肤上留下疤痕(吹气如兰,身轻弱,不欲衣缨拂,恐伤为痕)。她喜欢唱歌,她每次办演唱会的时候,还会有宫女伴唱,还有特技——庭院的树叶都被振荡得纷纷飞落。汉武帝是她演唱会上的神秘嘉宾。武帝深恐尘垢站污了她的身体,她所到之处都挂上琉璃帐。还总是把她裹在被子里,再用衣带系住,外面还有许多层帷幕,生怕刮风的时候,她被刮死了。她每天都像粽子馅一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能够走动的时候,她用琥珀做成环佩,放在衣裙里面,别人都不知道,环佩发出声响时,她就对别人说是自己的玻璃骨节发出的声音,旁边的人都说她真是一个美丽的怪人——其实,丽娟没有被厚厚的被子勒死和闷死,这说明她够强壮了。

“一件衣服都承受不了的人”,包括所有柔弱的难以置信的人。还比如说李后主的妃子,我忘记叫什么名字了。南唐灭亡,宋人把她抢走了。宋人头子把她放在一个很华丽的房间里,点上蜡烛。那个妃子忽然流起眼泪来,宋人头子叫她不要悲伤了,她说:“我不是悲伤,只是蜡烛的烟子太熏眼睛了。”宋人头子问:“那李后主拿什么东西给你照明呢?”她说:“他总是用一颗超大的夜明珠照明。”在漫画里,宋人头子就是一副脚朝天晕倒的造型了。

我们不用为失去了这种美人而太过悲伤,古代人说杨贵妃“一件衣服都承受不了”,要知道,她甚至可以穿着十床被子跑步。而且“连衣服都承受不了”的情况是不会发生的,没有人一穿衣服就垮掉了,那只是妃子们为了引起皇帝的注意,给自己的包装。然后文人就对贵族妇女意淫,夸张夸张,直到今天,还有一部分文人把她们挖出来意淫。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我们失去了娇弱美女,因为她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不要再想了。

因为麻醉药发明,现在消失了特别能忍痛的人。

从前有个夏侯淳,他参加打仗的时候,被箭射中了眼睛,他用手拔箭的时候,不小心把眼珠子也拔出来了,他用另一只眼睛看了看,把眼珠放在嘴里,一口吞了,笑着对呆了的官兵说:“父精母血,不能浪费。谁有玻璃珠借我先充下数?”

战国时候还有个豫让。他改变自己的容貌,为了杀赵襄公——他刮掉眉毛和胡须,吞食火炭,来改变自己的声音;将含毒素的漆涂抹在身上,使身体脓肿长癞疱,来改变自己的形体。然后他沿街乞讨,被朋友认出来了,他的朋友连连叹气说:凭你的能力,你可以做大官呀。做了大官,才可以接近赵襄公。你现在想了一个多么复杂的方法啊!变成了乞丐,离赵襄公越来越远了。

民间笔记上的忍痛人士,还有古惑仔。三官保就是这样一个人,刚刚十八岁,明眸皓齿,皮肤白白的,神情动人,而且还特别会打扮,别人第一眼看见他都觉得好亮丽噢,但不知道他其实是狠角。

有一天,同样身为地痞的佟某人和他约定斗殴。到了约定时间,三官保一个人到了花坛旁边,过了很久,姓佟的带了很多人来了,三官保说:“你带这么多人是来打我的呀?”姓佟的人说:“是的。”只见三官保躺在大马路上,过了一会儿,他又坐起来把衣服脱了,解释道:“不要把衣服弄脏了。”姓佟的团伙蜂拥而上,用上了许多武器,三官保一边笑一边挨打,姓佟的很佩服他,抱住他的脚喊道:“你是我的老大呀!”后来疤渐渐掉了,两个月后,又是一位美男子啊!

有一个绰号叫做“阎王”的人也想欺负他,让他刺自己的肉肉,三官保连忙接过匕首,露出腿给阎王看,说:“这里行吧?”阎王还没回答,他就用匕首从大腿上刺进去,匕首遇到了骨头,发出吱吱叫的声音,他一边笑,一边在腿上刻上了“天下太平”几个字。三官保因为会忍痛而成为黑社会老大。他的志向好像很高远:维持天下的治安。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忍痛有两种,一种是被动的,一种是主动自残,自残不好,不要自残。

现在消失了懂得和鸟兽说话的人。

孔子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一个蹲过牢房的人,这个人叫公冶长。公冶长就是一个懂鸟兽说话的人,他坐牢就是因为这个事。他到鲁国的时候,看到了一群坏鸟飞过天空,互相叫道:“兄弟们!我们到清溪集合,去吃人肉(往清溪食人肉!)”他又往前走了一程,遇见了一个老太太,她怀疑自己的儿子被杀了,但是又找不到尸体,公冶长想到了那群鸟所说的话,就领着那个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跑到清溪河边,她儿子的尸体果然在那儿,那群鸟才刚刚开饭,尸体还不是很烂。

老太太告到官府,说自己的儿子被杀了。官吏问:“你怎么找到你儿子的尸体的?”老太太说:“公冶长告诉我的。”官吏说:“传公冶长上场……公冶长你是怎么知道尸体在清溪的?”公冶长说:“鸟告诉我的。”于是公冶长被关进了监狱。

古代的人无法解释他懂得鸟兽说话的原因,只好编了一个童话故事。从前,公冶长在他的兄弟中是个诚实而又厚道的人,兄弟歧视他,让他干活却又吃不饱,然后乌鸦、燕子和布谷鸟从四面八方飞来,告诉他关于食物的小道消息:“今天守西瓜地的老王喝喜酒去了。”“张家的丝瓜熟了。”然后肚子饱了,生活好了,兄弟和睦了,生活幸福了。

上面这个故事我一个字都不相信,但我相信古代社会一定有懂得和鸟兽交流的人。这种能力我们生来就具有,因为人类和动物原本是居住在一起的,分不出彼此,互相说话交流,后来,一部分长变了,开始长毛呀,长翅膀呀,长尾巴呀。然后,长相相似的聚在一起,和其他的就分开了。

沉迷于听动物说话的人隐居起来,不被我们知道。人越来越不在意这种能力,渐渐退出了鸟语世界。还有一点很重要:我们用这些能力来杀害鸟兽们。治水大禹有个助手,叫做“益”,他懂得鸟兽语言,他在管理山泽其间,发明了各种捕兽的陷阱。后来他丧失了这种能力,因为失去了鸟兽的信任。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是你热爱大自然,真诚地听鸟说话,你就可以听出它其实在告诉我们:“唧唧,咕咕!”

因为书不再是珍稀物品,我们还失去了过目不忘的人。

有些人打死都不承认自己丧失了记忆能力,我的同桌一首五言绝句也能背半年。他以坚定并且略带粗暴的口气,推荐我学快速记忆,并且说他自己也学了,现在好比《射雕英雄传》上黄蓉的妈,只看一遍的文章也能背下来,但是当我让他背书的时候,他又说自己只是初级阶段,还不能发功,免得动了胎气——我相信他是想说“伤了元气”。

古代记忆力超级好的人特别多。有个一行大师,唐玄宗问他:“你会什么呀?”他说:“什么都不会,就是记忆力超级好。”唐玄宗听说以后,就把皇宫工作人员的花名册拿给他看,他看完一遍之后,就可以背下来,就像说熟人的名字一样,唐玄宗被他吓到了,说他是个圣人。

虞世南的记忆力也很好,有一次,李世民命令他在屏风上书写《列女传》,当时屏风已装裱好,来不及去取书,虞世南就凭记忆书写,一字不漏,其他人都佩服得哇哇叫。《铁围山丛谈》记载,北宋的张伯玉记忆力也很厉害,他老了以后,有个人提出要和他比,他指着家里的四柜书说:“我又老又有病,不如以前了,现在能记的也就这些,请你从里面拿出一册来比吧!”那个人抽出一本《仪礼》,张伯玉说:“你就随便翻一页开个头吧,我给你往下续。”那个人按照他说的做了,张伯玉果然能够一个字都不差地背下来,前来挑战的人不仅吓到了,简直骇掉魂了,倒退几步就走了出去。然后,在我的想象之中,张伯玉就像唱京剧那样笑了起来:“哈~哈~~”

魏晋的王集,看别人下棋,刚看了一分钟棋盘就被弄翻了,他把棋盘捡起来,仍旧能摆出和原来一模一样的棋局。他还有一个绝技是边走路边看碑文,一路走完了,碑文也背下来了,不失一字。

我们还没有完全丧失记忆力,因为我们越来越需要考大学,但同时也越来越需要更新作弊手段,一些对未来不负责任的科学家还说,可以把书做成芯片植入脑子里,以后人类索性用不上过目不忘的能力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旧的能力去了,新的能力还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