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辑 貌似两生花 造出一条街

有些作家能造出海底两万里底下的世界,有些作家能造出一个星球,有些作家能造出一个异次元空间。但他们再怎样煞有介事搜肠刮肚得意洋洋,我也不佩服他们。在我心目中,他们并不如能造出一条街道的作家。

有一类极蠢的作家,他们很严谨也很严肃地觉得在说故事之前,先要把地理方位给你讲清楚,要不然他们的故事是说不下去的,所以他们的故事往往这样开头:

“南方有个省,省里有个小城,城里有个小镇,镇里东边有棵歪脖柳树,树旁住着一个寡妇,她和对门卖药的王老板有暖昧,药店的左边是个当铺,右边是刘铁匠的摊子……”这样急切地向前趋着身子在别人耳边絮叨,手脚并用,说完了筋疲力尽地抹抹前额的汗,气鼓鼓地说:“我说得这么清楚你怎么不明白呢。要不要我给你画张地图?”

地图,不是这样画的!功力深的作家,能给街上每个探出的脑袋造一个房框,给每个在街上闲逛的人一个栖身的场所。能造出完整的街道给人来生活的作家,比仅仅能造出人的作家更厉害。

比如说韩少功的《马桥词典》。马桥是个村子,但其实小得就像个街道。它每一篇都由一个马桥特有的词汇来引出马桥人的一个故事。我看这本书的时候,平均读两页就会往回翻一页,读到十页就忍不住把书合上高兴地叹息一声,内心充满了巨大的崇拜与惊叹。在书里,大概有十几个人物,他们岁岁代代,勾勾连连,渊渊源源,没有一个人是来无影去无踪莫名其妙的。这就是街道的伟大之处,每个故事的主角都是另一个故事里跑龙套的。当翻开一篇新的故事,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时,就像在陌生的社交圈看到一个熟人,倍感温暖与亲切,忍不住上前打招呼。

好的故事家是聪明的。他们的地图并不一下子大剌剌地在第一页给你看,而是一点点地揭开画布,在最后露出整幅画的时候,读者也豁然开朗。前几年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奈保尔在很年轻的时候写过一本《米格尔大街》,是由17个短篇组成的。写了生活在同一条贫穷脏乱街上的疯子、花炮制造天才、演员、哲学家。作者以一个孩子的视角记叙这些人,虔诚得就像这些江南七怪,桃谷六仙都是他童年的导师。当奈保尔最后“踏着轻盈的脚步离开他们”的时候,读者才把那条街道走到尽头。

最厉害的作家真的能创造出一条吁陌交通,鸡犬相闻的街道,还让街道中的人同时活动起来。这些最厉害的作家中就有马尔克斯,这条街道上发生了《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讲的是一个无辜的青年,在镇上大部分人知情而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光天化日地谋杀掉的故事。妙就妙在其实凶手并不想杀人,但却由于镇上的人自以为是的善意或恶意导致了无数的巧合,让这个凶案得以发生。凶手,其实是每一个在这条街上生活的人。作家并没有刻意地交代地图,但地图就在故事情节里,读者完全明白这个地图,好像自己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地图中,完全明白谁是谁的邻居,谁是谁的街坊;从哪条街穿出去,走十五分钟刚好可以和另一条路口出现的人汇合。

当一个作家创造出一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百分之百是假的。当他创造出一个人物的时候,我勉为其难地相信这个人物有百分之五十的真实性。当一个作家创造出一个街道的时候,我相信这一定是百分之百真实存在的,照耀了作者童年的梦寐和老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