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依横布拉克 深处的那些地方

几乎每天的下午时光,我都会进行一次漫长的散步。在河边平坦开阔的草地上一直向东面走,大约七八公里后就到了河分岔的地方。那里的河水又宽又浅,流速很急。河中央卧着一块又一块雪白的大石头,水流在石头缝隙间冲起团团浪花。一靠近河,哗啦啦的水声就猛地漫过了头顶,自言自语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在那里,地势突然凹下去一块,树木也突然出现了,河两岸丛林密密匝匝、高低错落。不像上游我们扎帐篷的那个地方,没有一棵树,开阔坦荡,遍布着又深又厚的草甸和成片的沼泽。而森林在视野上方,群山半山腰以上的高处,浩荡到山谷尽头。

上游的河又窄又深,水面与河岸平齐,幽幽的,缓缓的。河两岸的草整整齐齐地垂在水里,像被反复梳理的刘海儿。有的河深深陷入了大地,远远望去,平平坦坦,根本看不出那里有河。

相距仅几公里,上下游的区别却如此明显——上游华美、恢弘;下游紧致、细腻,闪闪烁烁地、尖锐地美丽着。

我脱了鞋子过河,河水冰冷,踩上河心最大最平的那块石头后,脱下外套使劲搓脚。然后——通常这时都会如此——裹着外套躺下小睡一觉。在阳光长时间的照射下,石头已经滚烫了,那烫气把整个身体都烫开了似的,舒服得一动也不想动。但毕竟这是泡在雪水里的石头,不一会儿,身下的烫气就退下去,凉气幽幽升了上来,全身宁静,同时清醒感渐渐涣散……

当时间过去,河西南岸的树荫慢慢斜扫过来,阴住了身子,就会打着寒战惊醒。这才下水蹚回河岸穿鞋子回家。

回去时,尽挑阳光照耀着的地方走。黄昏由此开始了。等慢慢走到我家所在那条山谷的谷口时,西南面大山的巨大阴影已经覆盖了大半个山谷,慢慢向我家帐篷逼近。而我家帐篷的阴影也爬伸到帐篷前五米以外的柴火垛了。等阴影完全笼罩了柴火垛,并抵达更远处的炉灶时,外婆就开始张罗着准备晚饭。天天如此。我们在山里的作息时间都是以阴影长度计算的,根本不用钟表。


有时候上午也会出去散步。上午虽然冷一些,但没有风。如果天气好的话,阳光广阔地照耀着世界,暖洋洋又懒洋洋。这样的阳光下,似乎脚下的每一株草都和我一样,也把身子完全舒展开了。大地柔软……这样的时候我会往山上走。但不进森林,就在森林边的小树林子里慢悠悠地晃。

我就喜欢这样慢悠悠地走啊走啊,没有人,走啊走啊,还是没有人。没有声音,停下来,侧耳仔细地听,还是没有声音。

回头张望脚下的山谷,草甸深厚,河流浓稠。整个山谷,碧绿的山谷,闪耀的却是金光。

有时候也往北面河上游的方向一口气走十来公里。那里有林场的一个伐木点,据说有四五个回族民工。向那里靠近时,远远就会听见油锯采伐时“嗡嗡嗡”的巨大轰鸣声回荡山野。伐木工人的帐篷扎在山下河边空地上,静悄悄的,总是不见人影。我曾走到帐篷跟前探头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一个可睡七八个人的大通铺,一堆脏衣服。帐篷外有简易的炉灶(熏得黑黑的三块石头)。旁边有一堆没有洗的锅碗。可总是没有人。我就离开了。

但离开了不久,身后突然有“花儿”(西北民歌,多为情歌)陡然抛出!尖锐地、笔直地抵达它自己的理想去处——上方蓝天中准确的一点,准确地击中它!……又浑身一颤,又长长地叹息,再渐渐涣散,涣散……并为这些涣散开去的旁枝末叶饰以华丽的情感,烟花般绽放在森林上空。

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倾斜的碧绿山坡上,背朝歌者,静心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回头张望——仍然只是山坡上那一顶孤独的帐篷。帐篷后面,森林蔚然。这回听到的又只剩伐木的油锯轰鸣声,在空谷回荡。


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是北面的那条山谷。

我妈倒是常常去,从那里进山拾木耳。

但是有一次,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快晚饭的时候还不见回来。我们都很着急,外婆催着我去找,可让我到哪儿找去?这深山老林的,搞不好把自己也给弄丢了……在家里等也不是个办法,总忍不住胡思乱想。于是就一个人踏进了那条山谷。

山谷口碧绿的斜坡上扎着一顶雪白的毡房子。有一个女人在毡房门口支着的一口巨大的锡锅边熬牛奶,不停地搅动着,奶香味一阵一阵荡漾过来。细下一嗅,又无影无踪,只有森林的松脂香气。

我本想绕过这个毡房子,却远远地就被那个女人看见了,她对身边的一个小孩说了几句话,那个小孩就像颗小子弹似的笔直射了过来。我只好站住,等他射到近旁。

他在离我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住,气喘吁吁,兴奋又认真地大声喊道:“你!干什么呢?”

我指一下远处。

他又说:“你要喝茶吗?”

我说谢谢,拒绝了。

他说:“你妈妈都来喝了茶你为什么不来?”

这一带的牧民都认识我们,因为这一带只有我们一家汉人。

“她去过你们毡房子吗?”

“嗯。”

“现在还在吗?”

“走了。”

“往哪里走了?”

他也指一下远处。

我对这个小孩笑笑,又冲着毡房子那边正在朝这里张望的女人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这个小孩此后却一直跟在我后面走。但一直没有靠近,始终隔着十多米的光景,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想这个小孩子一定是太寂寞了。放眼望去,整条沟里似乎只住着他们一家人,连个小伙伴都找不到。于是又站住,转过身大声地喊住他,问道:

“喂——小孩!你多大了?”

一连问了好几遍,他才很不好意思地问答:

“七岁……”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他就一个劲儿地笑,再也不说话了。

“你过来,让我看一看,就知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了……”

他一听,转身就跑。

我也笑着扭头走了。但过了好一会儿,都开始进森林了,回头一看,小家伙还在下面远远地、很努力地跟着。我摸了摸衣兜,刚好揣着几粒糖,便掏出来放在脚边一块石头上,冲下面喊了一声,往地上指了指,使他注意到糖,然后径直走了。


进山路过的白桦林
曹定贵 摄

果然,这小孩再也不跟上来了。他走到放糖的地方就停下,坐在那块石头上慢慢地剥糖纸,慢慢地吃。从我站着的位置往下看,广浩的山林莽野,只有这么一个小人儿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小小的,单薄的,微弱的,安静的……以此为中心,四面八方全是如同时间一般荒茫的风景、气象……

这孤独会不会有一天伤害到他的成长?

那天,我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就回去了。那些更深处的地方实在令人害怕……我只站在山谷口上方的森林边踮足往里看了一会儿,山水重重——那边不仅仅是一个我不曾去过的地方,更是一处让人进一步逼近“永远”和转瞬即逝的地方……


还有一个小孩,每天都会从东面那条山谷出来,卖给我们五到十条鱼,都是一拃来长俗名“花翅膀”的那种小型的冷水鱼。于是我们想,那条山谷里的鱼一定特别多,起码总会比我们这条山谷里的鱼多吧?我妈便提了桶,扛上竿,兴冲冲去了。但进去以后,却发现那条山谷里竟然没有河。

我们这里的小孩都很厉害的,他们每天赚的钱比我们开一天商店赚的还多。我们开商店赚出来的钱全让他们给赚走了。鱼五毛钱一条;湿的黑木耳十块钱一公斤,干的六十块钱一公斤;一公斤草蘑菇换一个苹果,一公斤树蘑菇两块钱;凤尾蘑菇、羊肚子蘑菇,统统八块钱一公斤……甚至树上长的耳朵形的树瘤也一批一批送过来,总觉得无论什么东西都能被汉人派上用场似的。不管和他说多少遍“我们不要这个”也没有用。而自家制作的酸奶、干奶酪、甜奶疙瘩、黄油……更是络绎不绝、源源不断地弄走我们家货架上一棵又一棵大白菜、棒棒糖和汽水。还有的孩子摘到了一把野草莓,也想便宜点卖给我们,小小年纪就这么财迷心窍!于是我们把他的草莓骗过来吃得干干净净,并且什么也不给。他便哭着回去了,从此再也不往我们家送草莓了。

至于来卖脱脂牛奶或酸奶的,大都是淌着满脸的鼻涕送过来的,于是那牛奶和酸奶也实在令人担忧。我们用勺子在他们拎来的小桶里搅半天,哪怕什么也没发现,仍很不放心。

还有的孩子不知在大山的哪个旮旯角落里挖到水晶苗,用面粉口袋装了大半袋子,两人一前一后抬着,不辞辛苦翻过几条沟送到我们家商店来卖。

深山里还藏着什么呢?有时候我会反复地把玩着一块干净的茶色水晶,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从那里面看到的情景实在没法令人大惊小怪,但实际上真的美丽极了。我看到光在水晶中变幻莫测地晃动,对面山上的森林和群山优雅地扭曲着,天空成了梦幻般的紫色。我又把它对着草原看,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从山谷尽头恍恍惚惚地过来了,整条山谷像是在甜美地燃烧。那人歪在马背上,在火焰丛中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地飘荡。我移开水晶,风景瞬时清醒过来似的,那个骑马的人也清晰无比,越走越近,后来像是对我挥了挥手,又像是没有。

我把水晶揣进口袋,坐在帐篷外的柴火垛上等了好一会儿。正午的阳光明亮炫目,四处安静不已,每一株草都静止不动,似乎连生长都停止了。一只小瓢虫俯在一株青草的叶梢尖上,好长时间过去了都不曾移动一下。我伸出手指轻轻把它弹下来。这时风从指尖传来,手心空空的。我抬起头,那个骑马的人已经来到近前。他歪着肩膀,手边垂着鞭子,缓辔而行。这时我突然觉得天空的蓝,蓝得那样地惊人!不远处的森林力量深厚。


我活在一个奇妙无比的世界上。这里大、静、近,真的真实,又那么直接。我身边的草真的是草,它的绿真的是绿。我抚摸它时,我是真的在抚摸它。我把它轻轻拔起,它被拔起不是因为我把它拔起,而是出于它自己的命运……我想说的,是一种比和谐更和谐、比公平更公平、比优美更优美的东西。我在这里生活,与迎面走来的人相识,并且同样出于自己的命运去向最后时光,并且心满意足。我所能感觉到的那些悲伤,又更像是幸福。

世界就在手边,躺倒就是睡眠。嘴里吃的是食物,身上裹的是衣服。在这里,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遗憾。是的,我没有爱情。但我真的没有吗?那么当我看到那人向我走来时,心里瞬间涌荡起来的又是什么呢?他牙齿雪白,眼睛明亮。他向我走来的样子仿佛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笔直向着我而来的。我前去迎接他,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怎么能说我没有爱情呢?每当我在深绿浩荡的草场上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又突然地转身,总是会看到,世界几乎也在一刹那间同时转过身去……

总是那样,总是差一点就知道一切了,就在那时,有人笔直地向我走来。


我妈总是在上午就干完了一天的活,然后背上包出门。我在门口目送她在明亮耀眼的阳光中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高处的森林里。

当她还在世界上——还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时,我看到世界是敞开着的。当她终于消失,我看到世界一下子静悄悄地关上了门。

她不在的时候我多么寂寞。

我在家里等她回来。坐在缝纫机前干一会儿活,再起身到门口站一站,张望一会儿,在附近走几步。这样的时候,店里很少再来人了,一部分畜群转移到了后山边境线一带。邻居们的帐篷都静悄悄的,只有黄昏时刻的沙依横布拉克才会稍微热闹一点儿。

门口的草地又深又稠,开满了黄色和白色的花。


好大的一块石头
曹定贵 摄

当初我们选中这一块地方扎帐篷时,想把这里的草扯干净,没想到它们长得相当结实,尤其是地底盘结的根系,像是一整块毡子似的,密密地纠缠着,铁锨都插不进去。只好罢休,随便把地面上的草茎铲一铲了事。想不到,打好桩子扎好帐篷后,没几天工夫,“草灾”就泛滥起来了。床底下,缝纫机下面,柴垛缝隙里,商品中间,柜台后面,到处枝枝叶叶、生机盎然的。再后来居然还团团簇簇开起花来,真是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帐篷外面的草长得更为汹涌,阳光下一览无余地翻滚着。看久了,似乎这些草们的“动”,不是因为风而动,而是因为自身的生长而“动”似的。它们在挣扎一般地“动”着,叶子们要从叶子里逃脱出去,花要逃离花儿,枝干要逃离枝干——什么都在竭力摆脱自己,什么都正极力倾向自己触摸不到的某处,竭力想要更靠近那处一些……我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也是如此,天空的蓝也正竭力想逃离自己的蓝,想要更蓝、更蓝、更蓝……森林也是如此,森林的茂密也在自己的茂密中膨胀,聚集着力量,每一瞬间都处在即将喷薄的状态之中……河流也那么急湍,像是要从自己之中奔流出去;而河中央静止的大石头,被河水一波又一波地撞击,纹丝不动,我却看到它的这种纹丝不动——它的这种静,也正在它自己本身的静中,向着无限的方向扩散……我看到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我是无可奈何的,如同哑了一般,如同死去了一般,我只能这样了,只能这样……我在强烈明亮的阳光下又站了一会儿,脸被烤得发烫,但还是只能这样……几乎是很难受地想:这世界在眼睛所能看到的运动之外,还有另一种运动吗?这“运动”的目的不是为了“去向什么地方”,而是为了“成为什么”吧?……我站在帐篷门口,不停地想呀想,不停地细心感知,其实却是毫无知觉的一个,任凭世界种种的“动”席卷我在眼前这片暗藏奇迹的海洋中无边无际地飘荡……

我在帐篷门口站着,突然心有所动,接着,世界的“动”一下子停了,戛然休止。也就是说,我突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世界突然进入不了我的心里了——我心里被什么更熟悉的东西一下子填满了。我仔细听了一会儿,又向远处张望了一会儿,发现对面碧绿山坡上的某一点就是世界突然之“静”的起源,是这“静”的核心。我朝那一点长久地注视,后来终于看清楚了——那是我妈,我妈回来了。


想想看,这山野里,那么多的地方我都不曾去过!再想想看,倒不是因为我无法去,而是因为没有必要去。那些地方,与我的生活无关。

又想到,我在这山野中随意四去,其实始终是侧身而行的。山野是敞开的、坦荡的,其实又是步步阻障、逼仄不已的。

我们家帐篷出门左手边那片草甸紧连着一个绿茸茸的青草小坡,山坡冲我们这一侧躺着好几块白石英的大石头。石头雪白,草地碧绿,上面的天空蓝得如同深渊……多么干净清澈的一幕风景,干净清澈得逼近人心中最轻微地颤抖着的感觉。

我每天一出门,总会习惯性地先朝那边看一眼。有时那里会有牧羊少年静静地坐在石头上,手握细细长长的枝条,枝条一端系着红色碎布条。有时候会有几个衣着鲜艳的小孩子在石头边跳上跳下,然后顺着坦阔的草坡一路追逐着跑下来。

那里离我家帐篷也就两三百米远,但是我在沙依横布拉克待了两个夏天,居然从来不曾去过那里一次。

那里真的就与我无关吗?有一次出去散步时,忍不住中途拐了个弯,向那个青草坡慢慢走去。越走越近,越走越高。白石头裸露在蓝天下、绿地上。白、蓝、绿,三种颜色异样地锐利着。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再接着向它走去,这时——

有人在身后喊我。

总是那样,我回过头来,看到有人向我笔直地走来。我想,这不是偶然的。


而我妈,这附近没有她不曾去过的地方,更远的深山也快让她跑遍了。边境后山一带也去过好几次呢。每当夕阳横扫世界的时候,她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总觉得她浑身渍透了遥远的气息。她的衣服总是那么脏,头发蓬乱,挂着枯叶。背包鼓鼓囊囊,糊满泥土。她手上总有新的伤痕,但这手总不会空着,有时拖着两根又大又长的柴火,有时候攥着一把绿油油的野葱。有时向我伸过来,摊开手,粗糙的手心里却是一簇红艳艳的、豌豆大小的野草莓或蓝莓。

还有一次她回家时,还走在远远的山脚下就向我高高挥动着什么。走近一看,是她用来当水杯的玻璃罐头瓶。里面满满地盛着晶莹剔透的红色浆果,是从没见过的,很小,就比米粒稍大一些。我尝了一颗,酸酸甜甜的,满嘴香气,就很高兴地全吃完了。最后才问她这是什么东西。没想到她居然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能不能吃,只觉得好看,就摘回来了……”

……好在一直到现在都还活着。

总之她的这个毛病一点儿也不好,无论什么都敢往嘴里放,无论我们怎么吓唬她都不在乎。

不过,再想想看,这样的山野里会有什么毒物呢?这开阔的,清新的,明亮干爽的,高处的……一眼望过去,万物坦荡,不投阴影。

而在南方——多雨,浓酽,甜腥,闷热,潮湿,阴气不散,雾瘴丛生……在那里,有巨大的舒适,也潜伏着巨大的伤害。

不过有一次,我妈也差点碰上不好的东西。那次她和叔叔穿过一片森林,在一处光秃秃的高地上发现了成片的“萝卜缨”,翠生生水灵灵的。他们试着挖了一两株,在根部发现了与胡萝卜几乎一模一样的块根,只是瘦小了许多。我妈掰开一个这样的“胡萝卜”,一闻,气味也是一模一样的,而且非常新鲜浓郁。她高兴坏了,她想:葱有野葱,蒜有野蒜,豌豆有野豌豆,韭菜有野韭菜……那么这个肯定就是“野胡萝卜”了!她把这个“野胡萝卜”往衣襟上擦一擦,张嘴就想咬,幸亏给我叔硬死拦下。

后来回到家向放羊的老汉一打问,才知道这个东西特别毒的!那人说,要是吃了下去,半个小时肠子就断成一截一截的了……牧民会用它来治牙疼,捣碎小小的一块敷在疼痛的部位,然后一直低着头,嘴朝下,让清涎往外流,防止它们咽进肚子。

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会很害怕,当我妈在深山里那些我所不知的地方走着的时候,觉得她每一步似乎都在悬崖上擦着边走。

她一个人在深山里,背着包,带着水和食物。因为有家在身后等候着,所以她不着急。她平静地走着,有所希望地走着。她走过森林,穿过峡谷,翻过一个又一个大坂,在风大空旷的山脊上走,在树荫深暗的山脚下走,在河边走,没有边际地走……就她一个人,食物吃完了,但她还是不着急。天还早,太阳明晃晃的,天空都烫白了一片。另外还有世界本身的光,那么地强烈。她很热,于是脱了上衣走,脱了衬衣走,最后又脱了长裤走……最后根本就成了……呃,真不像话。但好在山里没有什么人。如果远远看到对面山上有恍恍惚惚的人影,也足够来得及在彼此走近之前迅速钻进衣服里,再一身整齐地和对方打招呼。

她一个人裸着身子在山野里走,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只有她一个人。她又走进一处森林,很久以后出来,双手空空。她有些着急了。但是望一眼对面山上另一片更深密的林子,心里又盛得满当当的,那里一定会有木耳,一定会有虫草的。还有希望。她一个人……当她一个人走在空空的路上,空空的草地里,空空的山谷,走啊走啊的时候,她心里会不停地想到什么呢?那时她也如同空了一般。又由于永远也不会有人看到她这副赤裸样子,她也不会为“有可能会被人看见”而滋生额外的羞耻之心。她脚步自由,神情自由。自由就是自然吧?而她又多么孤独。自由就是孤独吧?而她对这孤独无所谓,自由就是对什么都无所谓吧?


而我,我总是一个人坐在半透明的帐篷中等她回家,不时在门口的草地上来回走,向远处张望。

有时我也会离开家,走得很远很远,又像是飞了很远很远。世界坦荡——我无数次地说:世界坦荡!无阻无碍……我不是在行走其间,而是沉浮其间,不能自已……我边走边飞,有时坠落,有时遇到风。我看到的事物都在向我无限地接近,然后穿过我,无限地远离……其实我哪儿也没有去过。

我一个人坐在半透明的塑料帐篷中,哪儿也不用去了。这是在山野。在这里,无论身在何处,都处在“前往”的状态中,哪怕已经“抵达”了。我坐在帐篷里,身体以外的一切,想法以外的一切,都像风一样源源不断地经过我……我是在一个深处的地方,距离曾经很熟悉的那些生活那么遥远,离那些生活中的朋友们那么远,离童年那么远,离曾经很努力地明白过来的那些事情那些道理,那么远……我妈也离我那么远,她在深山里的某一个角落,我不知道她会遇上什么,我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快乐。当她回来时,却像影子一样在我身边生活。四周安静,阳光明亮。我不知道她说过的一些话语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她正做着的事情是为着什么,不知道她是怎样地、与我有所不同地依赖着这世界。她终日忙碌,不言不语。她的那些所有的、没有说出口的语言,一句一句寂静在她心里,在她身体里形成一处深渊……每当她空空地向我走来,空空地坐在我身边,空空地对我说着别的话……我扭头看向左面,再看向右面,看向上面的天空,除了我以外——在我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在一起的……

我是说:世界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我所看到、所感知的世界;另一部分就是孤零零的我……

这时,不远处蓝天下的草地上,有人向我笔直地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