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零年

(午夜)鲁昂,一月五日

写作……怎么?我幸福。

我怕忘却。但愿我幸福的记忆,能超越时间存留在心中。在坟墓里无聊的时候,如果能不间断地重过自己的一生,那有该多好: 就恍若在夜晚的睡梦中,淡淡地感受已然遥远的辛酸和快乐,既已遥远,也就不再难受了,回忆痛苦也如此。我怕忘却。在这些纸页上,我要扣住,如同保存干花消逝的芳香能提示你那样,我要扣住我这正在流逝的青春的回忆,以后好能够忆起来。

今天我同她谈了,对她讲了我的绚丽的梦想和美妙的希望。今天我明白了,她仍然爱我。

我幸福……我写什么呢?我写,是怕自己忘却。

而这一切,也仅仅存留在我的记忆中了。

旧事的记忆,也许能超越坟墓而持续。

一月

拜会魏尔伦。

星期六

我的姨祖母布里昂松卧床不起,病得很重,她六神无主,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了。枕头上的脑袋已经脱相,没有血色,但不是苍白,而是蜡黄。令人叫绝的是,现在她像我祖母了: 她童年的相貌,经过生活带来、又被死亡的痛苦驱走的变形之后,重又显现出来。她眼睛无神地望着我,而我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这时,看护俯下身,冲她耳朵嚷道:“这是您孙外甥,太太。您认不出他来啦?他是纪德先生。”

姨祖母没听明白,只是重复:“纪德先生……纪德先生……”继而,她突然叫起来:“哦!安德烈!安德烈,是你呀!”我还看见她的手无力地动了动,要来拉我的手。于是,我抓起她那滚烫的手,紧紧地握住,就好像这样就能向她表达我的深情;她抓住我的手,也许就是回应我的感情,因为我听见她喃喃说道:“唔!安德烈!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安德烈!……”

她极力想说话,又太虚弱而说不出来。看到这种想表露亲热而不能,我不禁落泪。

接着,我产生强烈的念头,要向她高声喊:“我非常爱您,姨祖母!……”可是,她神志又不清了,眼睛直愣愣的,视而不见。因此,我不敢讲话了,惟恐打扰这颗也许正向往美好事物的灵魂。我拉上窗帘,不让任何东西惊动她的安眠。

星期五

姨祖母布里昂松的葬礼。

这种事就不讲了,因为要写下来一分析,这份动情就会谢了自发的真情之花。

再说,印象也不十分强烈。我的意识向我传送应有的印象太多了,一时还抓不住我。

然而,看到夏尔婶母恸哭,心中也不免哀伤悲痛,而且看她流泪,比我自己流泪还痛苦。我很想以哀痛来尊重她;可是嘴角总挂着一抹若有所思的巧笑。现在想来,妨碍我产生强烈反应的,是我并不感到孤单,注意力过分放在周围的人身上。因此,我倒很想独自一人,看我姨祖母安宁的尸体(这字眼儿丑陋)。我所见的头一位死者。这样我才会流下眼泪,神思就会游荡了。

皮埃尔·路易在场,他的思想温和,这我理解: 他是要在悲伤的时刻,我们也保持清朗而牢固的友谊。我感到他强胜于我;更为随意,而且他无意在自己心中明确这一点。当然,我见了安德烈之后,就琢磨起情感是什么,也怀疑起我是否爱什么人……不过应当说,我的心总因怜悯而颤抖,哦!无限怜悯我所遇见的所有伤心事。

我若是独自一人,就会拥抱身边这个小女仆了,看她哭得多伤心,听她哭泣我的心都碎了。

然而,我回想这次葬礼的所有参加者,印象却十分鲜明,想象他们全死了,依次躺在横在我面前的这具棺木中;于是我觉得,永远也不可能听见笑声了: 他们必然永生永世地哭泣——在期待中肝肠寸断,期待他们自己的丧事,或者别人的,深情热爱的别人的丧事。

听到一句妙语……是《圣经》上的……不知在哪一篇章。

“我们什么也没有带进这人世间,那就什么也不应该带走。”

阿尔贝也在场。我觉得他表现得很好,难以言传,而我对他有感情,为他的种种苦恼而难过;这种感情如能全部释放出来,会使他幸福的。

我和雅科布·凯勒先生在送殡队列中走了许久。我谈了有关死亡的忧伤而美好的事物。

一月

我一直模模糊糊地感到,我将自己的热情传给了别人,不过到他们身上便不是神圣之火了。当然皮埃尔除外。我极力给他们加温,几乎认为他们有我这等程度的热忱和胆量了。

正是如此,雅科布要跻身进来,而我看到他写的文字平平。

安德烈·瓦尔克纳埃尔如果写作,会写得极好,可是他没有写作的冲动,看别人的作品他就知足了。莱翁·布鲁姆不善写作,他要寻求,探索,聪明有余而个性不足。还有法兹、手法过分精巧的模仿家芒代斯,让人分不清哪些是学生的,哪些是老师的。德鲁安,小差开得很漂亮,谦抑的口吻也十分诚恳,倒令我喜欢。可是,只剩下我一人了,面临我这些希望的破产。

然而,我的热忱太强烈,我的信念太天真,碰到这一切还很开心,并不相信自己失败了。假如我智慧多点儿,才气大些,尤其多几分灵活性,具有不爱表现自己的一种品性——那么我就可以单独同路易创办杂志,或者差不多独自办刊物,一人起好几个人的作用,而不让任何人觉察出来……可是,这场玩笑我厌恶了,不可能支撑下去。

实在恼人,我的自尊心不断受到各种细微的伤害。不是所有人都了解,我希望以后成为什么人,我将成为什么人,而且在我看来,别人没有预感到未来的事业,可笑的是,这种情况我还容忍。

在玛德莱娜身边,我越发敏感了——什么我都在意: 为一句话,为一个我期待却又没感觉到的眼神,心中就痛苦不堪;可是为一丝微笑,为一个爱抚的动作,又像孩子似的欣喜若狂。有一点点气息,我就颤抖起来,完全解除了武装。

晚上,在气喘的舅舅身边。她给他喝汤,我则扶着他——我们的心灵在共同的怜悯中相会了,我们感到两颗心灵渐渐融化——痛苦圣化了这一过程。

继而,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如此温情,我简直要晕过去。

真是一件怪事,总是痛苦将我们拉到一起——先是爸爸去世,后来在拉罗克度假长时间分开,接着吕西安娜出走,在这一切之前则相聚在精神痛苦中,而现在又到我舅父的床前。

在一种可敬的怜悯中,在一种对超越我们的事物的共同崇拜中,我们的爱情逐渐圣化了,成长了。

宗教的冲动也一样,始终沟通我们的灵魂。

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安娜的灵魂又附在身上……唔!当时在拉罗克,我走进越发难以割舍的死者的房间,撞见她正跪在床头祈祷——披着安娜常披的那种黑头巾,——双手合拢,头低垂着……她听出是我的脚步,也就没有因我而中断。我已经感到她在为我祈祷,因此我走到近前,站在她身边为她祈祷——我们两人的祈祷相交织,也感到我们彼此都得到安慰。后来呢!啊!含泪的亲吻!

最好是随意写。

可是,我已经不会这么做了,只因作品的幻影挥之不去。什么事物我都置于从属的地位。我无所顾忌,一味写的那段快乐的时期,已经过去了,而那时思想在我的头脑里突发,仿佛自动投到纸上。

现在,这一切都有条不紊了: 目的明确,全都汇聚在这一点上……别了,随风而去并不担心丢失的诗句!

不过,还应当观看;春天刚刚诞生,我的心已经乱了,恍若感到未知的销魂要来临——新的声调也许要迸发出来。

整个肉体感到一种不安,烦躁到了极点,以致我为出去而出去,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了,从书案到窗口来回游荡,渴望辽阔的荒野,遥远而陌生,看诱人的蜿蜒的山谷、宜人的鲜花盛开的草地。

我的上帝啊!一片叶子还没有发出来,春天就已经乱了我的方寸,我该怎么办,啊!纯洁当然是美好的,我也希望如此——哼!此外还怕什么!

然而我周身火烧火燎;我在梦中渐渐烧毁。

主啊,您向我要求的,恐怕还是不可能吧?

一直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我要一直搏斗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以后呢?这事儿如何了结呢?有时我就思忖,这种锲而不舍的贞洁,是不是最令人沮丧的一种虚荣……而且,主啊,要付出多大代价?

可是怎么着?怎么办呢?一想到除此之外的一切,我就感到恶心。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年龄很小,尚且不通人道,不过也略有所见,那时我就想,将来我绝不要情人,我的爱要全部奉献给和谐之声——我幻想在管风琴前的爱的夜晚,沉醉在梦幻中,几乎感触到那幻影,宛如云雾中的贝阿特丽丝,宛如一位意中女子,非常纯洁,穿着天蓝色的皱褶衣裙,闪着淡淡的星光。

此外再也没有什么。她,是惟一的,我想她接受我的全部温情。

我真傻,只考虑灵魂!

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生活在梦想中;我的灵魂摆脱了肉体——的确很美妙,这种美好事物的梦想。可是现在,我把两者完全拆开,已经控制不了: 肉体和灵魂,各走各的路。灵魂向往更为贞洁的温情——而肉体,却在我也说不清的泥坑里打滚。

因此,有时我心灰意冷,不知何时才得安宁。

或者肉体分享。

我恨却又趋近,尤其恨这些在耳边吹的话,恨这些粗鄙的或优雅的声调、女鬼或美人鱼的声音——我恨这些!这些我统统恨——(然而,拉开距离却又相反,是无限的怜悯)……

因此,走在街上时,我离开人行道和铺石路,脚步非常匆急——我远远望见她们转过身,走过去又走回来……她们可疑的动作和话语,不由得引起我强烈的好奇——我很想了解。

那是两年前;也是破天荒头一回——而且只此一次——因为,现在我注意了,走路离她们远些。

她在唱一支忧伤的歌,带点儿嘲弄的意味,但是很温柔,声音特别细弱,相当缠绵……我从她身边走过,她回过身,离得极近,打了个手势,但没有停止唱歌——这是破天荒头一回,春天的第一个夜晚,空气温煦极了;歌曲的旋律也撩人心怀……我的眼睛涌出泪水;我不由自主地掉过头……逃之夭夭。于是,她格格大笑,在附近游荡的另一个则嚷道:“别害怕呀,我的俊俏的小伙子!”

印象太强烈了,我想自己要昏过去了,血升腾到脸上,羞得通红——是为她们感到羞耻——哪怕只听见她们的话,就感到受了玷污。

我的太阳穴怦怦狂跳,还嗡嗡作响,眼睛满是泪水,模糊不清了。我逃走了。

然而,我总会记得大马路上的这支歌、这个声音——路灯灯光下唱歌的身影——以及这个令人神魂颠倒的春夜、我的灼热而多情的眼泪,也总会记得这嘲弄的女性的笑声。我总会记得: 这具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诗意。

今天晚上,我写下这些事,因为季节相同,空气同样温煦,一切都有助于我回忆。白天同阿尔贝游玩,然后我独自回来,仿佛喝醉了,发疯似的在街上跑,嘴上还哼着上面提到的歌曲——感觉就像飞起来——就像变得无比巨大。天空没有月亮,但是星光灿烂。天上虽然没有云彩,却开始下起小雨,雨暖暖的,几乎像露水。

夏日的尘埃湿了,往空中散发了芳香。

三月十八日

我生活在等待中。再也不敢开始做什么了。我鼓起勇气时时对自己说: 再过两个月,看我怎么工作!我要把时间全部用在《爱伦》上。同作品搏斗的这些漫长时日哟!它们的阴影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损害我现时的工作。

我的作品壅塞我的头脑,在里面折腾;我既看不下去书,也无法写作;它总横在书本和我的眼睛之间。这是不能容忍的一种思想不安。有时我气急了,干脆全抛下,立刻抛下,取消课程,将所有人打发走,推掉前来拜访的要求,独自关起门来,“就像在高塔中”,以便撰写我的幻象……然而我要这样做,就只能进入一种陌生的、没有感受过的氛围中。我的感官必须迷失方向,否则的话,我就会重新跌进走过的辙道,跌进重新回忆的遐想中。我的生活必须焕然一新,周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提示我: 这世上还有别的东西。在绝对中写作的幻想。

可是到哪儿呢?梦想的斗室,在高加索,在多菲内吗?我也想到巴黎的那种露天小房,但还是太靠近市井尘嚣,不可能隐姓埋名,我的思想就总是惕厉不安……眼下,也许要去莫尔特枫丹住一周。

有一点可以肯定,在十二天到十四天当中,我丢下所有课程、所有羁绊。

现在我思想紧张极了,真担心到时候……又垮下来,消沉下去。

五月八日

应当搞《爱伦》。《安德烈·瓦尔特的考试》。(现在就开始集中笔记。)《论那喀索斯》。

对于《安德烈·瓦尔特》,要说缺少结论,叫人摸不着头脑。首先要搞出“异文”版本,我对《安德烈·瓦尔特笔记》就有信心了。

要拼命工作,一气呵成,不让任何事情引开你的注意力,这是达到作品统一性的真正方法。一旦写就,手稿放在面前,还得拼命地审阅,要贪婪地,就像斋戒一段时间那样,一口气读完,因为要了解全貌。各种思想又会活跃起来。必须听之任之;很快就会有一种思想占据主导地位;这时再重新写。在写作期间,要断然停止一切阅读。读物会引起我极度混乱,在我的头脑里同时激发各种思想,但是哪一种都不能主导,或者不能主导很久。再者,思想这样活跃,就会使我强烈地感到,它们全是相对的。写作期间,你所陷入的思想,必须是惟一的。一定要以为自己是在绝对中写作。

多菲内,六月三日

从大沙特勒斯山返回。

在峡谷中,暮色随雾气上升,但是峰顶的岩石还映照着淡紫色的光,并镶饰杉木的褐色——山脊、断缝——色调既柔和又十分鲜明。暮色苍茫中的森林,显得尤为幽深。涧溪闻声而不得见。

不过,我们离开细谷,再度居高临下,整个山谷又尽收眼底——一片耀眼的霞光。平野沐浴在夕阳平和的金色光辉中。视野开阔了,灿烂的天光暗淡下来。雾霭颤动一阵,一时间又变成紫色,继而,一切又恢复平静,于是,在青蛙的晚歌声中,旷野入睡了。

我的目光久久地跟踪,也受春天骚扰的萤火虫,在灰白色天空上的梦幻飞行。

“空话!空话!全是空话!”(《哈姆雷特》)

十一月十日

我还是笨拙: 要想能够如此,才如此笨拙方好。我应当学会保持沉默。昨天向阿尔贝谈了写这部书的计划,我的意愿反倒削弱。我应当学会认真对待自己,绝不要自鸣得意。但愿我的眼神更灵活,而我的脸色则少变。但愿我开玩笑时也保持严肃的态度。但愿我不要听到别人开什么玩笑都捧场。但愿我不是对谁都一律采取这种了无兴趣的和蔼态度。但愿我能语出惊人,又恰如其分,同时还不动声色。尤其当心,永远也不要以同样方式称赞两个人,而是对每个人都“量体裁衣”,只有在有意的时候才放弃这种尺度。

还有,我重又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必须善于保持感受的自发性,总是更加敏感——没有一点无端醒悟的那种苦涩。

我终于开始明白,我本来要称为“朋友”的,就是纸页。

……因此,我从未全身心投入(而且完全是有意识的),却还体味着有感于随意的魅力,就仿佛毫无束缚那样。要善于保持一种多重的人格,以便根据周围的感应,绝不总显露出同一种来。要保持好几个自我的感情,而这些自我也是齐头并进的。

最大的忠告: 为有最美好的感情,要与人为善。

我写这话的时候,还有点儿害怕。

在感情中的这种策略,可谓……

两个维德梅尔参加中学会考,乔治通过了;对此我并不在乎,写出来也不觉得羞愧,另一种结果倒是不可思议的。

令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小青年,他还几乎是个孩子,小小的个头儿,脸上没有什么血色,下颏儿显出倔强来,嘴唇发白,头发压得很低,一直连到眉毛。他不慌不忙,甚至连参考材料的作者名单都没有提供。考官打发他去写,我给了他一张纸,同他一起列出来。所有问题他都回答得糟糕透了。他最后一个应考。我佯装陪同乔治,可是走到楼梯拐弯处,我就躲起来了;他们出去时没有瞧见我。我再次上楼,只见考场差不多空了。

然而他通过了。他投进母亲的怀抱,又投进他妹妹的怀抱。两个女人都戴着重孝,等在那里直发抖。我很喜欢他,想跟他说说话。我对他说了几句话,他冲我笑一笑,表示感谢。他高兴的样子看上去还挺美。他们三人又沿着上坡的大马路回家,而我要看他,又送他们许久。然后我往家走,可心里却很忧伤。

十一月末

这个笔记本的确记得实实在在,我要重新开始写的那一天,必须彻底理清塞得满满的头脑;我等待做这件事,以便动一动整个这片灰尘,有大量空荡荡的时日、久拖的感冒、康复期,而在康复期间,我的不断触发的好奇心稍事消停一点儿,我惟一的思虑就是重新发现自我。

两个月以来,我没有片刻时间独白了。我甚至不再自私了。我甚至不存在了。完全交待了,从我开始写这部书的那天起……

道德。

第一点: 一种道德的必要性。

第二点: 这种道德旨在将事物列出等级,并利用最低级的来得到主要的。这是理想的战略。

第三点: 永远不要失去目标。永远也不要偏重手段。

第四点: 将自己视为一种手段,因此,永远不要自视高于选定的目的,高于作品。

(此处便有缺陷,出现选择作品和自由选择这部作品的问题。为了表现。可是话又说回来……能选择吗?)

想一想他的永福: 自私。

主人公甚至不应该考虑他的永福。他是心甘情愿地、命里注定地为别人献身,不惜永世下地狱;为了表现。

道德。

不必挂虑外相。惟有实存才重要。

不要出于虚荣,过分仓促表现他的内质。

因此: 不要单纯从外相的虚荣出发来寻求存在,而是因为这样存在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