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一年

阿卡雄,星期四,一月一日

刮起来吧,北风——奔驰吧,暴风雨。

风吹我的花园,散发阵阵香气。

《雅歌》

送给玛德莱娜连史纸的一册书。

收到佩兰出版社装订好的四册书。

今天晚上太笨拙,坚持让玛德莱娜连夜读我的书——结果她偏不肯,显然预感到她再也不能推迟的问题,我不走她绝不读这本书。

算了——我再换一种方式。

星期五,二月二日

你怎不流亡!咳,或是外乡姑娘!

重读《活圣物》,毫无成效。

星期六,一月三日

我亲爱的,我们还算不上真正的情侣!

星期五,一月九日

“我讲人间的事情你们不信,那么我讲天上的事情,你们怎么会相信呢。”(《约翰三书》第十二章。)

希望已败阵,逃往黑色天空。

魏尔伦

读了《闯入的女人》。

“如果说,至少在那天,你认清了属于你安宁的事物!那么现在,这些事物你看不见了。”(《卢西亚书》第二十一章。)

读了我这本《圣经》。

一月十三日

《假天真》在奥德翁剧院演出,平淡无奇。散场后,我又乘车陪同安德烈·瓦尔克纳埃尔回去。时间刚入午夜,我们到了蒙索公园,便下了出租马车,想随便聊聊,随便瞧瞧。我们沿公园栅栏走去,到了一扇还开着的门,便溜了进去,尝到了闲逛的乐趣: 漫步在铺了白霜的亮晶晶的林荫路上,结了冰碴的池塘和柱廊周围高树参天,仿佛童话世界,球形电灯只为我们两人发出超自然的光。我们瞧见天鹅睡在池塘周围的白色光亮里;在我们经过时,它们缓慢地抖动翅膀,另一些我们看不见的鸟儿则潜入平静的水中。

我们看见草坪上的雕像和柱廊、黑魆魆的溪流上的石桥……

……称为“萤火虫”,并觉得这个词具有神秘的魅力。更为锐利的眼睛能看出一种奇特的美。接着,他又向我谈起波德莱尔。我们还谈到要休息,就应当将文学通通置于脑后。

在艾格莫尔特——我有一副苋红色手套。

我记下这一点,倒不是在乎手套,而是感到围绕手套汇聚了我的记忆。围绕一种芳香也往往如此: 芳香一浮现,便唤起一处景色。

现在,每新读一本书,我都更加深入这种读物要表达的思想……

六月四日

也许总是如此: 一场梦圆了,随后总是疲惫,长时间休息之后,又重新阅读,思想又重新活跃起来。

现在,我又恢复写作《安德烈·瓦尔特》之前的精神状态: 这种纠缠不清的阵阵冲动,以及这种突如其来的得得震颤,我在一八九零年一月已经记录过。从而得出结论,在我身上的这种状态,也许总是出现在新的创作之前,随后又是长时间的休息。

六月十日

昨天,一时驽钝了。我忘了记下这一点: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脑子特别灵活,处处显露才智。而昨天下午好几个小时,我就觉得头脑发木,不敢轻易开口,心中十分恼火,准知一开口就要讲蠢话。

今天,灵性又回来了,但是思想很平静,不像前几天那样意趣风发,思潮澎湃,静不下心来看书。今天,又犯了忧郁症;准确说来,是一种预感,恐怕忧郁临近了。忧郁主要源于骄傲的心理;我倒是喜欢忧郁,不过这要吃很大苦头,乃至于渴望肉体受折磨,或者头脑变得愚钝,以便分流并消耗心灵的这种飘忽不定的惶惶。

拜伦的伟大面孔又出现在我眼前,如同去年我头一回忧伤那样……

我读卡莱尔,觉得又恼火,又入迷。我不该为尽本分,看了第二讲(《英雄》)。并没有穿透力,相当荒谬。这种东西我根本不应该看。反之,第一讲却给我的感受极深: 我不能一口气读完,每看一行,思想就溜走,考虑一刻钟。从而我渴望,几乎习惯了某种勇敢精神: 这种精神有点狷急,但总体很好,当然是能有大作为的精神。

这个维吉尔实在妙绝,这一点我还没有想到,而这样更好,我倒有一份有所发现的激动!这些《牧歌》!何等快感啊!句句搔入痒处,还一派天真无邪,大大败坏了这个拉丁种族!或者说是我们——总之,一个因另一个而堕落。好几首《田园诗》作得不佳——(第二首——《矮雪轮》那首……)

乔叟,今天晚上在丹纳论述中瞥见,令我欣喜。《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这题材,应当看一看莎士比亚的作品。我若是不创作戏剧,将来永远也得不到安慰。

应当记下的一种印象(其实,不写下来我也记得住),就是一座门窗紧闭的房子里钢琴的声音(在于泽,德·弗洛一家的住宅)。打开窗板,便传出声响。气味,尤其是气味: 窗帘和家具套的印花以及鼠粪味。再有,钢琴的不协调音: 声音细弱,颤巍巍的,弹奏巴赫的作品,简直妙极了。

有一件事确定无疑: 皮埃尔·路易特别注重功利,而我却极不实际。况且,我也无意成为功利主义者。我为不是这种人而感到自豪。因此,不应该惋惜我鄙视的这方面的利益。有些东西,我永远也不会拥有。哦!我若是能够接受这一点该有多好!但是这很难。至少我要避免牵扯进去,显得自己也追求这些。必须态度明确,紧紧把握住自己,就像巴尔拜·道尔维利穿着燕尾服那样端正。

然而,在接人待物方面,我总是弄得既尴尬又可笑: 凡事开头,我非常大胆,可是初试之后,就又打住了;殊不知从来都是再次努力才能获益。我认识许多人,但就是觉得无聊,忽略再去拜访他们了。

我怎么也不能完全确认某些事物的真实存在,总觉得我不想时它们就不存在了,或者,至少可以说,我不再理睬它们时,它们也不再理睬我了。世界是我的一面镜子,映像糟糕了,我不免诧异。

只应追求一件事,而且不懈地追求,这样才能肯定得到。然而我呢,我渴望一切,也就什么也得不到。我总在发现,不等得到一个,又跑向另一个了。

路易总说成功的一个秘诀,就是想象自己出于兴趣和热爱,渴求一切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应当停止煽惑我的自豪感(在这笔记中),不要学斯丹达尔那种做法。模仿的精神;我要特别提防。一件事,不要因为有人干过自己就去干。应当谨记从伟人生活琐事中提取出的教益,而不应当模仿那些生活小事。

取于原本原样。在我的头脑里,也必须强调这一点。

不要为了卖弄做任何事情;把自己推向肤浅: 通过模仿的精神或者唱反调的虚荣。

绝不妥协(精神的或艺术的)。对我来说,同别人接触也许非常危险: 我总是有强烈的愿望讨他们喜欢;也许我应当独来独往。我必须坦白地承认这一点: 正是我落落寡合的童年,造成了我现在的样子。夸大这一特点,也许是上策,我也许能从中得到巨大的力量。(不过,在精神方面,不该用这么多“也许”。不该撤销问号。事先就全部解决,多么荒谬的态度!多么冒失啊!)

布吕讷蒂埃尔谈十七世纪的人(至少他们之中许多人,不包括帕斯卡尔): 他们对生活没有深刻的看法(例如,没有莎士比亚的那种认识),或者未敢表达出来,因为他们在上流社会中,将他们的思想降到妇女能理解的水平。

我看丹纳(《美国文学史》)讲述文艺复兴时期节庆活动和风俗习惯。也许那才是真正的美: 纯粹肉体的。这样全部展示豪华富丽,不久之前还会令我打寒战。我阅读这一章节恰逢其时: 最能腐蚀我的时候。我的思想耽于肉体的欢乐,偏离宗教,变得邪恶了。应当夸大这一点。我可以阅读: 斯丹达尔、《百科全书》、斯威夫特、孔狄亚克……为使心肠变得冷酷(最好使其干涸,别人在我心中容易发霉)。还有那些健壮的,尤其有阳刚之气的人,如阿里斯托芬、莎士比亚、拉伯雷……这些人的作品应当阅读……其余的无需多虑。我在心灵里积蓄相当多的泪水,足以浇灌三十本书。

“种族、环境和时代,”丹纳如是说。布吕讷蒂埃尔则指出: 那么个人呢?特异反应性!!

我喜欢布吕讷蒂埃尔指出的这一点,因为,我在自身感到最微弱的,就是种族,而反之,感到最突出的,却是我这人极为罕见的特异反应性。

我记下六月十三日。

还要补充非常重要的影响: 个人选择的影响。

种族能培育人,很好。

可是,环境和时代呢?人可以为自己造出一种环境,如同假造的。我是说一种人为的环境,由自己选择,完全是被自己所包围。

一位作家——假如他喜欢离群索居——生活在书堆里,比生活在同胞中更自在。后来,他受选定的某个伟大的天才的影响,便将这种影响传给他生活的整个时代。有些影响是横向的。

(值得研究)。

户外,于泽,六月十三日

今天,我又能够浪漫一下。是我的头发引起的: 风吹动头发,赋予抒情的发型;我的思想一直追踪。我声音洪亮,朗诵了雨果的《纳瓦里诺》。

六月十六日清晨

路易的这封信令我伤心,我从这种痛苦中看出,我的友谊很真挚——否则,他的一句伤人的话,不会把我的心搅得这样乱。若是昨天晚上,我会为此潸然泪下。从这趟旅行一开始,我就准备热情接待,分手时讲的那些话,那样握手,接着,我本来等待一种安抚,却寄来这封残忍的信。

我痛心,我为这些事情痛心,就像看到寄予全部指望的女子一笑置之,所应产生的痛苦那样。

这种情景,他不可能理解;也许他想不到会伤害我;他想不到比起他的心灵,我的心灵多么更加重情谊,——而我总忘却这一点,却由这种伤害来提醒我。

今天早晨我去见他——可是我怕,——我非常怕他!

六月十七日

昨天下午,我是同亨利·德·雷尼埃一起度过的;我特别喜欢他。后来,又见到马努埃尔彼此说了些乏味的话。今天上午,错过同于斯曼见面的机会,给保尔·瓦莱里写了一封极长的信。同正直的人一起结束这一天。我最愿意同他在一起,我们兴奋到了极点。

我真幸福——什么也比不上荣耀感使人美。梅特林克引用我书上的这句话,列入最喜爱的四位作家——我真幸福——别人见到我只谈这事儿。有一天,佩利西埃在课堂,向他们提到我给朗松的书,认为是现代发展的最抒情和最优秀的书。

应当顽强地工作。

六月十八日

我坐在一家咖啡馆前(梅迪契广场)的露天座,看斯丹达尔的作品,从中注意到写作就是苦中有乐。

力求无可指责。

不大高兴——我明白他们为此伤心。至于我,我“尽可能地”品味一种激动——立一个标准,看看激动是否达到顶点,以便测出毗邻疯狂的极端。我在享乐中,只有体味享乐达到疯狂程度才满意。

有好几回我胆战心惊,惟恐走得太远。一定要能够返回。

可以确定,任何激动,哪怕是痛苦的,我都称为“享乐”。

六月二十三日

星期日一整天,我是和马塞尔·德鲁安在沙维尔树林度过的。马塞尔·德鲁安是我看重的,也许是我最喜爱的人。我们刚到一起,就兴奋得不得了;我们相得益彰。他考试考烦了。我们两人躺在草地上睡觉。我给他念我游布列塔尼的笔记。

我又变回来,成了瓦尔特,这真是太好了。毫无疑问,什么也美不过心灵高尚;美,不对,应当说: 崇高。

六月二十五日

我又见到路易。天哪!我们能和解吗?

他当着我的面撕了我的信!为什么?这封信完全是坦率的。这样激烈的解释,我们已经有过三次;我们已经做了这种痛苦的尝试,彼此不可能“契合”了;这样一来,也就不可能亲密无间了。那么为什么还要从头开始呢?我依然是他的朋友;为什么他非要做我的朋友呢?既然我都不看重他了,既然从他那激昂而怪诞的讨论中,我只能获取疲惫和厌烦……噢!厌烦啊!

七月十日

我重又开始写日记了。我是由于精神上的松懈才中断的。从保健考虑,我也应当强迫自己,每天在本子上写几行。

我不讲述我同路易关系的插曲——首先我不愿意讲,其次,讲了我也解脱不了,只会徒增烦恼。……从前,尤其是这一点酿成他对我的影响力: 我以为他比我强。

这几行文字,几天前我就应该写了。因为,今天我们再次谈了谈。实质的实质,就是我一直喜欢他,而且,我一旦不鄙视他时还非常喜欢——也许在我鄙视他时也如此。

今天上午——在他的住处,两个人在一起——又追回几分亲密,开头我还挺高兴。开头甚至很高兴,可是很快就羞愧得要命,为这些事发窘了。

直到最后,我感觉很明显,这些事令我深感诧异。我极不自在,嘴角总是善意地挂着强挤的微笑,忍着不要因反感和惊愕而流下眼泪。令我气愤的这一切绝非区区小事: 说我没有一个梦想不是极糟的;而且,听人家带着动情的欢悦讲述时,还摆出一副平庸的甜甜微笑的样子,接着,路易也同别人一样,天真地相信正是“这样”,他昨天肯定的美妙理论,今天不知不觉又用别的理论取代了——噢!尤其是不再称英雄或无耻之徒的时候,就拿出庸庸碌碌的样子。况且,他本人也明显地感到了。至于我,我希望我的一生完全排列有序,好似一首美妙的诗——不错,无序,但总归像一首美妙的诗!我无处不渴望罕见的极品——而迄今为止,我所拥有的,不全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吗?要放荡,我也期待它能非同一般,如不可能,我就宁愿放弃……他们放荡时,也是他们生殖力旺盛的反映,这才是主要的——而我,我很清楚各处造成……

这一点应当讲出来,但要说得好些: 雨果在放荡行为中,因而也在他们的作品中(《街道和树林之歌》——其他亦然)所表现出的令人作呕的市民性——真正艺术家的激情非同凡响,但反之也都在性的意义上有所偏离,诸如但丁、帕斯卡尔、维尼、舒曼、米什莱、古斯塔夫·莫罗,以及拉斐尔派画家、传说中的著名人物……

纪德于7月18日到比利时的根特会见梅特林克,23日离开。这次短期逗留,他同随后赶来的母亲去游了布鲁日、奥斯坦德、阿姆斯特丹、海牙、布鲁塞尔等城市。

梅特林克为我念了《七公主》。

昨天参观了布鲁日和奥斯坦德。每到一座新城市,立刻就萎靡不振,厌倦沮丧到了极点,一心想快点儿离去。我在街道上拖着脚步,一副活受罪的样子。这些景物,即使令人赞叹,可是一想到要去观赏,我就惊慌起来。这种游乐,我本应和Em共享,我独自游玩,就觉得窃取了Em的一点快乐。每天下午我都睡一觉,哪怕做点儿梦也好。要不然就看书。“风景”,非但不能排遣,反而总触碰痛处,显示我这颗凄楚的心灵的形貌。

在奥斯坦德,天空和波涛灰蒙蒙一片;海上落雨,仿佛降下巨大的绝望。我想沉浸在肉欲的激动中,观望着骤雨,还吃了冰淇淋。我发了烧,一整天都流鼻血。

七月二十三日

我同妈妈又参观了布鲁日。我浑身发冷,蜷缩在几分温情里。

辞别梅特林克。我们开始了交谈。我颇为遗憾彼此可能谈的事情。我还是愿意在信中对他讲。我又产生了强烈的渴望,躲进勤奋的孤独中。

梅特林克具有令人赞佩的力量。

阿尔克马尔

……郁金香和玫瑰百合花园。矮小的房舍,夹着洁净的小街。我徜徉在洗过的镶嵌瓷砖上,一些非常协调的小女孩,在门前擦着别人看不见的脏点。房瓦上游弋着船桅杆,只因仁慈的上帝让这里的海水高出陆地。

布鲁塞尔,七月三十日

德鲁安得了荣誉奖!

德鲁安处处第一!

我给妈妈念这封报喜信时,妈妈高兴得流下眼泪。我真高兴。今天晚上,在旅馆里,我想把这消息高声告诉所有人。我为德鲁安自豪,他的友谊对我是最珍贵的一件事。我因他而高兴,需要写下来:“我亲爱的德鲁安,我为你自豪。”

当天晚上,我得知埃米尔·安布雷山死了。我敢肯定,他是自杀的。

一种好奇心吸引我。

——而这种感觉: 如果能对他讲了……也许?

——我们最后在一起那天,谈了很久,也是初次谈。不自杀是怯懦的表现,我对他坦率地谈了这种观点。而且现在,我几乎有点这种愿望。

我真希望能再谈一谈。

我头脑里酝酿几部奇书: 这趟旅行开始令我十分气恼,仿佛让我创作前的激情陷没在一种推延里。我看见了一卷诗(组剧)、《论那喀索斯》——这两部首先要写;——其余的还需等待。啊!但愿我重新找回这一切!我的哲学、我的道德,都慢慢地僵化了。

真的,这个德鲁安,是个多么诚实的人;他将我置于巨大的欢乐中。我在他身边就感到自己坚强有力,就像接受勇气的热波。我希望他能看重我。我对别人也会变得非常和善。我的心灵也会完全仁慈。应当成为令人钦佩的人。

布鲁塞尔

H·冯·爱克的《亚当和夏娃》。

戈雅的《宗教裁判所场面》和《少女肖像》。

G·弗林克的《金银匠的家庭》。

这三位对我有所教益。另外有一些画家,或许我更赞赏,但是没有汲取任何新东西。这三位对我个人有益。我记下几点。

弗林克,凶恶的画家。有人一说“他有个性”,总含有几分凶恶的意味。因为,要表现自己,就不得不破一些东西。弗林克有个性。后来,他绘画就媚俗了,而且惧怕他自己。

病态的形象: 丑陋,发育不健全;艺术家和肖像人物都在表现自己。带眼眵的眼睑,没有睫毛(这一点很突出),而且红红的。色彩很扎眼(孩子的蓝套衫),也是有意的。面孔细部都略去,但是比例极出色,非常有力,头发耷拉在脸上。

于贝尔·冯·爱克。在《亚当和夏娃》这幅画前,姑娘们扭过头去笑,小职员也相互捅臂肘。给人的印象: 非常强烈的猥亵。首先是由于现实主义,敢于全部画出来;其次,生来不宜裸露的形体给人的印象。可耻的裸体,并且意识到可耻;丑陋的裸体,感觉到冷。亚当堕落之后:“于是他们明白了他们光着身子。”这一切,是不是冯·爱克加上的,这我不知道;不过,他是诚惶诚恐地模仿自然,如实的,结果自然提示这些,也就由不得他了。这是非常虔诚的绘画。“就是这人”: 看样子挺寒酸,应当尽快穿上衣服,因为裸体很丑。必不可少的虚伪;或者宗教: 由此而来《崇拜神秘的羔羊》。

戈雅: 《宗教裁判所》。全表达出来了。《少女肖像》: 我根本没看懂。在这幅画前,我呆了足足有一小时,因为,我每天都去转转。一进展厅就认出来,我从未见过戈雅的作品,不过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马奈从他那里拿去很多。无处不可以指责。

我不应该纯客观地在这本子上写这几点,其实,这些画完全变成我的了。我借此丰富了自己。

去南锡路上,星期五,八月七日

今天早晨,尽管不再抱什么希望,我还是又跑到迪南邮局,终于收到诚实人的信,热切盼望的这封信……

取了信之后,在回来的路上,我仿佛喝醉了,高兴得不由自主地叫起来。一些小姑娘见到乐成这样的一个人,不免奇怪,都回过头来瞧瞧。

真的,我需要这封信;由于我的心灵有一种习惯,在寂寞的时候便陷入怀疑和惶惶不安中,而近几天就是如此。

现在呢,我顿时高兴起来,我真高兴!唔!多么遂意,一切都绚丽多彩了!……

比利时的莱斯河畔昂村,有著名的溶岩洞。

即刻看完《战争与和平》。

从旅行的第一天开始,到旅行的最后一天看完。我想,我还从未如此沉浸在书中。老实说,我没有旅游。那天去参观著名的岩洞,我甚至都无心看,总想着叔本华还在车上等我呢,心里挺恼火,不该中断阅读来看景色。

不过事后,我就以自己的方式,将瞥见的种种景物重组为所需的景观。

刚才我头脑里还在琢磨,想弄清究竟应当先存在后表现,还是先表现,然后才如表现那样存在呢?(正好比先赊账购物,然后再考虑应该清还的债款,在存在之前表现,就是向外界借贷。)

或许,我的头脑这样讲,人仅仅以其表现的程度而存在吧。

况且,这两个命题是假的,分开的:

1. 我们是为了表现才存在;

2. 我们因为存在才表现。

必须将两者连成相互依赖的关系;于是,我们得到所期望的命令式: 为了表现必须存在

表现不应当与存在区别开;存在显示为表现;表现则是存在的即时显像。

可是,这又能怎么样!!?

星期六,八月八日

叔本华的这种道德观(《道德基础》),纯粹是经验论,实在令我恼火。老实说,这不是一种道德观,而是一种心理学: 分析好的动机。一种道德应当是先验的。我真的就不懂了,自己的道德观错误百出,为什么还以一种窃取论点的借口,那么激烈地攻击康德的道德观呢。首先,哪种哲学,不是永无休止地追求构成它全部基础的原则呢?

我又见到了我的布列塔尼。

在多尔,这一天的暮晚——雨落不止,又不一直落到地面上,而天空一色,灰而又灰,惟有淡淡的哀怨,以致三更钟声响起,让心灵忽然感知了大气的这种灰色,并且按照期待地定了调子,使万物相对化了。

静谧的街道,但愿两年前我就走过: 那是一天傍晚,我这个流浪者走了几十公里路,又焦躁又疲惫不堪,走进了一座村庄。我观赏黑影推进,直至天黑,而寂静则与黑影相随。继而,夜晚我就睡在这些陌生的事物中间。

——今天晚上,小船在康卡勒的海面上。灰色的海酷似天空,岸边磷光明灭——可是,海平静极了,不可思议——近前的小船仿佛毫无重量,浮在流动的空气中,而空气负载着灰色的水,接续着如同跌落的云天的大海。

在圣米歇尔山,在海滩上碰见三个男孩,成为我们的向导,我自然喜欢上其中一个。

看一处景色,总希望好天儿,这未免荒谬。

雨中这些景色,具有美妙的忧伤情调。

关键是氛围和谐。还需要有一种声响,向心灵突然地,仿佛即时地揭示这种和谐。

九月三日

和莫凯尔从迪纳尔到圣吕奈尔。莫凯尔很可爱,——但是我真不善于聊天。我在孤寂中,丧失了使用艺术家语汇的习惯。赞美起来,就是两三个修饰语,翻来覆去不离我的嘴唇,不贴切到了荒唐的程度。

对别人讲他们的思想,比向他们谈自己的思想更有趣。这正是每次在新的谈话中,我不懈努力做的。也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赢得别人的喜爱。人尤其爱自身的映像;一个人总爱他在别人身上的反映。

——我读波朗这本小册子(《新神秘论》),心中诧异,思想平庸的人如此怕超越“真实”,他们就好像担心自己过分真实了,把他们的思想局限“在合度的范围里”,那么可悲地讲理性,谨防虚张夸大。

正是这种情形,赋予天才一种屡发怪论的巨大力量、一种频抛骇人思想的斗大胆量: 他们借助这些平庸思想来装饰他们的观点,改变成他们的小摆设。

唉,怎么样?我们就不能傍晚出去,一直走到天黑。

我们可以沿河岸下去,走向这片光明的海洋——太阳每天要去的浴场。我知道码头有返回的船只,船家往桅杆上搭晾金丝网。我知道孩子在沙滩浅水中嬉戏,然后,他们光着美丽的身子,躺在沙子上晒太阳。

那边的海风吹涨船帆,驶向我们不会了解的、更加光辉的海岸。

船啊,就这样起航,驶向奇妙的安的列斯群岛,忽然一天在曙光中返航,满载着珍珠、奴隶和贝壳——船哟,我们将以金价买你们的战利品,以便像体味失落的一种感伤之香那样,品尝渴望你们的佛罗里达群岛的忧伤——那是我们永远也不会认识的地方。——不过,我们可以从珍珠的透视中,梦想那温暖的海水,从奴隶惊诧的眼神里,梦想那辽阔的天空,——还从你们的贝壳里,幻听那大海的涛声,——船啊!

边收割来边歌唱,

打下麦粒装满仓。

我们一直跑到悬崖峭壁看日落。在夕阳斜照中,荒原向远方延展。我们走在欧石楠丛中,小径隐没在一簇簇花丛里,粉红的繁花仿佛是天空的霞光。紫色雾气开始从山谷升起,暮色中我们迷失了路径,循浪涛之声才发现悬崖近在咫尺。太阳已经落下,但是天空还通明透亮。A……坐到荒原上,而我独自到下面的岩石,只见一块岩石上坐着三个钓鱼的渔家孩子。水很清澈,看得见水下的鱼饵。

天空变成琥珀色,海面上漂动着倒映的天光。在别处悬崖上有渔夫唱歌。离我不远的三个孩子没钓着鱼很气恼。我凑到他们跟前;备好的鱼饵摊在岩石上,鱼卵和腐烂的沙丁鱼肉块,散发着刺鼻的臭味。天快黑的时候,一群银鱼靠近,钓上的鱼渐渐装满篮。三个孩子哼唱着下流的小曲,继而又不做声了;从海上升起一片寂静。

我感到一阵不舒服,如同一件事结束后那样。我又回到荒原;现在旷野呈淡紫色和绿色,也一片寂静,阒无一人了。一阵风刮来,非常温煦,搅乱了我的方寸;风简直柔软极了,我不禁意绪忽忽,几欲流下泪来。

我重又走上欧石楠路径。欧石楠花有点儿蔫了: 这我知道,否则的话,它们会更明亮,在夜色里就好像熠熠闪光。

暮色苍茫中,月亮开始洒下清辉。儿童赶回没有铃铛的羊群;大车在打开的谷仓门前等候。星星出现了。

我重又踏上暗影憧憧的荒径。

从美丽岛回来,埃利·阿莱格雷到卡纳克停下,他不认识这个村子。至于我,由于看厌了这些石头,我就一直走到欧赖。那里有几封信等着我们,我要看信的心情很急切。埃利·阿莱格雷吃了晚饭才回来。

欧赖的平台沐浴在金黄色的阳光中;下面的河流显露绿色的泥底;万物披着阳光,空气热乎乎的,给人以爱抚的感觉。

我走下河边。那里堆了许多剥去树皮的圆木,是给附近一家锯木场运来的。妇女和小姑娘都坐在圆木上,聊天,玩耍或者干活。远处,渔家孩子在洗澡: 他们在对岸脱了衣服,便下到淤泥没腿肚子的河中。一只无人的小船在水中漂流,他们游过去,光着身子在水中你推我搡,格格大笑。我久久地品味我这无法满足的欲望的苦涩。他们游完泳,就躺在岸上,让阳光晒干身子。

我离开了。阳光这么灿烂。远处树林俯在雾气中,我要借树荫看朋友的来信,便踏上大路。

……

写这些就是要说天气很热,金雀花散发着熟杏的香味!然而,这些对我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偏偏走这条路,讲述这些又有什么用?执意走这么远的路的激动心情,我能用来孕育别的故事;这份激情,不宜圈在产生它的小小事实中,应当提取出来,再置于别处。

事件不过是借来发挥的题目,惟有激情才是重要的。

激情是不能讲述的。

(我不会叙述,写下这些只为自我安慰。)

两只神秘的小船驶过

月光照成银色的村庄。

九月四日

脑海里一个词儿、一个名字也没有了。我感到自己成了一个抽象的东西,既单调又模糊。在朦胧中,不知不觉又咀嚼了一点可怜的激情。

感到自己思想贫乏,还不汗颜无地。

十月八日

一个多月白纸无字,谈我自己谈腻了。日记的用处,在于记录有意识的、必要而艰难的精神上的进程。人总想了解处于什么状态。然而,现在我要讲的,还是反思自身。一部私人日记,在记录思想的觉醒时,才尤其有意义;或者记录青春期感官的觉醒;再就是感到死之将至时。

我身上再也没有悲剧了,只有起伏纷乱的思绪。我不再需要描述自己了。

我的表姊妹都走了。重又孤单一人我很高兴,但是心里又不敢承认。从翁弗勒尔回来,我的思想处于惬意的兴奋状态,给我的乐趣超过阅读。我重又开始工作,写我的书了。我是认真的,还颇为伤心,有点儿怕冷,头脑仿佛因困倦而迟钝了。

思想活跃而坚定。我开始搏斗;必须不断地搏斗。我又接着写《那喀索斯》,认为自己一定能够写出来。

不久,我就难以容忍别人了,想必到末了我会变成一个孤僻者。无论在谁面前,我都很可笑,又好冲动,又好恼火。我觉得别人的看法,比什么时候都更重要。在这点上,我长进不大。现在,我有十来个时时挂在心上的朋友。一个人必须相当胸有成竹,才用不着不断地证明自己是对的。

我们生活的现时,今天,将来会成为我们认识自己的镜子,而我们能从当初的样子里,了解自己是什么人,想想这一点,我就胆战心寒。我的确惕惕不安,每决定一件事,都要弄清楚,这件事是否真的应当做。

12月28日,纪德从巴黎到于泽祖母家,一直住到1月18日,然后去蒙彼利埃他叔父夏尔·纪德家。

主啊,我又回到你面前,因为我认为除了认识你,一切都是虚幻。指引我走在你那光明的路径上吧。我走过了崎岖不平的道路,得到虚幻的财富,还以为自己富有了。主啊,可怜我吧: 惟一真正的财富是你给予的财富。我原想富有,结果贫穷了。经过这一番折腾之后,我重又变得非常贫穷了。我还记得从前的日子,我祈祷的日子。主啊,还像从前那样,领我走在你那光明的路径上吧。主啊,保佑我免遭痛苦吧。但愿我的心灵还能够自豪;我的心灵变成一颗普通的心灵了;噢!但愿从前那些搏斗、我的祈祷……不会是徒劳无益的。

我丧失了真正的财富,只为追逐我原以为真实可靠的虚幻,只因我看到别人相信。必须重新抓住真正的财富。“紧紧拿住你所有的……”其实我知道全部这些东西。

十二月三十日

只有远离上帝才感到不安;只有在上帝那里才能得到安歇;因为,他是亘古不变的。

只应当渴求上帝;须知任何事物,不待我们的欲望餍足就会逝去;或者事物依然存在,可是我们却没有这种欲望了。

虚假的财富欺骗我们。人不再寻找上帝,只因看不到自己贫困。他们自以为富有,只因他们人数众多;数量多得很,难以计数了……只有一种财富能使人富有,这便是上帝。由于这种财富是惟一的,人们就很清楚拥有与否,是惟一的,就极容易计数。他使你充实,因此也能让你安歇。我的上帝啊,你什么时候能全面照顾我呢?

十二月三十一日

动笔写作的时候,最难的事情就是坦率。应当掂量掂量这个思想,确定什么是艺术的坦率。暂时我想到这样一点: 这个词永远不会超越理念。或者说: 这个词总是理念所必需的,应当是不可抗拒的、无法删除的,对于句子如此,对于整部作品也如此。而且,对于艺术家的整个生命来讲,使命也是不可抗拒的,他不能不写作(我希望他首先抗拒自己,从而感到痛苦)。

数月以来,不能做到坦率的这种担心,一直折磨着我,妨碍我写作。不折不扣的坦率……

散页

大家承认身体散步,而神思显现。看到一个步行者沿一条路走了一段时间之后,又顺原路回去,再走上另一条路,然后又换一条路,一般人不见得认为散步者走错了路……

我记得莱布尼茨在什么地方说过(我有记录),让神思游荡也有乐趣。

“人们喜欢迷路,而这正是一种精神散步。”

《神正论》第一卷。

总之,如果说人人都有资格被接纳,那么秘传的学说就站不住脚,——或者是一种不公道的、荒谬的东西,一种窃取的霸道。秘传学说的形成,自然是由于智力的等级——一些人理解,另一些人不理解。活该他们不理解。记得《圣经》有这样一句话:“他们应该来见你,而不是该你降格向他们靠拢。”不过,最美妙而偏爱的事物最不被理解时,还应当哀叹,正是因为最不被理解的事物不受欢迎,也得不到大多数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