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小孩子卡西帕

还在吉尔阿特的时候,有一次看到卡西准备用洗衣粉来洗头发,我大惊,大喊道:“啊不可以!”连忙拿出自己的小袋装洗发水给她用。

结果这家伙一下子就给我全部用完了!于是,轮到我洗头发时,就只好用洗衣粉……

用洗衣粉洗头发的后果是:一连好几天,头发又黏又涅。脑袋上像顶了一块结结实实的毡片,头发丝儿盘根错节,怎么努力也没法梳通。而且那光景似乎是再烧一点水,揉一揉立刻会泛起丰富的泡沫。

卡西揉了洗发水,开始清头发时,直接把顶着泡沫的脑袋插进浅浅的小半盆清水中晃荡两下就捞出来,然后用毛巾用力擦干。

而我则坚决要求她帮我用流水冲洗。她就捏个小碗舀了热水往我头上浇,浇完第二碗就再不给浇了,说热水没了。我说冷水也行啊。她大喊:“啊不可以!”……于是我只好满头散发着“奇疆”牌(假冒“奇强”?)洗衣粉刺鼻的味道站在阳光下晾晒,指望干了以后情况会好一些。

干了以后头皮奇痒,头发黏涩——哪像刚洗过,反倒像一百年没洗过似的。还不如洗之前清爽呢。很想再清洗一遍,但当着众人的面……我不想做个事儿多的人。在这荒远之处,尤其在这种小事情上,无论什么程度的讲究都是“过分的讲究”,实在是丢人的事。于是只好趁某天正午天气最暖和的时候,跑到山脚下牲畜喝水的沼泽里,跪在一洼小水坑边,把头埋进坑里狠狠洗了洗。虽然搅得水坑浑浊不堪,但就算用浓度更甚的泥浆水来洗头,也总比洗衣粉温柔多了。就当是敷发膜吧。

卡西帕洗衣服的情景也很恐怖,她把肮脏得快要板结的裤子和内衣、被罩泡在一起。打上羊油肥皂揉啊揉啊的,揉出来的黑水又黏又稠,泥浆似的。洗完了也不清洗,直接从泥浆水中捞出来拧一拧就晾起来了……不过有一次我总算看到她清洗了一遍。但清洗过的水也同样黑乎乎,黏答答的。

卡西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啊,这样马马虎虎、百事不晓地打发着自己的生活,扎克拜妈妈为什么不教她呢?我看妈妈洗衣服的情形就地道多了。

大约“教”也是一种干涉吧。妈妈似乎是在等待她自己明白过来——等她自己去触动某个机关,然后如大梦初醒般,突然间就了解了一切,突然间全盘逆转过来,突然间一下子就变成最善于把握生活的人了。

就像卡西做的饭,无论再难吃扎克拜妈妈也从不指责。似乎不忍打击她的积极性,要等着她先将“做饭”一事纳入生活中理所当然的轨道,然后再等着她自个儿慢慢去发现技术上的问题。反正妈妈最善于等待了。

因为卡西不可能一辈子做饭都那德性的,毕竟她也在不断地接触做饭这种事情的“真实”之处——她会在亲戚家做客,到了繁华地方她也会上小馆子……总之,总有一天她会发现好吃的饭与不好吃的饭之间的区别。她会疑惑。像她这么骄傲自信的人,总会想法子学习改进的。她正在不停地长大。

生命总会自己寻找出路。哪怕明知是弯路也得放手让孩子自己去走啊。想想看,大约只有在无际的弯路中,才会有更多的机会让这个孩子不停地靠近世界的种种“真实”……才会使之有强大生活的强大根基。

而那些一开始就直接获取别人的经验稳妥前行的人,那些起点高,成就早的人,其实,他们所背负的生命中“茫然”的那一部分,想必更加巨大沉重吧?

而最奇怪的是,不等卡西帕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就先替她释然了。在这深山里,这样的一个世界中,能有什么脏东西呢?顶多只是泥土而已。况且所用的肥皂都是自制的土肥皂,原料清清楚楚,简简单单,没有任何莫名其妙的添加剂。

再说,从黑水里捞出来的床单,晒干后是那样的白。

有一天扎克拜妈妈从下游的耶喀恰串了门子回家,带回—小瓶“娃哈哈”。斯马胡力兄妹俩喜滋滋地一起喝,你一口我一口。有时斯马胡力多吸了一口,卡西会大闹。

我嗤之以鼻:“那是小小的小孩子才喝的东西嘛!”

斯马胡力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卡西却边喝边可爱地说:“我就是小孩子嘛!”

我一想也是啊,卡西才十五岁嘛。

那瓶“娃哈哈”喝完很久了,卡西还在津津有味地啜着空瓶子。第二天,从木屋角落里拾起来又啜了一会。似乎里面还有香甜的空气。

又想起那次我从县城给卡西梢了一份凉皮,吃之前,她兴高采烈地扭捏了半天,才动筷子。

小孩子卡西啊……

在冬库儿,六月一号那天,我对卡西说,今天是儿童节。卡西听了立刻从花毡上跳起来:“啊,我的节!我的节!”然后哀叹不已,离开学校的孩子永远也没有儿童节了。

我们县城有个奇妙的传统,儿童节不只是孩子的节日,更是全县人民的节日。那天全县人民都要放假的。所有的学生——从上幼儿园到读高中的——都会穿得漂漂亮亮在街上由老师领着走队形。此外还有各种活动、比赛,满街都挤满了观看的人。在队伍中找到自己的孩子的父母会大叫孩子名字,啪啪啪地拍照。而孩子们则目不斜视,昂首挺胸,万分骄傲地经过他们。城里如此,乡间也是如此。

下午斯马胡力放羊回来,我再一次提到儿童节的事,说:“今天是你们俩的节日!”卡西不屑道:“豁切!斯马胡力太老了,哪里是儿童?”

卡西一方面四平稳地过着她的牧羊女生活,另一方面,也有自己美妙而奢侈的梦想。她常常说自己以后还是会继续上学的。她打算今年九月份去阿勒泰上卫校,学护理专业,以后想当护士。为此,她极为期待。憧憬道:当了护士以后,家里人就都不会生病了,邻居也不会生病了,大家哪里不舒服就赶紧去找她。说完喜滋滋地抹了一把鼻涕,随手蹭到裤腿上。这情形不由得令人忧虑。

卡西骑术了得。每当她风驰电掣地从我身边打马奔过,笔直地冲向高高的山冈,我就忍不住叹息:“要真做了护士,还真是可惜了一个好骑手!”

又因为九月份的这个远大目标,她急于学习汉语,总是坚持用汉语和我对话,搞得人整天云里雾里。

为了这个,扎克拜妈妈总是无情地嘲笑卡西,她惟妙惟肖地模仿道:“李娟!你!大的石头!我的哥哥!多得很!那边那边!”

意思就是:她的哥哥海拉提家驻扎的地方有许多漂亮的大石头,约我一同去看。

本来并不是很好笑的事,毕竟人家说得那么辛苦。可被妈妈一学,就不能更可乐了。

为此卡西非常气愤。但每每气愤完之后,再回想一下,也会扑哧一笑。

卡西真的很想当学生啊!为此她最喜欢背我的书包,到哪儿都背着不放。放羊时也背,揉面时也背,到邻居家做客时也背。

卡西这两个星期共穿坏了三双鞋。她总结了两条原因:一是质量问题,二是“劳动太多”。斯马胡力嗤之以鼻,都懒得举例驳斥她。

总之,卡西帕这个远远还没长大的,还带着野蛮精神和混沌面目的小姑娘啊……一想到不久后也许会俨然成为阿娜尔罕的模样,整洁又矜持,说话含蓄而又得体……便深为可惜。

对了,后来在杰勒苏的集市上,我出于特殊目的请卡西和斯马胡力吃了一次饭馆里的拌面。果然,我达到了目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卡西都一直很郁闷,开始对自己有所怀疑了:为什么她们拉的面细,而自己拉的面粗?……我窃喜。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拉的面最规范最合理,觉得全世界所有的面都应该拉得和她一样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