袈裟与权杖
那年,我还是一个正在就学的老童生,闲暇时间比较多,书看得相当杂。一次旅行,在火车即将要开的时候,上来了一个身穿袈裟的老和尚,大约有六七十岁的样子,恰好就在我的上铺。硬卧列车的上铺高且险,见他有点不方便,我就将下铺让了出来。老和尚平淡地道了谢,坐了下来。不过因此我们谈了起来,他是僧人,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三界之外。好在我还看过几本佛经,记得只言片语,因此总能接上几句,逗起老和尚的谈兴。火车在咣啷咣啷地走(那时还没有提速),我们在着要当和尚的游戏,但毕竟没有真的出家。凡是佛教势力一大,占了过多的资源,就会生出灭佛的“法难”。不过,即便如此,并不等于佛教界在政治上无所作为,佛界只是退到了一个合适的清客位置,依然对俗界的政务发生着或大或小的影响。只有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西藏。西藏佛教进入得比内地晚,但发展的势头却要猛得多,最后形成了僧侣直接掌权的政教合一的局面,一直维持到和平解放。口述史的主人邢肃芝老人,在内地就已享高僧之名,而进入西藏之后,又获得了藏传佛教最高的佛学学阶——拉然巴格西。使得他无论是在佛教处于清客地位的内地,还是在处于主人地位的西藏,均能占据一个显要的高位势来介入政治,为我们留下了袈裟与权杖关系的最好注释。邢肃芝老人出家的那个年代,无论在世界还是中国,都处于宗教势力消退的势头上。老人童年出家生活的回忆无疑是准确的,寺庙不仅会遭到军警的骚扰,而且连记者也会欺负到和尚头上。更大危险来自于办学堂的热潮。老人第二次出家住的种善寺,就因当地乡绅的办学热情,被强占了去,连一向号称灵验的菩萨也被从大殿里搬出来,堆在院子里。实际上,这种毁庙办学的现象,从戊戌维新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苗头,到了清末废科举之后,已经成为一种时髦。在西人东来的过程中,中学的节节败退,也累带着佛教和道教等本土宗教成了落伍的宗教,其教义和轨仪似乎只剩下了“迷信”的意义,而其僧团和寺庙更是只有浪费资源的价值。这种源于现代化的毁佛势头,搅杂着传统的道学精神,来势相当凶猛,以至于佛教界不得不更加依赖于有权势的军阀政客,施展灵异的左门旁道,以求自存。佛教对世俗权力的依赖,无可挽回地堕入了更低一层次。正像邢肃芝老人口述史里说的那样,风头最劲的太虚法师,既要借助张学良的力量保护陕西的佛寺,还要答应去蒋介石的小小的祖庙雪窦寺担任方丈,更需要将一堆军长师长甚至国民党中委纳入自己的门下。佛教的高僧大德,要为军阀政客做升迁法事、做护国(集团的命运)法事、平安法事,许多赫赫有名的军阀,像赵恒惕、孙传芳、刘湘以及书中提到的四川省长王陵基(书中提到的是他的号王芳洲,似有误,应为方舟),都是那时节大开法会的主儿。更有甚者,有时佛教还直接作用于军阀集团对内部的整合,比如湖南军阀唐生智,就在擅长藏密的顾法长的参与下,让全军将士受居士戒,练成了一支“佛军”。
当然,这一切只是象征着佛教的式微。从某种意义上讲,邢肃芝老人的老师太虚法师提倡的“人间佛教”的努力,以及向内地佛教界引入藏密,都可以说是佛教界某种挽回颓势的尝试。正是由于这种尝试,年轻的邢肃芝有缘接触到了藏密,从而引发了他雪域求法的念头。
从年轻的邢肃芝的身上,我们还能看到事情的另一面,虽然佛教在式微,但对佛学的探求在近代知识界却出现了一个高潮。这其中,既有杨仁山、欧阳竟无以及支那内学院师生的努力,也有马一浮、章太炎等人对佛理的探究。已经在僧俗两界小有名气的邢肃芝,之所以放弃眼前的尊荣,甘愿冒九死一生的危险,尝艰难跋涉的苦辛,步入一个完全不可知境地,应该说,支配他行动的也是知识界佛学探究的冲动。
在西藏,虽然藏传佛教与内地佛教有很大的不同,但同样一边是与世俗功利的紧密纠葛,一边是对佛理佛法的孜孜追求。与内地的清客模样不同,佛教在西藏是唱大戏的主角,喇嘛教中的花教、白教、红教和黄教各个教派,谁跟权力靠得近,谁就占主导地位。到了清代,西藏早已是黄教的一统天下,藏地喇嘛教黄教教派的最高领袖——达赖和班禅分别是前藏和后藏的实际统治者。不过,在邢肃芝入藏的时候,达赖已经挤走了班禅,控制了全藏。西藏是个贵族的社会,同时又是一个佛教的社会,这两个基本点决定了西藏政治的特色。首先,西藏的统治者是以封建领主的形态存在的,100多个世袭贵族家族构成了西藏上层社会的主体。他们都有自己的世袭领地和庄园,拥有对领地农奴的生杀予夺总之大家都是在做投资——回收的买卖,无论僧俗。不过,对于贵族而言,大的贵族,领地多,收益丰厚,自然投资的本钱也大,所以一般来说官做得也大,小贵族只有投靠了大贵族,或者有其他的机缘,才可能置身高官的行列。自然,所有的官,最大的卖主就是达赖喇嘛,虽然他不一定亲自料理这种买卖,甚至可能并不知情。
在西藏,凡是佛教中人,除了习武僧之外,都要研习佛理,就是大小活佛和达赖班禅也不例外。学习佛理需要获得佛学阶位,不仅要熟悉佛教的经典五部经论,以及黄教祖师宗咯巴的理论,而且要善于运用经典解答各种问题,最后通过三大寺(甘丹、哲蚌、色拉)的考试答辩才能如愿。一般的喇嘛当然需要学习,因为没有学位不仅只好做低级喇嘛,而且也没有机会担任高级僧官。大小活佛也要学习,因为得不到学位,他们就名不符实。但是,在三大寺的学习状况,往往跟你的权势和财力密切相关。因为在寺里不仅吃住请师傅授课都要钱,而且只有有财力放小布施(给自己学习单元的喇嘛施舍钱粮),才能免于做杂务,也就是说才好安心学习。有权势的活佛们,往往动辄搞大布施,即全寺甚至全部三大寺的僧侣每人一份茶饭和钱。所以,随着布施能力的增大,活佛们通过考试的难度则降低,至于最大的几个活佛,他们的考试只是走过场而已。这样,同在三大寺学佛的人们就分出了三六九等。最低等的不仅要承担各种杂工义务,而且还要为别人服役挣钱才能维持学习的;高一点的是能够做小布施,免除杂役,可以专心学习的;再高一点的,不仅可以免除杂役,而且还能雇人服侍;最高等级的当然是那些学习期间依然仆役成群的活佛们。邢肃芝就是在内地政府和一些财东的支持下,才放得起小布施,得以专心学习,获得了藏传佛教的最高学阶。
不过,尽管直接掌握权力,使得藏传佛教界让人看起来很是不那么清净,但其实跟别的地方一样,也存在着研习佛理的热情与虔诚。几乎所有沾濡过佛学的人都有这样的共识,佛学的确堪称诸神学中最具哲学意味的一种,能相当限度地满足人们求智的需要。尽管佛教的传播过程中庸俗化的倾向一直就存在,而且有时还很强烈,但佛学却以其深邃的人生哲学和平和的论理精神,吸引着士大夫。可以说,自魏晋以来,智者近佛已经成为一种趋势,而且一直延续到近代。藏传佛教虽然很有些神秘色彩,西藏原来的本教的因素也在佛教中有所反映,但其佛学的固有吸引力却并没有丝毫减弱,甚至可以说,藏传佛教对教义的讲求,对佛理的探索还更加在意。直到今天,佛学界还公认,学习藏文是进一步深研佛理的前提,道理就在于藏文佛典之博大精深。正像邢肃芝老人介绍的那样,在西藏三大寺求法的人们,对所有的五部经论,不仅要个个研习,而且要求反复背诵,烂熟于心。其用功程度,大大超过内地的学佛者。
从某种意义上讲,处于藏传佛教顶端的佛学重镇甘丹、哲蚌、色拉这三大寺,在神学的研修上,更接近于近代的研究性大学。每个寺庙就像大学本部,下分成大的学区札仓,札仓则由更小的学习单元康村组成。每个学员都有具体的导师指导,寺庙、札仓和康村三个层次的结场辩经,有点类似于课堂讨论和学术讨论会。经过反复而且平和讲理的辩难,学业自然会更加精进。这种学习体制,让人很容易想到英国的剑桥和牛津,的确比较容易出学理型的人才。
在很久以前,一位藏族学者就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在西藏,喇嘛是唯一的文化创造者。这话当时我并不太理解,现在我明白了,在西藏,佛教不仅是一般人升迁的唯一途径,而且能最大限度地满足好智慧的人们的心灵需求。不少平民通过当喇嘛,进入寺庙学佛,做上僧官,变成了僧侣贵族;也有不少的平民通过做喇嘛的修习,多数是一边为人佣工一边修习,最后修成高僧大德(自然也有躲进深山进一步修行,从此在俗界消失的痴迷者)。因此,佛教在精神和世俗两个方面,将西藏的精英(包括贵族的有志之士)吸引了进去,因此自然拥有最大的文化创造力。不仅如此,佛教在西藏还有另外一层的意义——佛教在自己名义下,笼盖了一切文化。在近代科学技术没有传入之前,中世纪的所有学问几乎都包含在了佛教里面,凡诸文学、绘画、音乐、建筑、医药等等,都是僧侣的专利。僧侣,既是社会的上层也属于下层,正是他们中的精英,决定了西藏文化的走向。而导致佛教吸引精英、笼盖一切的原因,恰恰有佛教在政坛上起主导地位的因素。
邢肃芝老人是位智者。他的智慧,不仅仅是因为他通晓佛家经典,掌握了数百种的密法,而在于他明了佛家的真义,恰在于太虚提倡的“人间佛教”四字。离开了“人间”,不管是遁入深山也罢,修成一道红光也罢,总之是不见了踪影。不见了踪影,对这个世界也就没有意义了。所以佛教的真谛,不是逃世,也不是避世,而是入世。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有善业恶业,佛教自也难免。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纵有十力精进,得十地正果,也须在人间吃苦。正因为如此,邢肃芝老人在学成了之后,开始了出入僧俗两界,亦官亦僧的生涯,争得了国民政府最高层的支持,凭借自己在藏地佛教界的优势,招徕内地第一流的师资,在西藏办学,以文化教育交流的形式,抵御国外势力的大规模渗透。虽然,由于时局的变幻和中央政府政策的失当,使得老人当年的努力没有取得预期的成果。但是这种尝试,在今天也是富有积极意义的。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其实梦幻泡影就是历史,历史总是跟权杖与袈裟相伴而行。
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