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肤发”有关的改革事件

“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夫子的信条。但是,信奉夫子信条的人们,也跟别的民族一样,偏是身体肤发遭难多。时代变迁,被杀被剐自不必说,剩下来的人,肤发往往还要遭受无妄之灾,格外受苦。比如满人进关,要大家剃头留辫子,一个大男人家,从前额到头顶全部剃光,后脑勺的一点头发编成辫子,不从就杀头,说是留发不留头。衣服也改,左袵啦,袍褂出来了。据说因为好些归顺汉臣的拼命争取,才争到男降女不降,生降死不降到待遇。女人可以不变,包括一双金莲。男人死了,可以按老规矩打扮。当然,变革还真的就平白导致死了一些原本老实的良民,后来历史书上,都说他们是民族英雄,其实,他们只是自己肤发的英雄,不,殉难者。

到了清朝灭亡的当口,在大家已经适应了脑袋后面的辫子,而且头顶头发已经剃不了多少的情况下,辫子又要剪了。不剪,新政府不干。农民只好躲着不进城,进了城给剪辫队逮住,就会像鲁迅小说《风波》里的七斤一样,咔喳就是一剪刀。剪了辫的人们,没有像今人一样讲究剪个发式,只是长长地披在后面,像现今时髦的歌手。好在,当时穿什么没有硬性规定,以至于旗装,无论袍褂、短衫还是女人的旗袍,经过改良之后,反而成为民国的流行服装。

以上是时代变化,当局强迫的涉及肤发的变革。但有的时候,时代变了,某些当政的人们,却不太希望变,尤其不喜欢涉及肤发的变革。对于很多头脑冬烘,思想保守之人来说,大的政治经济变革,固然看不惯,兴许还能忍,但是最不能忍的是身边人衣着和头发的变化,对女人的这方面变化,更是敏感。

戊戌变法时,广泛流传于京城旗人之间的一个谣传,就是光绪要剪辫子,穿西装,在肤发上,变祖宗的规矩。据说西太后发动戊戌政变,从颐和园回宫,痛骂光绪之时,骂的内容就有这一项。当然,当时的光绪是冤枉的,别说皇帝不敢,就连当时最激进的康梁,大概也没有这样想过。真正实践了这一点的,是光绪下面的宣统皇帝溥仪。可惜,西装革履的他,已经退位多时了。

在溥仪穿西装的时候,中国人,或者说某一部分中国人最不开心的事,是女人剪短发和旗袍裙装露胳膊(只是小臂)。某些情绪激动的军阀,还组织了执法队上街,看见剪短发露胳膊的女人便抓,说这些女子肯定是激进党。没有权抓人的遗老遗少,则一面隔着手指缝看,一面痛心疾首,感叹人心不古。

有意思的是,类似的感喟,在改革三十年间,再度重演,人们的肤发又有了古老的麻烦。首先是跟肤有关的着装,民间先是跟着香港电影学穿喇叭裤,带太阳镜,当时叫蛤蟆镜,时髦的是镜片上带着外国字的商标。此风一兴,舆论一致声讨,报上连篇累牍地批判,电影里,凡是街头流氓,一律喇叭裤太阳镜,以示丑化。学校单位也纷纷制定各种措施,强力遏制。后来牛仔裤登陆,命运也类似。媒体上来就批,有的报纸非常认真地请来专家,进行医学考证,证明牛仔裤无论男女,穿上很不利于生理健康,甚至危及子嗣,把孙子都耽误了。至于迷你裙和比基尼,遭到的围剿就更多,因为一向社会舆论,对于女性的身体肤发,要求都比男人更苛刻。但是,女性在这方面的跃进的步伐,偏偏比男人动作大。结果,当女性着装突飞猛进地暴露起来的时候,原来的喇叭裤牛仔裤之类,反而没人注意了,悄然取得胜利。

着装尚且如此,头发的命运自然更加多舛。好在,这回的厄运,主要体现在男人身上。改革不久,女人的烫发就开始流行,越烫,越跟国外接轨,舆论只来得及嘟囔几句,胳膊拧不过大腿,也就罢了。可是男人比较麻烦,开始复古。结果,不肯剪发,留长头发的,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一律遭受讨伐。如果碰上个把不仅留长头发,而且梳了小辫子的男人,大家把他扭送动物园去的心思都有。领导自然更是看不惯。记得很多机关做出规定,什么样头发什么样穿着的人,不许入内于云云。

变革中的肤发遭遇,说起来都是枝节小事,但都跟政治有关。如果说身体政治,这种肤发问题,才是真正的身体政治。当年的留辫子和剪辫子,背后的政治含义,是归顺——或者归顺满清,或者归顺民国。后来的旗袍露胳膊,其政治含义,则是风化。因为当局要整顿秩序,风化当先。再后来,则是担心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和污染,因为,喇叭裤也好,牛仔裤也好,迷你裙、比基尼也好,都来自外面的世界。虽然,看不惯的人,骨子里跟当年的遗老遗少一样,想的其实还是风化和道德。

不用说,这种身体政治,真正涉及千家万户,跟老百姓有切肤之痛和切肤之痒。肤发问题解决了,开放才真的算是开放。好在,跟当年民国人们痛心疾首旗袍露胳膊时一样,越是痛心疾首,旗袍露得就越多,从小臂到上臂,最后连袖子都没了。这回,牛仔裤们也是这样前进着,当牛仔迷你裙都风靡天下的时候,大家对什么都习以为常了。身体的开放,跟政治的开放,终于有了那么点若隐若现的关联。我们这个民族,从上到下,对于外面的事物,容忍度终于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尺度。

肤发的开放,最终会影响思想的解放。还别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