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官场戏与梦 形势比人强

做主子的,要给下面的人赏赐,上下关系才维持得牢。西周末年,天子穷了,原本该给的赏赐,比如青铜祭器,都是臣子自己花钱买的铜,自己出工钱,让天子的工匠铸造了,假装赏下来。这样,诸侯就不会那么卖力拱卫京师。不管烽火戏诸侯的事是不是真的,诸侯眼睁睁看着狄人打过来,不救天子,肯定是载入史册的真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充其量也就是给诸侯找了一个借口。所以,春秋时期的君主都明白了这个道理,只要用得着臣子了,赏赐就很大方,多少双白璧,多少黄金,外加采邑。做臣子的,收入一方面固然可以靠官俸,但相当部分的收入,还是来自上面的赏赐。但是,到了帝制时代,这种情形有点变化。总的来说,赏赐部分越来越少,成为象征性的,而作为臣子的主要收入则来自于职务。除俸银、俸米外,捞多捞少跟职务有关。从某种意义上说,皇帝给了官职,就等于给了一个弄钱的机会,所以赏赐就可以免了,如果有的话,那是额外的恩典。

得了这样额外的恩典,做臣子的当然没有不高兴的道理。即使只是象征性的,也代表着某种难得的荣耀。皇帝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赏赐除了物品外,还有皇帝亲笔的字画。如果能得到皇帝赐的匾,挂在家里的大堂之上,出来进去让人看着,那可有多牛。正因为如此,连西太后这样不怎么识字的人,也经常要给人赐“福”字,自己写不过来,就找代笔的代劳。但是,即便在晚清君权已经衰落的时节,有心笼络人的西太后,也从来没有想过赐人之所欲,臣子想要什么就给什么。无论赏什么,都是按规矩来,接受的人大抵也只能感激涕零,在日记里怎么的也会记上一笔。

一个王朝在盛期的时候,皇帝是绝对不喜欢臣子们结成朋党的,更不喜欢某个权臣拥有一大堆党羽。但是,这样的事从来都免不了。中国人但凡出了家乡,没有朋党,就没法子活了。如果说,在王朝的盛期,皇帝的禁令还有人理会,那么到了王朝的末期,人人都在找出路,朝廷里的“党”或者说集团,就愈发兴盛了。

袁世凯就是晚清最大的一个“党”,北洋集团的首领。这个集团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叫做北洋团体。这个集团有文有武,集中了当时中国最优秀的人才,每个成员都跟袁世凯关系密切。袁世凯慧眼识人,当年曾国藩派遣幼童留美半途而废。那么稀缺的人才,回国之后让人家从水兵干起。朝廷不用,袁世凯用,好些人都归到了他的帐下。新政之初,开经济特科,有人进了谗言,特科取了士,朝廷居然不用。朝廷不用,袁世凯用,特科的前三甲——梁士诒、杨度和张一麐,都成了袁世凯的人。

西太后死后,上台的满人亲贵曾经刻意铲平北洋集团。可是,即使赶走了袁世凯,也没法弄散北洋。袁世凯的影响力,不是像人说的那样,是因为对北洋六镇的精神教育,供袁世凯的长生牌位,教育北洋军人只知有袁官保,不知有皇帝。这种授人以柄的事,袁世凯其实根本就没干过。士兵念袁宫保的好,是他从不克扣军饷;而军官和其他人念他的好,则是他出手大方,肯赏人,而且赏到点子上。只要袁世凯有心笼络谁,谁都会动心的。

阮忠枢是袁世凯小站练兵时期的文案,笔头功夫了得。一次,他跟袁世凯说,他看上了天津一家妓院的妓女小玉,想要纳她为妾。袁世凯没有说什么,阮忠枢觉得他的这个东家看来是不会帮他了,也就死了心。过了几天,袁世凯拉阮到天津办事,将他引到一个小院。一进门,只见红烛高照,分明是座新房,一个丽人端坐在里面,定睛一看,原来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小玉姑娘。原来,袁世凯听了阮忠枢的话,马上暗中派人给小玉赎身,并买了这个小院送给阮忠枢做新房。

袁世凯做了总统后,一次土匪出身的张作霖前来见他。这个张作霖,手下的队伍挺能打,东北的新军都怕他。袁世凯破例把张作霖迎入里间的办公室,两人聊的时候,他发现张作霖的眼睛一直盯着多宝阁上的四块大黄金表,待到张作霖告辞,回到住所的时候,这四块金表就已经在房间里了。从此之后,张作霖在袁世凯在世的时候,从未有心反叛过。张伯驹是袁世凯至亲,也是亲信张镇芳的儿子,才情很高,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但第一次见了袁世凯之后,回家看到袁世凯的赏赐,居然有他想了多年没得到的白狐皮坎肩,不禁心里大受感动。

晚清能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能做到袁世凯这样,对部下或者他想笼络的人能如此体贴入微,挠到人的痒处。北洋集团能够做大,一统天下,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即便如此,袁世凯称帝之后,昔日服服帖帖的部下,却一个个都不玩活了,眼睁睁看着讨袁军的势力一天天壮大,一个省份接一个省份独立,“二陈汤”(指相继独立的四川督军陈宦、陕西督军陈树藩和湖南督军汤芗铭)活活“毒”死了袁世凯。

个人关系再好,也抵不过天下大势,抵不过个人小圈子的利害。一个个当日的忠诚部下,在袁世凯做了总统,尤其是打败国民党后,都成了一个个的地方诸侯,都有了自己的小圈子、小集团。如果袁世凯皇帝做得好,当然他们会跟着,如果做得不好,天下大乱,自然没人乐意跟着一起殉葬。到什么时候,都是形势比人强,形势比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强。辛亥革命后,皇帝没有了,基于皇帝的纲常伦理也跟着摇晃,单凭赏赐收买建立的忠诚,没有大道理作为基础,怎么说也是不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