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唐西域记》

要想正确评价这样一部书,我觉得,应该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第一,要把它放在一定的历史背景下来考察研究;第二,有比较才能有鉴别,要把它同其他同类的书籍来比较一下;第三,要看它帮助我们解决了多少问题,又提出了多少值得探索的新问题;第四,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要看它在实践上究竟有多大用处。

先谈第一点。

中华民族不但是一个酷爱历史的民族,而且也是一个酷爱地理的民族。在历史方面,除了几乎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的正史以外,还有多得不可胜数的各种“史”。尽管这里面也难免有些歪曲事实的地方,有些迷信或幻想的成分,但是总的说来,是比较翔实可靠的,实事求是的。这充分显示了我们民族的特点。在地理方面,我们从很早的时候起就有了地理著作,比如《禹贡》《山海经》《穆天子传》之类。这些书尽管不像它们自己声称的那样古老,但总之是很古老的。我们也很早就有了关于外国的地理书,而且有的还附有地图。到了南北朝时代和以后的时代,由于中外交通频繁起来了,各种地理书风起云涌。南齐陆澄曾经把《山海经》以下一百六十家的地理著作,按照地区编成《地理书》一百四十九卷,梁任昉又增加八十四家,编成《地记》二百五十二卷。中央政府设有专门机构,了解外国的情况。《唐六典》兵部有职方郎中员外郎,专管天下地图,包括外国的在内。还有鸿胪,专门招待外国客人,顺便询问外国的情况。有时候,打了胜仗以后,也派人到外国去调查风俗物产,写成书,画上图,进奉皇帝。甚至有了地形模型。

在唐代,在玄奘以后的相当长的时间内,地理书籍特别繁多,这同当时的政治、经济情况和文化交流、宗教活动是分不开的。《十道图》有很多种类。大历时贾耽著有《陇右山南图》,贞元十七年又撰《海内华夷图》,《古今郡国道县四夷述》四十卷。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代表。

谈到宗教活动对地理学发展的影响,主要指的是佛教。古时候,交通异常困难,除了使臣和商人之外,大概很少有人愿意或敢于出国的。独有和尚怀着一腔宗教热诚,“轻万死以涉葱河,重一言而之柰苑”。他们敢于冒险,敢于出国。从汉代起,中印的僧人就互相往来,传播佛教。他们传播的不仅仅是宗教。正如人们所熟知的,中印两国的文化也随着宗教的传播而传播开来。在长达六七百年的时间内,出国活动的人以和尚为最多。而且中国和尚还充分表现了中华民族的特点:他们喜爱历史,也喜爱地理。他们实事求是,很少浮夸。他们写了不少的书,比如:

晋法显《佛国记》,今存。

释道安《西域志》,今佚。

支僧载《外国事》,今佚。

智猛《游行外国传》,今佚。

释昙景(勇)《外国传》,今佚。

竺法维《佛国记》,今佚。

释法盛《历国传》,今佚。

竺枝《扶南记》,今佚。

惠生《惠生行传》(见《洛阳伽蓝记》)。

这些书无论如何,总可以说是中国佛教僧侣对中外文化交流历史的一个重大贡献。

到了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佛教僧侣不但对中国地理学的贡献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而且对印度地理学的贡献也是非常巨大的。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这一部书确实是空前的。这一部杰作之所以能够产生,除了玄奘本人的天才与努力之外,还有其客观的需要。由于隋末的统治者滥用民力,对外讨伐,对内镇压起义军,杀人盈野,国力虚耗,突厥人乘机而起,不但威胁了隋代的统治基础,而且连新兴起的唐高祖李渊也不得不暂时向突厥低头称臣。唐高祖和太宗都深以为耻,必欲雪之而后快。想要进攻突厥或西域其他威胁唐王室的民族,必须了解地理情况,唐太宗之所以一见面即敦促玄奘写书,其原因就在这里。玄奘是一个有政治头脑的和尚,决不会辜负太宗的希望,《大唐西域记》于是就产生了。太宗拒绝经题,但是对于这一部书却非凡珍惜,他对玄奘说:“又云新撰《西域记》者,当自披览。”可见他的心情之迫切了。

现在再谈第二点。

首先同中国类似的书相比。中国古代关于印度的记载,在汉以前的古书中,可能已经有了。但是神话传说很多,除了知道我们两国从远古起就有了交往以外,具体的事情所知不多。从汉代起数量就多了起来。佛教传入中国以后,两国间直接的交通日益频繁,对彼此了解情况,大有帮助。到印度去的僧人写了不少的书,上面已经列举了一些。但是所有这些书同《大唐西域记》比较起来,无论是从量的方面比,还是从质的方面比,都如小巫见大巫,不能望其项背。像《大唐西域记》内容这样丰富,记载的国家这样多,记载得又这样翔实,连玄奘以后很长的时间内,也没有一本书能够比得上的。因此,从中国方面来说,《大唐西域记》确实算是一个高峰。

其他外国人写的有关印度的书怎样呢?

印度民族是一个伟大的非常有智慧的民族,在古代曾创造出灿烂的文化,哲学、自然科学都有很高的造诣,对世界文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印度民族性格中却有一个特点:不大重视历史的记述,对时间和空间这两方面都难免有幻想过多、夸张过甚的倾向,因此马克思才有“印度没有历史”之叹。现在要想认真研究印度历史,特别是古代史,就必须依靠外国人的记载。从古代一直到中世,到过印度的外国人非常多,没有亲身到过但有兴趣的也不少。他们留下了很多的记载。这些记载对研究印度历史来说,都成了稀世之宝。首先必须提出的是古代希腊人的著述。在这方面最早的是一个叫Skylax的人的记录。传说他于公元前547年左右泛舟印度河。他的著作已经佚失。其次是克特西亚斯(Ctesias),他的著作主要是一些寓言。再就是所谓“历史之父”的希罗多德(Herodotus,公元前5世纪,有人说是公元前484—前406年)的记述。可惜他的资料不是根据亲身经历,而是来自波斯人的传闻,因此多不可靠。最重要的是亚历山大入侵时或以后的希腊人的著作,这些人亲自到过印度。记述亚历山大入侵的有希腊作家,也有罗马作家,比如:阿里安(Arrian,约公元96—180年)的《亚历山大远征记》,第四卷;Curtius Rufus Quintus(约公元41—54年)的De Rebus Gestis Alexandri Magni,第五卷;Diodoms Siculus(公元前一世纪后半叶)的Bibliotheco Historica,第十七卷;Justin(公元二世纪)的Epitoma Historiaum Phīppicarum,第十二卷;普鲁塔克(Plutarch,约公元46—120年)的《希腊罗马名人传》;无名氏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历程》等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麦伽塞因斯(Megasthenes)。他曾到孔雀王朝朝廷上当过大使,在华氏城住过几年(约公元前303—前292年),亲眼见过印度,所记当然翔实。但他那名叫《印度记》(Indika)的书已佚,仅见于其他书籍中,例如:1.斯特拉波(Strabo,公元前63—公元19年)的著作《地理学》(Geographica共十七卷),取材庞杂。2.底奥多鲁斯(Diodorus,公元前1世纪,生活在亚历山大城和罗马)的《历史书库》(Historische Bibliothek原书四十卷,现存一至五卷,十一至二十卷)。3.阿里安(Arrian)的《亚历山大远征记》等等。一鳞半爪,难窥全豹。在地理方面最重要的著作是阿里安的《印度记》(Indica),斯特拉波、普林尼(Pliny)和托勒密(Ptolemy)的地理书。更重要更确切的地理书是Periplus Mais Erythraei,时间约在公元1世纪,著者是一个住在埃及的希腊人,他曾航海至印度海岸。这些都是在玄奘之前的。晚于玄奘的还有不少,比如马可·波罗《游记》,伊本·白图泰(Ibn-Batuta)的《游记》。这都是人所熟知的。还有贝鲁尼。贝鲁尼全名是Abu-r-Raihan Mohammed ibn Achmed al-Beruni,是伊斯兰教最伟大的学者之一。生于花拉子模(Choresm),死于伽色腻(Ghasni阿富汗)。生活时间从公元973年到1050年以后。自1018年起作为天文学家生活在Sultan Machmud von Ghazni和他的继承人的朝廷上。他精通地理、天文、数学、年代学、矿物学、宗教学、史学等等。他的著作非常多。其中关于印度的有《印度》,英译书名是Al berunis India,译者是萨豪(E.C.Sachau)。还有《古代民族编年史》,英译书名是The Chronology of Ancient Nations,1879,译者也是萨豪。其他天文著作有《占星学引论》(The Book of Instruction in the Elements of the Art of Astrology,1934),英译者是莱特(R.R.Wright)。贝鲁尼有关印度的著作,不像以上两种那样著名。实际上价值决不下于以上两种,现已引起欧洲和全世界各国学者的注意。

比较更晚一点的还有:托马斯·罗欧(Thomas Roe)的著作。他是英国国王詹谟斯一世派往印度莫卧儿皇帝扎亨吉朝廷上的大使,写了一部书,叫做《托马斯·罗欧爵士使印度记1615—1619》。此外还有法国人弗朗索瓦·泊尼尔(Franqois Bernier)的著作,他于公元1668年访印,写了一本《旅行记》。根据印度史学家罗米拉·塔帕(Romila Thapar)的意见,这两本书成为欧洲了解十七世纪至十八世纪的印度的主要依据。其中有些记载是相当可靠的,其他一些则是观察与幻想的混合物。

以上这些书都各有其特点,都各有其可取之处。我们从这里可以学习到不少的有用的东西,对于研究古代中世纪和十七、十八世纪印度的历史有很大的帮助。但是在玄奘以前的那一些著作都比较简略,不能帮助我们全面了解印度。在玄奘以后的那一些著作,当然都详细多了。但是它们都无法代替《大唐西域记》,要想了解古代和公元7世纪以前的印度,仍然只能依靠这一部书。

《大唐西域记》的功绩究竟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研究印度历史的中外学者都承认,古代印度的历史几乎全部都隐没在一团迷雾中,只有神话,只有传说,也有一些人物,但是对历史科学来说最重要的年代,却无从确定。有的史学家形象地说,在古代印度没有年代的一片黑暗中,有一根闪光的柱子,这就是释迦牟尼的生卒年代。确定了这个年代,以前以后的几件大事的年代的确定就都有了可靠的依据,因而才真正能谈到历史。而释迦牟尼年代的确定,中国载籍起了很大的作用,《大唐西域记》对于确定佛陀生卒年月也起过作用。古希腊亚历山大的东征,曾起了帮助确定年代的作用,这次东征对理解阿育王碑有很大好处。我们在这里暂不详细讨论。

除了释迦牟尼的年代以外,《大唐西域记》对印度古代和中世纪的历史上的许多大事件都有所记述。比如关于伟大的语法学家波你尼,关于毗卢择迦王伐诸释,关于阿育王与太子拘浪拿的故事等等。迦腻色迦王的问题多少年来在世界许多国家的历史学家中已经成为一个热门,《大唐西域记》有四五处讲到迦腻色迦王,给这个问题提供了宝贵的资料。至于在玄奘时代,印度的政治、经济、宗教、文化、民族关系等等方面,《大唐西域记》都有非常翔实的论述。我们在上面讲到这些方面的时候,主要依据就是这些论述。如果再谈到佛教史,这书里的材料就更多。几次结集的记载,除了南传佛教承认的阿育王的集结外,这里都有。关于大乘与小乘,大乘的许多大师,马鸣、龙猛(树)与提婆,无著与世亲,他们的活动的情况,这里也都有。我并不是说,这些记载都是百分之百的真实,那是不可能的,在玄奘那样一个时代,又加上他是一个虔诚的佛徒,有些神话迷信的色彩,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容易理解的,不过这些都只能算是白玉中的微瑕,决不能掩盖这一部奇书的光辉。而且这种情况仅仅限于宗教方面,一讲到地理、历史,就仿佛从神话世界回到现实世界,记载都比较翔实可靠了。

统观全书,包括了一百多个“国”,玄奘的记述有长有短,但是不管多么短,他的记述似乎有一个比较固定的全面的章法:幅员大小、都城大小、地理形势、农业、商业、风俗、文艺、语言、文字、货币、国王、宗教等等。这些方面几乎都要涉及。当时和今天要想了解这个“国”,除了以上这些方面,还要了解些什么呢?他能用极其简洁的语言描绘大量的事实,不但确切,而且生动。所以,我们可以说,玄奘是一个运用语言的大师,描绘历史和地理的能手,而《大唐西域记》是一部稀世奇书,其他外国人的著作是很难同这一部书相比的。

现在谈第三点。

上面我们讲了《大唐西域记》帮助我们解决了许多历史上的疑难问题。比如关于印度当时的政治、经济情况,关于重大的历史事件,关于宗教力量的对比,关于佛教的几次结集,关于大、小乘力量的对比,关于小乘部派的分布情况等等。离开了《大唐西域记》,这些问题几乎都是无法解答的。但是我个人有一个想法:比解决问题更重要的是它提出了一些还没有解决的问题,这就启发我们进一步去思考问题、研究问题,帮助我们把研究工作更向前推进。

这样的地方是非常多的,几乎在每一卷里都可以找到一些,我在这里只能举出几个来当做例子。首先我想举玄奘所经各“国”的语言问题。玄奘是一个非常细致的观察家,对语言似乎是特别留心。他所到之处,不管停留多么短暂,他总要对当地语言、文字的情况写上几句,比如:

阿耆尼国

文字取则印度,微有增损。

屈支国

文字取则印度,粗有改变。

跋禄迦国

文字法则,同屈支国,语言少异。

窣利地区

文字语言,即随称矣。字源简略,本二十余言,转而相生,其流浸广,粗有书记,竖读其文,递相传授,师资无替。

捍国

语异诸国。

睹货逻国

语言去就,稍异诸国。字源二十五言,转而相生,用之备物,书以横读,自左向右,文记渐多,逾广窣利。

因为日本学者水谷真成对于这个问题已有比较详细的论证,我在这里不再引用原文,请参阅水谷真成《大唐西域记》,《中国古典文学大系》。

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以前,学者们对玄奘的记载只能从字面上接受,他讲到的这些语言,他们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是从那个时期开始的在中国新疆一带进行的考古发掘工作,却用地下出土的实物、古代语言文字的残卷证实了玄奘的记载。是不是全部都证实了呢?也不是的。一方面现在还有一些出土的残卷,我们还没能读通。另一方面,考古发掘工作还要进行下去,将来一定还有更多、更惊人的发现,我们在这方面的工作可以说是刚刚开始。就以水谷真成的文章而论,他引证了大量的文献,论述了新疆、中亚一带(古代所谓“西域”)和印度本土的语言文字。但是对捍国的语言文字还没有论述。玄奘《大唐西域记》说这里:“语异诸国。”同其他国都不一样,究竟是一种什么语言呢?这就需要我们进一步探讨研究。

除了语言文字以外,还有宗教方面的问题。玄奘谈到了许多佛教和印度教常见的神,他也谈到了许多别的教派和印度教不大常见的神,比如卷二健驮逻国,跋虏沙城讲到的毗魔天女,梵文是Bhīmā,是大神湿婆的老婆,一名难近母(Durgā);卷七吠舍厘国讲到“露形之徒,实繁其党”,所谓“露形之徒”指的是印度教苦行者,也可能指的是耆那教的所谓“天衣派”,两者都是赤身露体的;卷十三摩呾吒国讲到“异道杂居,露形尼乾,其徒特盛”,这里明说的是耆那教(尼乾);卷十羯伽国讲到“天祠百余所,异道甚众,多是尼乾之徒也”;卷十珠利耶国讲到“天祠数十所,多露形外道也”;卷十达罗毗荼国讲到“天祠八十余所,多露形外道也”;卷三僧诃补罗国谈到耆那教“本师所说之法,多窃佛经之义”,“威仪律行,颇同僧法”。

书中有一些关于提婆达多的记载,其中有的非常重要、有启发性。劫比罗伐窣堵国讲到提婆达多打死大象堵塞佛走的道路。婆罗痆斯国讲到在过去生中如来与提婆达多俱为鹿王,菩萨鹿王仁爱慈悲,提婆达多鹿王则正相反。菩萨鹿王想代怀孕母鹿到宫中去供膳,结果感动了国王,释放群鹿。摩揭陀国讲到:

宫城北门外有窣堵波,是提婆达多与未生怨王共为亲友,乃放护财醉象,欲害如来,如来指端出五师子,醉象于此驯伏而前。

这里说到提婆达多与未生怨王的密切关系。摩揭陀国还讲到,提婆达多用石遥掷向佛。讲到提婆达多入定的地方,最有趣的是室罗伐悉底国的那一段记载:

伽蓝东百余步,有大深坑,是提婆达多欲以毒药害佛,生身陷入地狱处。提婆达多,斛饭王之子也。精勤十二年,已诵持八万法藏。后为利故,求学神通,亲近恶友,共相议曰:“我相三十,减佛未几,大众围绕,何异如来?”思惟是已,即事破僧。舍利子、没特伽罗子奉佛指告,承佛威神,说法诲喻,僧复和合。提婆达多恶心不舍,以恶毒药置指爪中,欲因作礼,以伤害佛。方行此谋,自远而来,至于此也,地遂坼焉,生陷地狱。

很多佛典上把提婆达多说成是一个单纯的坏家伙,什么都不懂。这里讲到提婆达多并不是一个无能之辈,他“精勤十二年,已诵持八万法藏”,而且身上还有三十大人相。羯罗拿苏伐剌那国讲道:别有三伽蓝,不食乳酪,遵提婆达多遗训也。

短短几句话很有启发。提婆达多是佛的死敌,佛教徒把他恨得咬牙切齿,把他说得一无是处。说根本没有几个人听他的话,然而,到了玄奘时期,离开佛与提婆达多已经一千多年了。在东印度居然还有提婆达多的信徒,而且又是这样忠诚于他。实在值得深思。关于这个问题,法显《佛国记》中已有记载。讲到拘萨罗国舍卫城时,法显写道:调达亦有众在,供养过去三佛,唯不供养释迦文佛。

“调达”就是提婆达多的另一个译法。舍卫城是在中印度。玄奘讲到的羯罗拿苏伐剌那国是在东印度,可见提婆达多的信徒不但存在,而且地方还相当广。

此外,玄奘讲到提婆达多的信徒“不食乳酪”。对于研究印度佛教史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唐义净译的《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十:

于是提婆达多,谤毁圣说,决生耶(邪)见,定断善根。但有此生,更无后世。作是知己,于其徒众别立五法。便告之曰:“尔等应知,沙门乔答摩及诸徒众,咸食乳酪,我等从今更不应食。何缘由此?令彼犊儿镇婴饥苦。又沙门乔答摩听食鱼肉,我等从今更不应食。何缘由此?于诸众生为断命事。”

可见这种习惯来源已久。《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讲的只是书本上的记载。能否相信,还值得考虑。玄奘讲的却是活生生的事实。它证明《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讲的不是向壁虚构。

但是这件看来似乎是小事情的事实还有更深的意义。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一说:

律云:半者蒲膳尼,半者珂但尼。蒲膳尼以含啖为义,珂但尼即啮嚼受名。半者谓五也。半者蒲膳尼,应译为五啖食,旧云五正者,准义翻也。一饭二麦豆饭三四肉五饼。半者珂但尼,应译为五嚼食。一根二茎三叶四花五果。其无缘者若食初五,后五必不合飡。若先食后五,前五啖便随意。准知乳酪等非二五所收。律文更无别号,明非正食所摄。

学者们的意见是,这里讲的是大乘和尚,他们都不许吃奶制品。此外,上面引用的《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中还谈到吃鱼、肉的问题。这也是佛教史上一个有趣的问题。看来小乘基本上是允许吃肉的,至少对有病的和尚是允许的。佛本人在死前可能就吃过猪肉。在这一段引文中,提婆达多拿吃肉这件事当做武器同释迦牟尼斗争。这很值得我们注意,当另文讨论。从时间上来看,大乘的起源距提婆达多至少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为什么饮食的禁忌竟如此之相似呢?我们都知道,大乘是对小乘的发展与反动,而提婆达多则是释迦牟尼的对手。两者间难道还有什么联系吗?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值得思考探索的问题。

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大唐西域记》卷十一信度国有一段话:

信度河侧千余里陂泽间,有数百千户,于此宅居,其性刚烈,唯杀是务,牧牛自活,无所系命。若男若女,无贵无贱,剃须发,服袈裟,像类苾刍,而行俗事,专执小见,非斥大乘。问诸先志曰:昔此地民庶安忍,但事凶残,时有罗汉愍其颠坠,为化彼故,乘虚而来,现大神通,示希有事,令众信受,渐导言教,诸人敬悦,愿奉指诲,罗汉知众心顺,为授三归,息其凶暴,悉断杀生,剃发染衣,恭行法教,年代浸远,世易时移,守善既亏,余风不殄,虽服法衣,尝无戒善,子孙奕世,习以成俗。

这段话引起了许多学者的注意。印度学者高善必写道:

最后这一段引文非常有趣,因为它告诉我们,雅利安人的仍然从事畜牧业的部落的后裔在这条河边上继续干些什么,这一条河是因陀罗“解放”出来的。他们这服装是否是佛教的做法或者是更早时候形成的习惯,这种习惯通过东方的雅利安人而影响了佛陀对服装的选择,这都不清楚;可能是前者。其余的记载则告诉人们,佛教如何已逐渐向着喇嘛教发展,或者已变成一个神学的游戏,这种游戏只限于获得极大利益的野心家。

无论如何,这一段短短的记载提出了许多问题,也可以说是提供了一些线索,我们应该进一步加以研究。

上面是宗教方面的问题。在社会制度方面,玄奘也提出了一些值得研究的情况。比如在第二卷里他写道:其婆罗门学四吠陀论:一曰寿,谓养生缮性。二曰祠,谓享祭祈祷。三曰平,谓礼仪、占卜、兵法、军阵。四曰术,谓异能、伎数、禁咒、医方。

这同我们平常的说法不同,怎样解释呢?

此外,《大唐西域记》还记了一些当时印度社会里发生的看来不是很重大的事件,但是今天的历史学家看了以后,从中可以看出重大的意义。比如钵逻耶伽国大施场东合流口一天有数百人自沉。高善必认为,当时社会上必然有一部分人甚至是上流社会的人感到不满意,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些老一点的人不死在圣河恒河的岸上而死在水中。第二卷关于当时印度刑法的叙述,关于赋税、王田、分地和封邑的叙述,甚至关于蔬菜的叙述:

蔬菜则有姜、芥、瓜、瓠、荤陀菜等,葱、蒜虽少,啖食亦希,家有食者,驱令出郭。

高善必都能从里面得出相应的结论。他讲到,当时北印度有许多饮食方面的禁忌(塔布),比如不吃牛肉、不吃葱蒜等,一直到今天,还没有多少改变。

总之,正如我们上面已经说过的那样,《大唐西域记》提出来的新问题,比已经解决的问题还更要重要,还更有意义。我上面举的仅仅不过只是几个例子而已。

我最近偶尔读到几本关于中世纪印度的书籍,作者都是印度学者。一本是古普塔的《檀丁时代的社会与文化》(Dharmendra Kumar Gupta:Society and Culture in the Time of Dandin,新德里,1972年)。他大量地引证了《大唐西域记》的材料。第二章叫做《当时的历史透视》,基本上是根据《大唐西域记》的材料写成的。除了这一章以外,在其他章节里,比如《政治理论与国家管理》《社会和经济生活》等等,也经常引用这本书的材料。另一本是乔希的《印度佛教文化之研究》(Lalmani Joshi:Studies in the Buddhistic Culture of India during the 7th and 8th Centuries A.D.Delhi,Varanasi,Patna,1977年)。书中也大量地引用了《大唐西域记》的材料。我相信,读这两本比较新的书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就得到一个印象:如果没有《大唐西域记》,这两本书恐怕是难以写成的。像这两部书的书还多得很,这也不过是几个例子而已。

最后一点谈一谈实践的问题。

这一点同上面谈的问题是有联系的。经过了一千多年实践的考验,特别是在最近一百多年内的考验,充分证明《大唐西域记》是有其伟大的意义的。玄奘这个人和他这一部书,对加强中印两国人民的传统友谊和互相学习、互相了解已经起了而且还将继续起不可估量的作用。玄奘的大名,在印度几乎是妇孺皆知,家喻户晓。正如我们在本文开始时写到的:他已经成了中印友好的化身。至于《大唐西域记》这一部书,早已经成了研究印度历史、哲学史、宗教史、文学史等等的瑰宝。我们几乎找不到一本讲印度古代问题而不引用玄奘《大唐西域记》的书。不管作者的观点如何,不管是唯心主义还是唯物主义,都或多或少地引用《大唐西域记》。这部书中有一些资料,是任何其他书中都找不到的。从上个世纪后半叶开始,国外学者就开始注意《大唐西域记》,开始有外文译本出现。现在先将欧洲的译本条列如下:

法文译本:

Julien,S.:Mémoires sur les contrées occidentales,traduits du Sanscrit en Chinois,en I'An 648,par Hiouen-Thsang,et du Chinois en Francais.2 tomes,1857—1858年,Pari.

英文译本:

Beal,S.:Si-yu-ki,Buddhist Records of the Western World.translated from the Chinese of Hiuen Tsiang(A.D.629).2.Vols .1884年,London.

Watters,Th.:On Yuan Chwang's Travecs in lndia(629—645A .D.),edited after his death,by T.W.Rhys Davids and S.W.Bushell. 2Vols.1904~5年,London.

日文翻译和注释本:

堀谦德《解说西域记》,1912年,东京。

小野玄妙译《大唐西域记》,《国译一切经》史僧部一六,1936年。

足立喜六《大唐西域记の研究》,二册,1942—1943,东京。

水谷真成《大唐西域记》,《中国古典文学大系》22,平凡社,东京,1972年。

至于研究印度的学者对本书的评价,那简直就是车载斗量,无法一一抄录。我在这里想从代表各种类型、各种流派的历史学家中各选一个代表,谈一谈他们对《大唐西域记》的评价,这也就算是一种“优选法”吧。印度史学家罗米拉·塔巴(Romila Thapar)把研究印度史的学者分为许多类型。我就是根据她的类型说来选择的。首先我想选择20世纪早期的英国印度史学家斯密士(Vincent Smith),他是代表英国的利益、崇拜英国又崇拜伟大人物的。他的历史观是英雄史观。他对《大唐西域记》的意见是:

印度历史对玄奘欠下的债是绝不会估价过高的。

这是一种类型。

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印度蓬蓬勃勃的民族解放运动影响了史学界。这时有一大批印度历史学者出现,他们一反前一阶段的做法,把反对帝国主义、要求民族解放和提高民族自尊心的思想贯穿在史学著作中。最著名的代表之一就是著名历史学家马宗达(R.C.Majumdar),他在《古代印度》(Ancient India)中说:我们记述的有关曷利沙伐弹那的绝大部分事实都来自一个游方僧的惊人的记载,此外,这些记载还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印度当时情况的图画,这种图画是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

马宗达还在孟买印度科学院出版的《印度人民的历史和文化》(The History and Culture of the Indian People)第一卷《吠陀时期》对中国赴印留学的几位高僧法显、玄奘、义净评论说:

(他们)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相当厚的书,这些书有幸都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并且译成了英文。三个人都在印度呆了许多年,学习了印度语言,法显和玄奘广泛游览,几乎游遍全印。在这些方面,他们比希腊旅行家有无可怀疑的有利之处。

1978年,印度著名历史学家阿里(Ali)教授的来信中说:

如果没有法显、玄奘和马欢的著作,重建印度史是完全不可能的。

这又是一个类型。

至于用马列主义观点研究印度历史的学者,前面引的高善必就是其中的先驱者和杰出的代表,他应用《大唐西域记》来研究印度历史,上面已经有了足够的例子,这里不再谈了。

这又是一个类型。

总之,研究印度历史的学者,不管他是哪一国人,不管他代表哪一种观点,他们都给予《大唐西域记》以极高的评价。上面几个例子充分可以证明,在上百年的研究印度史的实践中,《大唐西域记》已经表现出了自己的价值。再引更多的例子完全没有必要了。

对于玄奘的研究,对于《大唐西域记》的研究,尽管在中国和全世界范围内已经进行了很多年,也已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是我总感觉到,好像方才开始。要想用科学的观点实事求是地研究印度史,研究中印文化关系史,首先必须占有资料,像《大唐西域记》这样的资料堪称其中瑰宝。正如我上面已经说到的那样,书中有许多问题还没有解决。我上面这些不成熟的意见,只能看做是初步尝试。引玉抛砖,敢请以我为始;发扬光大,尚有待于来者。

1980年4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