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传处是诗心

哪一个浪漫青年没犯过作诗这一种可爱的“错误”呢?倘此点是较为普遍的,那么我想说——谁在是孩子的时候,不曾有过“从事绘画”的经历呢?那是多么值得自豪的经历呀!那一种沉浸的状态回忆起来是多么的愉悦啊!想想吧,画着的孩子的模样,一个个全都多么的投入,多么的自信,多么的煞有介事哦。他们和她们,对自己的天才从不怀疑;俨然地,认为自己便是大师了。我之爱好绘画,也是早于爱好文学的。现在,童年的爱好变成了人生的旧梦,如秋季飘落于河面的黄叶,随岁月之流而悠悠至远,心有牵连空望定。捞取不回来了,捞取不回来了。爱好大抵会在人的灵魂里留下迹象。我庆幸于我后来一直对绘画保持着缠绵的、割舍不断的欣赏情怀。

这是我与绘画的最后的关系。如失恋者始终无法彻底忘掉恋人的美好,每从明智的距离以外,脉脉含情地望她绰约多姿的身影。这眷恋的虔诚带来了我的另一种幸运——那就是结识了数位才华饱满的中青年画家。

谈艳淡于色,论野雅于矜,聆听他们评析画境,正如读书之于我开卷有益,那是很妙曼的享受,那是精神贴近着艺术并且获得感染的时光……

而张宏宾先生,是我最近结识的一位画家朋友。

其实我早在四五年前就从国外寄来的报刊上欣赏到他的画了,并记住了他的名字。那些报刊上所宣传的基本是他的现代重彩画幅。至于他的油画,是他到我家做客时,我从他个人的绘画资料夹中欣赏到的。

我特别喜欢他的现代重彩画。我觉得他的现代重彩画分为两类,一类体现着画家对现实生活中的温柔人性的温情,以母爱为主题。我又认为,确切地说,乃是以女性的母亲心灵为主题的。画幅上的她们所怀抱或所拍抚的男孩儿女孩儿,虽则可爱,但是我们的审美目光,却几乎立刻地,不由自主地,便被身为母亲的女性们所吸引了过去,所占据了过去。诚然,她们是那么的美。她们夸张的体态是那么优雅。她们芳容如花。我却仍想强调,无论我们作为绘画欣赏者是男人还是女人,使我们心灵恬静驻足其前的,绝不仅仅是她们的容体美和姿态美,还另有原因。在绘画的世界里徜徉过的人都会承认,女性的容体美和姿态美是那个世界里比比可见的。正如花卉之美是花园到处烂漫的美。

那么,她们更加吸引我们审美目光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气质。

是唯女性才具有的母性气质。

“母性”一词,在中文领域曾引起过质疑,甚至遭到过语法上的否定。有专家学者和教授指出这是一个近乎生拼硬造的,含义晦涩的,没有独立应用价值的词。

我对这个词却宁愿取认可的态度。

我每思忖它和“母爱”或有的区别。

依我想来,“母爱”作为绘画的主题,通常是由人物关系来确定的。摇篮中,坐在母亲膝上,偎在母亲怀里的孩子,乃是母爱主题必不可少的人物,并意托着“母爱”主题。

但“母性”的主题却不是这样。

一位年轻的孕妇安详地伫立窗前,一手放在窗台上,一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上,侧着脸,目光望向花园——倘有画家将此刻的女人画下来了,那么我们之审美目光传导给我们审美意识的,便是女性的艺术内容了。至少包含着它了。

“母性”是女人的心灵现象。

它包含在《蒙娜丽莎》永恒的微笑中;荡漾在高更的《塔希提岛的妇女》上;甚至凝在委涅齐阿诺那端庄的严肃的《女像》的侧面脸庞上,以及卡拉瓦乔《弹曼陀铃的姑娘》的淡淡忧郁里……尽管以上画幅都没有孩子。

我们最容易联想到的表现“母爱”主题的画当然是《画家和她的女儿》——但我并不特别欣赏维瑞·勒不伦的那一幅画作。其上相互搂抱着的手臂确实“强调”了人物关系的密切,但女画家的脸上却并没有母性的心灵之烛的光耀,有的是某种我们司空见惯的女人自我欣赏的柔媚,这一点极遗憾地破坏了“母爱”主题……

我觉得母性美感最动我心的画,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美神以赤裸又纯洁之身秀美又婉约之貌刚一浮现在海岸边,看去便似乎已然是母亲了。即不但是关爱我们人类命运的,还分明是呵护我们人类心灵与精神的,永远年轻,永远也不会衰老的母亲。

我最终想说的其实是——宏宾先生表现“母爱”主题的重彩画幅,同时也以精致的线条和悦目的色彩无声地咏唱了母性的诗情画意。那不仅仅是由人物关系支持在画幅上的,也显然是要靠工笔画法的深厚功底来达到的。表现女人母性魅力的似水柔情,油画的用武之地要比重彩画丰富得多。肖像画风格也要比装饰画风格审美效果突出得多,而这又很容易使后一画品的实践者们自行放弃。

当我问宏宾先生他对此有何看法时,他说——“母性主题博大于母爱主题。我企图扩张母爱主题,使之折射出母性的人文之美,我不敢自认为我已经达到了艺术目的,但我画时头脑中想到了。”

无论哪种艺术门类,只要艺术家头脑中有的,艺术中就会多多少少有一些的。我相信别的欣赏者们也会和我一样,用心感觉到画家艺术追求的虔诚初衷。

他的另一类重彩画是我尤其喜欢的。它们没有了较为直观因而较为明确的主题。如无标题音乐。画幅之上体现着的是更为纯粹的美。画风具有童话意境,也具有古典叙事诗般的诗性。它们仿佛是某古典叙事长诗片段的插图,使人不禁会产生情节性的想象。而欣赏者们翩漫的想象,又无疑会对画幅之境的美观予以多元的诠释。我们当然能注意到,在这些画幅中,画家对色彩做了暗调搭配和暗调处理。因而画幅上的女性们,似乎都在演绎着幽静又美好的夜色中的传奇故事。与画家的前一类画作相比较,她们没有了母性气质。仿佛,在画家“创造”她们的时候,决定了她们首先非是女人,而是美人,而是美的人。正如没偷吃过禁果之前的夏娃一样。她们也极容易使欣赏者联想到《聊斋志异》里的花精狐魅。但不是了解人间爱情的那些,而是不懂爱情忧喜的那些。画幅上的她们皆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那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她们稳定了画作神秘、浪漫、沉静又唯美的品质,以及一种仙境般的大自然的馥芳气息。那气息似乎正从画幅上散布开来,并足以沁润到我们的心灵里,使我们不禁神驰意往……分明地,唯美的风格,不但是中国现代重彩画的特征,也是画家张宏宾在创作他这些画时的主观追求。他使我觉得,他是一位灵魂里有唯美倾向的画家。

而唯美倾向,据我想来,也许会是全世界绘画艺术以后相当长一个时期内的主流倾向吧。

我认为,世界文明的程度,已经为人类的艺术实践提供了在唯美空间里最充分地施展才华的种种条件。唯美的艺术之门一旦向艺术家们敞开,人类艺术的前途将更具永恒的魅力。

而这一点首先来由绘画艺术实践着,乃是绘画艺术责无旁贷的使命吧?

据我所知,现代重彩画,乃是近十年内,由几位旅居美国的中国画家所推动的新画派。

张宏宾是这一画派的极重要的代表画家之一。

他使这一在最初仅仅以着力体现装饰美学原理的画种,具有了更为隽永的浪漫气息和诗性格调。因而他提高了现代重彩画装饰性审美价值的艺术品质。但我们欣赏者以及实践现代重彩画的画家们仍应看到——作为一个新的画种,与其他画种相比较而言,其现代重彩画表现力的局限性是分明的。此画种目前的审美魅力,似乎还难以脱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