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姐妹”出走

且说那一天我在家对面的小树林散步,遇见了几个年轻的民工。其中一个拎着纸盒箱。箱四周扎了许多透气孔。见着我,拎纸盒箱的自言自语:“这么大一个北京,竟没识货的人!”仿佛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我听。那模样,那口吻,使我联想到受高衙内指使,诱林冲中计的那个卖刀人……

我问:“什么?”

他们中有人答:“鸟儿……”

“什么鸟儿?”

“十姐妹……”

好悦心的鸟名——我不禁掀开纸箱盖儿一角往里瞅,但见十位“小姐”挤缩一处,十双黑晶晶的小眼睛瞪着我,胆怯而又乞怜。黄嘴边儿还没褪呢,羽毛还没长全哪,毛根间暴露着粉红的肉色,如同一群只扎肚兜儿的光身子小孩儿……

并不雅的些个小东西!

“卖?”“卖!”“多少钱?”“二十元!”“太小哇。”“这您就外行啦,养鸟儿都得从小养起。”“不好看呀,跟麻雀似的!”“毛长全就好看了,不好看能叫‘十姐妹’吗?”

于是我一念顿生,成了“十姐妹”的“家长”。

最初养在一个极小的笼子里,用两个瓶盖儿喂它们水和小米。后来妻买回了一个漂亮的够大的笼子,于是它们“迁”入了新居,好比住在小破房里的中国老百姓,一步登天搬进了花园洋房。那一天“她们”显得好高兴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们一家三口看着“她们”高兴,各自心里也高兴……

自从阳台上有了“十姐妹”,便热闹起来。“小姐”们一会儿“说”一会儿“唱”。“说”时其音细碎一片,吴侬软语似的,使我联想到一群上海姑娘聚在一起聊悄悄话儿。“唱”时反倒不那么动听了,类乎“喳”的一个单音,此长彼短,自我陶醉。没一个嗓子强点儿或可出息为歌唱家的。于“她们”正应了那句话——“说的比唱的好听。”

那时我正写作,便不免地会有些烦,常到阳台上去冲“她们”喝唬一句。喝唬一句大概能消停五分钟。于是最后只有关上几扇门,隔断“她们”的噪声,将自己关在最里边的小屋。

安定且无忧无虑的生活,使“她们”长大得明显,羽毛日渐丰满了,一个个都出落得非麻雀可比了。秀小的头,鱼形的身,颔下和喙根两侧,以及翅膀和尾翼之间,是洁白的绒羽和翅子。若补充些想象看它们,也还算漂亮。

有一天,我发现“她们”争争吵吵、拥拥挤挤地围住饮水罐儿,衔了水梳理羽毛。我想——哦,“小姐”们是该洗次澡了。便将一个饼干盒盖注满清水,将笼底抽下,将笼子置于盒盖上,伫立一旁静观。“她们”不争不吵不拥不挤了,一只只侧着头,矜持地瞪我。我刚一转身离去,阳台上便溅水声大作。水珠竟透过纱门溅入室内。偷窥之,见“她们”洗得那个欢呢!而且相互梳洗……

于是便宠出了“她们”的娇惯毛病。每至中午,倘不为“她们”提供此项服务,阳台上便一片抗议之声,不予理睬简直就不可能。“她们”是很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或者可以说很培养我的文明意识——只要我在看着,绝不下水。其实我也不稀罕看。偷窥的行为就那么一次。女人们洗澡的美妙情形我早已司空见惯了,在电影里……

原先,鸟笼放在一把椅子上的。阳台下半部是砌严的,小时候它们则只能看到一片天空,倒也都甘于做井底之蛙。有一天“她们”就以“她们”的噪声,提出了开阔视野、高瞻远瞩的要求。于是中午洗过澡后,我将鸟笼挂在晾衣竿上。第一次透过阳台窗望到外面的广大世界,“她们”真是显得惊奇极了。“说”了一中午,“唱”了一中午。反反复复“唱”的,在我听来,仿佛始终是那么一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听不得“她们”向我传达的那份儿幽怨,干脆启开笼门,将“她们”放飞在阳台上。不消说,从此我更得勤于打扫阳台了……

我常想起买下“她们”时的情形。不知命运如何,“她们”的那份儿胆怯好可怜的。不愁冷暖不愁饥渴了,就产生了对“居住”条件的高要求。“居住”条件大大改善了,就渐渐滋长了“贵族”习惯,每天还得洗次澡。一旦“贵族”起来了,则又开始向往自由了。给予了“她们”一个阳台的自由范围,最初的喜悦和兴奋过后,又分明地向往起“外面的世界”来……有天它们一溜儿蹲栖在窗格上,静悄悄的,都很忧伤的样子,仿佛些个囚徒似的。我几经犹豫,开了一扇阳台窗。轻风和爽气扑人,“她们”都扇动起翅膀来……我说:“小姐们,请吧,我还你们自由……”“她们”一只只从敞开的窗子跳进跃出着,不停地扇翅,一会儿侧头看我,一会儿仰望天空,似有依恋之意……我又说:“想回来时就回来,这扇窗将随时为你们打开……”我也满怀着对“她们”的依恋,离开了阳台。半小时后,十只鸟儿剩下五只了。一小时后,阳台上一只鸟儿都不见了,顿时寂静得使人郁悒……有几只鸟儿飞回来过——吃点儿食,饮点儿水,洗次澡,又飞走……从此,我在早晚散步时,总能听到“她们”的声音,自小树林里传出。我的“丫头”们的声音,我是听得出来的……

有天我发现一只鹞鹰,在附近的树林上空盘旋。我想——说不定它是被我的“丫头”们的叫声引来的,伺机加害于“她们”。于是我赶快回到家里,找了一根长长的竹竿,挂上彩布,在树林中奔来奔去,挥舞着,大叫着,直至将那蚕食弱小的枭禽驱逐遁去……

一天,我发现别人家养着两只鹦鹉的笼子里,有一只“十姐妹”。两只鹦鹉都啄“她”,啄得“她”没处藏没处躲,紧缩一隅,尾巴挤出在笼外。见了我,便在笼子里“炸”飞起来,叫个不停,其音哀婉。我想,那一定是我的“丫头”中的一只,想吃食,想饮水,或想洗澡,误入了别人家的阳台……

于是我将“她”讨回,养了几日,又放飞了……有天早晨,在公园里,我见到一个张网人,一次用粘网粘住了三只“十姐妹”。我想那也肯定是我放飞的鸟儿。我将“她们”再次买下,养了几日,也又放飞……“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在人的城市里,对鸟儿们也是这样的……

自由,在本质上,其实也是人对他人的责任感最完善的摆脱。正如我不可能也不打算每见到别人笼子里的一只“十姐妹”都买下放飞一样。在这么一种社会形态下,若同时没有法的威慑,没有宗教对心灵的影响,大多数人,就只有像我养过的“十姐妹”一样,提高防范的能力,并靠运气活着了……

有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老了的自己,被十个女儿围绕着,还有十个女婿侍守一旁——尽管这有悖计划生育法,而且“十姐妹”也并非就全是“丫头”,但仍没妨碍我做了那么一个很幸福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