狍的眼睛
狍子当归属于鹿的一种。比麝和獐略大,比鹿略小。由于它不像鹿和麝一样,鹿有珍贵的鹿茸、鹿心血,麝香可入药;甚至连它的皮也不像獐的皮一样可制成细软的皮革,所以它无幸列入动物的受保护“名单”。它一向被人认为既没什么观赏价值,也没什么经济价值。人养火鸡、鸵鸟、狐、貂,也养山雉和野兔,就是不养狍。
所以狍似乎是动物中的劣种,是山林中的“活动罐头”,任谁都可以设套子套它,或用猎枪射杀它。
东北山林中的鄂伦春人,以狍为主要的猎捕之物。他们吃狍肉如我们汉人吃猪肉一样寻常。他们从头到脚穿的、铺的、盖的,几乎全是狍皮制品。狍皮虽然不属珍皮,而且非常容易掉毛,但却有一大优点——阻隔寒潮。鄂伦春猎人在山林中野宿,往往于雪地上铺开三边缝合了的狍皮睡袋,脱光衣服钻进去,只将戴着狍皮帽子的头露在外,连铺带盖都是它了。哪怕雪下三十几度的严寒,睡袋内也一夜暖乎乎的。
当年我是知青,在一师一团,地处最北边陲。每月享受九元“寒带地区津贴”。连队三五里外是小山,十几里外是大山。鄂伦春族猎人,常经过我们连,冬季上山,春季下山。连里的老职工、老战士,向鄂伦春族学习,成为出色猎人的不少。当年中国人互比生活水平,论几“大件儿”。连里老职工、老战士们的目标是“四大件儿”——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加一支双筒猎枪。三四年后,仅我们一个连一百多名知青中,就有半数铺上了狍皮褥子。或向鄂伦春族猎人买的,或向本连老职工、老战士买的。全团七个营四十余个连,往最少了估计,那些年究竟有多少只狍子丧生枪下,可想而知。新狍皮,小的十五元,大的二十元,更大的,也有二十五元一张的,最贵不超过三十元。
北大荒的野生动物中,野雉多,狍子也多。所以有“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雉飞到饭锅里”的夸张说法。
狍天生是那种反应不够灵敏的动物,故人叫它们“傻狍子”。人觉得人傻,在当地也这么说:“瞧他吧,傻狍子似的!”
狍的确傻。再傻,它见了人还能不跑吗?当然也跑。但它没跑出去多远却会站住,还会扭回头望人,仿佛在想——我跑个什么劲儿呢?那人不一定打算伤害我吧?——往往就在它望着人发愣之际,砰!猎枪响了……
被猎枪射杀的狍子中,半数左右是这么死的。死得糊涂,死得傻,死得大意。
狍真的很傻,少见那么傻的野生动物。
夜晚,一辆汽车在公路或山路上开着,而一只狍要过路。车灯照住狍,狍就站定在路中央不动了。它似乎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么亮的一片光会照住它?……司机一提速,狍被撞死了……
我是知青的六年间,每年都听说几次汽车撞死狍子的事。卡车撞死过狍子,吉普也撞死过狍子,还目睹过两次这样的事。不但汽车撞死过狍子,连拖拉机也撞死过狍子。当年老旧的一批“东方红”链履式拖拉机,即使挂到最高速五挡,那又能快到哪儿去呢!但架不住傻狍子愣是站定在光中不跑哇……
狍的样子其实一点儿都不傻。非但看上去并不傻,长得还很秀气。知道鹿长得什么样儿,就想象得到狍长得多么秀气了。狍的耳朵比鹿长一些,眼睛比鹿的眼睛还大。公狍也生角,但却不会长到鹿角那么高,也不会分出鹿角那么多的叉儿,一般只分两叉儿。狍不会碎步跑,只会奔跃。但绝不会像鹿奔得那么快,也不会像鹿跃得那么远。狍虽是野生动物,但又显然太缺乏“野外运动”的锻炼。
狍,傻在它那一双大眼睛。
狍的眼中,尤其母狍的眼中,总有那么一种犹犹豫豫、懵懂不知所措的意味儿。我这里将狍的眼神儿作一比,仿佛虽到了该论婚嫁的年龄,却仍那么缺乏接人待物的经验,每每陷于窘状的大姑娘的眼神儿。这样的大姑娘从前的时代是很有一些的。现在不多了。狍发现了人,并不立即就逃。它引颈昂头,凝视着人。也许凝视几秒钟,也许凝视半分钟甚至一分钟之久。要看它在什么情况之下发现了人,以及什么样的人,人在干什么。狍对老人、小孩儿和女人,戒心尤其不足。
我在连队当小学老师的两年中,有一天带领学生们捡麦穗儿,冷不丁地从麦捆后站起了一只狍子。它大概在那儿卧着晒太阳来着。一名女学生,离那只狍仅数步远。它没跑,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它,蹲在地上,手中抓着把麦穗儿,一动也不动。别的同学就喊:“扑它!扑它呀!”她仿佛聋了,仍一动也不动。于是发喊的同学们就围向它。纷纷将手中装麦穗的小筐小篮掷向它。当时,这些孩子手中除了小筐小篮,也没别的任何器物。有的筐篮,还真就准确地掷在狍身上了。当然,并不能使狍受伤。它这才跑。它一慌,非但没向远处跑,反而朝同学们跑来,结果陷于包剿。左冲右突了一阵,才得以向远处逃脱……
别的同学就都埋怨那女同学:“你怎么比狍子还傻?怎么不扑它呀?”
她说:“我光顾看它眼睛了,它的眼睛可真好看!”
后来,她把这件事写到作文中了,用尽她所掌握的词汇,着实地将狍的眼睛形容了一番。她觉得狍的眼睛像“心眼儿特实诚的大姑娘的眼睛”。我今天也这么在此形容,坦率地讲,是抄袭我当年的学生的文章。
小学校的校长是转业兵,姓魏,待我如兄弟。他是连队出色的猎手之一。冬季的一天,我随他进山打猎。我们在雪地上发现了两行狍的蹄印。他俯身细看了片刻,很有把握地说肯定是一大一小。顺踪追去,果然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只狍。体形小些的狍,在我们的追赶下显得格外的灵巧。它分明企图将我们的视线吸引到它自己身上。雪深,人追不快,狍也跑不快。看看那只大狍跑不动了,我们也终于追到猎枪的射程以内了,魏老师的猎枪也举平瞄准了,那体形小些的狍,便用身体将大狍撞开了。然后它在大狍的身体前蹿来蹿去,使魏老师的猎枪无法瞄准大狍,开了三枪也没击中。魏老师生气地说——我的目标明明不在它身上,它怎么偏偏想找死呢!
但傻狍毕竟斗不过好猎手。终于,它们被我们追上了一座山顶。山顶下是悬崖,它们无路可逃了。
在仅仅距离它们十几步远处,魏老师站住了,激动地说:“我本来只想打只大的,这下,两只都别活了。回去时我扛大的,你扛小的!”他说罢,举枪瞄准。狍不像鹿或其他动物,它们被迫到绝处,并不自杀。相反,那时它们就目不转睛地望着猎人,或凝视枪口,一副从容就义的样子。那一种从容,简直没法儿细说。那时它们的眼睛,就像参加奥运会的体操选手,连出差失,遭到淘汰已成定局,厄运如此,听天由命。某些运动员在那种情况之下,目光不也还是要望向分数显示屏吗?——那是运动员显示最后自尊的意识本能。狍凝视枪口的眼神儿,也似乎是要向人证明——它们虽是动物,虽被叫傻狍子,但却可以死得如人一样自尊,甚至比人死得还要自尊。
在悬崖的边上,两只狍一前一后,身体贴着身体。体形小些的在前,体形大些的在后。在前的分明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子弹。它眼神儿中有一种无悔的义不容辞的意味儿,似乎还有一种侥幸——或许人的猎枪里只剩下了一颗子弹吧?……
它们的腹部都因刚才的逃奔而剧烈起伏。它们的头都高昂着,眼睛无比镇定地望着我——体形小些的狍终于不望我们,将头扭向了大狍,仰望大狍。而大狍则俯下头,用自己的头亲昵地蹭对方的背、颈子。接着,两只狍的脸偎在了一起,两只狍都向上翻它们潮湿的、黑色的、轮廓清楚的唇……并且,吻在了一起!我不知对于动物,那究竟等不等于吻,但事实上的确是——它们那样子多么像一对儿情人在以相吻诀别啊!……
我心中顿生恻隐。正奇怪魏老师为什么还没开枪,向他瞥去,却见他已不知何时将枪垂下了。他说:“它们不是一大一小,是夫妻啊!”他嘿嘿然不知说什么好。他又说,“看,我们以为是小狍子那一只,其实并不算小呀!它是公的。看出来没有?那只母的是怀孕了啊!所以显得大……”我仍不知该怎么表态。“我现在终于明白了,鄂伦春人不向怀孕的母兽开枪是有道理的!看它们的眼睛!人在这种情况下打死它们是要遭天谴的呀!”魏老师说着,就干脆将枪背在肩上了。后来,他盘腿坐在雪地上了,吸着烟,望着两只狍。我也盘腿坐下,陪他吸烟,陪他望着两只狍。我和魏老师在山林中追赶了它们三个多小时。魏老师可以易如反掌地射杀它们了,甚至,可以来个“穿糖葫芦”,一枪击倒两只,但他决定不那样了……我的棉袄里子早已被汗水湿透,魏老师想必也不例外。那一时刻,夕阳橘红色的余晖,漫上山头,将雪地染得像罩了红纱巾……
两只狍在悬崖边相依相偎,身体紧贴着身体,眷眷情深,根本不再理睬我们两个人的存在……那一时刻,我不禁想起了一首古老的鄂伦春民歌。我在小说《阿依吉伦》中写到过那首歌,那是一首对唱的歌,歌词是这样的——
小鹿:妈妈,妈妈,你肩膀上挂着什么东西?
母鹿:我的小女儿,没什么没什么,那只不过是一片树叶子……
小鹿:妈妈,妈妈,别骗我,那不是树叶子……
母鹿:我的小女儿,告诉你就告诉你吧,是猎人用枪把我打伤了,血在流啊!
小鹿:妈妈,妈妈,我的心都为你感到疼啊!让我用舌头把你伤口的血舔尽吧!
母鹿:我的女儿呀,那是没用的。血还是会从伤口往外流啊,妈妈已经快要死了!你的爸爸早已被猎人杀死了,以后你只有靠自己照顾自己了!和大伙一块儿走的时候,别跑在最前边,也别落在最后边。喝水的时候,别站定了喝,耳朵要时时听着。我的女儿呀,快走吧快走吧,人就要追来了!……
倏忽间我鼻子一阵发酸。
以后,我对动物的目光变得相当敏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