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娇 论雷峰塔的倒不掉

电影《白蛇传说》海报

杭州之外的我们最早得知跟白蛇相关的讯息,大抵来源于鲁迅老师,鲁老师那篇《论雷峰塔的倒掉》,传达了白蛇法海的传统结局,当然,他是反传统的,对法海老和尚颇为不屑。后来有人又从咿咿呀呀的《新白娘子传奇》以及色彩瑰丽的《青蛇》里见识了白蛇,前者让很多朴实老百姓,其实大多私底下是有神或有鬼论者,误以为永远不老的赵雅芝就是白蛇,后者则极致了造型功夫,把蛇弄成妖艳但也柔情的美人,撩人心目,遗人绮梦。

《白蛇传说》颠覆了前面的认识,黄圣依的白蛇及蔡卓妍的青蛇几成“纯情面孔魔鬼身材”的女权主义战士,修行千年,只为等待渡缘人,此人一旦出现,主动亲吻投怀撩拨,比之《非诚勿扰》部分色女嘉宾,亦无不及。法海正告“你这不是拥有而是占有”惹来白蛇清泪两行反问:“我们就不能拥有爱情吗?”——台词、形体、动作演变到2012之前一年,已经成为上述样子,白蛇为自己的爱情权利抗争,抗争得惊天动地水漫金山,甚至最终略微改造了法海,让这个白蛇口中“不知恋爱为何物”的技术型高僧都不得不擅改初衷,帮白蛇许仙见上最后一面。

雷峰塔最终镇住了千年蛇妖,但它其实镇不住国人对旖旎奇幻爱情的追逐。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最美,得到后又让人失去那叫个凄美。当许仙因为在金山寺内几番折腾失去记忆之后,面对白素贞而不识,连观众都为他暗地着急:你丫怎么啦?吃错药了吗?不会吧?后来看完才知道,这次韩剧般失忆是为了烘托两人最后一吻,蛇吻,吻后许仙记忆回返,匍匐挣扎想再拉白素贞的手,未得手,雷峰塔企稳,天地失色尘土飞扬,煽情对唱响起,电影“呈现你想但得不到”的场景才算功德圆满,观众该落泪该惆怅该愤懑,各自散场。

雷峰塔是倒不掉的,虽然一两次雷击可能让它掉些砖瓦土尘,但它地基之牢实仿佛与中华大地浑然一体。牢固雷峰塔衬托的意象当然就是数千载绵延的“传统”两字,这个传统用当下的话语方式诠释是:女妖即是女妖,男人即是男人,法师即是法师,人妖不两立,不可逾位,不准逾规。《白蛇传说》偷偷让雷峰塔在立定之前稍微斜露出一大口子,留下足够腾挪空间,让许仙白素贞这对人妖情侣泪眼相看半阙歌的功夫,观念上似乎已有些许突破,至少让看惯了“私奔”、“不般配”、“女追男”的当代人心口没那么痛。更何况,搬这塔的居然是法海,历史上最著名的棒打鸳鸯专家之一,观众会觉得:那塔,倒不掉,它是对的,努力过,也是对的。

跟法海讲人性讲爱情可泣鬼神,这想法很奢侈,《白蛇传说》试图努力把法海变成《食神》里黯然销魂的高僧,虽然没成功,法师还是逐渐改变了偏执。从“人妖誓不两立”到“妖也能做些好事”再到“对人妖恋略带同情”,在这类似“只讲法理”至“通情理”的轨迹变化中,法师逐渐成了有正常情感的普通人。不止白素贞青蛇在“普通人”化,法力高强情商平平的法海也在“普通人”化。他们这三个几乎完全不同的个体朝着一个共同方向努力,这个方向就是:拥有当下人的普遍情感感知能力。戏文或老影视剧中脸谱化的桥段被注入了新精神,这精神符合逻辑,并不神经。三人转变完全靠许仙和能忍,前者是痴情男子,后者先捉妖后变妖,白素贞青蛇法海在这两位奇男子的生活中感受爱情及师徒情,然后或辗转难忘或顿生柔肠。

文章的能忍与蔡卓妍的青蛇是条新线,是《白蛇传说》不逾矩之外的翻新,许仙及白素贞形似八零后的爱恋,这一对古怪精灵就直追九零后了。能忍从木讷法师到后面愿为蛇妖牺牲自身,虽形象越来越丑怪,却越来越讨人喜欢。师出法海,能忍遇上青蛇,慢慢变化为蝠妖,从极度厌恶妖到自己成妖,能忍明白了以前不明白的爱与仁慈,彻悟之后,能忍甚至让冥顽的师傅都觉“越看越不难看”。能忍与青蛇线不仅是《白蛇传说》的调味料,引发欢笑最多,同时也是触动法海改变的重要诱因之一,用当下人耳熟能详的情感方式点化了简单对立。能忍变可爱,法海变亲和,山崩海啸引发的对撞以不那么悲情的结局收束,给观众以舒缓的亮色。

《白蛇传说》特技很多,大都惟妙惟肖,但失之纤繁炫技。斗法好看,高潮滚滚,难免兴奋后失却新鲜感。以爱情为主调的白蛇许仙故事,一般国人是不会将水漫金山诸段看得过重,期望过高的。以西式手法呈现过多,因为传说坐实后距离感消失反易失落。李连杰的法海可信吗?还能更不脸谱吗?文戏时可信武戏时落俗了。

雷峰塔终归倒不掉,无论是指那巍然物体还是立在心中的,这次也是,有些遗憾。我打算假想一下,片末,白素贞钻出,与法海甚至许仙合力推翻了这塔,雷峰塔呼喇喇倒掉后该是怎样一番景象?有人说:那倘若她们出来又当如何?我不负责编剧,只负责想象以及反对不解风情。只一点,描绘雷峰塔倒掉的电影片名应改为《大话白蛇》或《白蛇乱说》,不能再称作“传统说”也就是“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