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性情与矫情 应试教育从古人抓起

晚明小品,最喜张岱。张岱在他的《夜航船》序中,讲了一个“小僧伸脚”的故事。说是浙江这个地方,旅行多靠夜航船,夜航船舱位狭窄,人一多就拥挤不堪。一日,一僧人上船,发现船上已有一士人在高谈阔论,僧人很自卑,因此蜷缩在船舱的一个角落里。待了一会儿,僧人发现士人的话似乎有破绽,于是问道:“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士人答:“当然是两个人。”

“这等,那么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当然是一个人。”

“原来是这样。那么,且待小僧伸伸脚。”

澹台灭明是孔门高足,当然是一个人。至于尧舜,自然是古史传说中的两个人。士人无知,却强为知,结果让和尚看不起,和尚于是放开手脚睡觉了。

最初看到这故事的时候,原本以为只是张岱调侃读书人的笑话,并非实有其事。可是后来看了张岱同时代的史学家谈迁的《北游录》,才知道当时的社会上,还真有这样的士人。此人姓丁名宾,不仅中了进士,后来官还做到尚书。说是他进士刚及第时,座师王锡爵对他说:“及第了,今后可以看点儿古文了。” 他说:“那该看什么呢?” 他的座师说:“无非是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洵、轼、辙)。” 他问:“韩柳欧苏是几个人?”后来,又有人跟他谈起二十二史(明清人眼里,只有二十二史),他说:“一个人怎么能写了这么多东西?”

吴敬梓《儒林外史》里说,苦读到白头的范进,不知道苏东坡是何许人也,我们只当它是小说;徐灵胎的“读书人,滥时文,烂如泥”,我们当它是打油(诗);张岱的“小僧伸脚”,自然是小品。但是,我们拿谈迁怎么办?看来,科举虽然出过些明白人,但也搭配出了不少糊涂虫。

明清两朝,是中国科举考试制度最完备的时代。由于考试才是做官的正经途径,不仅皇帝而且百姓也都看得起,所以,读书人不仅围着考试转,而且围着考试的内容转。明清考八股文,预备考试,关键点有三个方面:一是四书要烂熟,提起一句要知道上下文,不能有半点差池,因为考试基本上是从四书里出题,摘出一句来,让你模拟圣贤的口吻说话,如果不知道摘出那句话的上下文,就写不出东西来了;二是朱(熹)注要明了,朱熹的四书注释,是考试作文的指导思想,代圣贤立言,说话,不能出朱熹的范围,出了格,轻则白考,重则嘛…… 三是对对子要敏捷,八股文系由对仗的句子组成,对子对不明白,就写不出好的文章。当时,人世间车载斗量的“考试复习资料”,全都是围着这三点展开,而考生也在这三点上下工夫,至于别的嘛,基本上都算是闲书了。管你是四史还是三通,再具有价值,在备考期间,无论是老师还是家长(如果考生本人就是家长的话,就是他的家人),都不会鼓励考生去涉猎的。大家要看的,只是那些复习资料,而这些资料,又大半出自类似马二先生、匡超人这样的不第秀才之手,内容如何,可想而知。

众所周知,那时的教育是被捆绑在科举考试上的,所以,那时的教育,也是一种应试教育。古今中外,凡是应试教育,学生就不是学生了,只是考生。考试的压力越大,就越是将他们学习的内容局限在考试内容上面,凡是不考的,大家碰都不碰。正因为如此,在夜航船上,读书人也只好让和尚伸脚了。说也怪,这样的读书人,偏可以当上科门高第。这次第,就算是像徐灵胎说的,是国家和百姓的晦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