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我的写作观 没有人是专门写散文的——《周国平散文》自序

我发表散文的历史不长,迄今为止不到二十年。不必说前辈,即使与许多同辈比,资格也是浅的。开始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写散文。当时我研究生刚毕业,动笔的情形是有的,分做两类。一类是所谓学术论文,目的明确,是为了发表和评职称。另一类却无以名之,只是出于一向的爱好或习惯,时常写点什么,天地良心,压根儿没想到要发表。八十年代初,国内的刊物远不像现在这样多,在我眼里,只有一、两家专业刊物与我可能有点关系,其余的都离我很远。真的是非常偶然的原因,譬如说,某位朋友毕业分配到了某家杂志社当编辑,人生地不熟,只好姑且在自己认识的人中约稿充数。我便把给自己写的东西拿一点出来,就这样开始给非专业杂志供稿了。很久以后,直到别人把我称做了一个散文作家,我才恍然悟到那算是我写散文的开端。

所以,我完全是不知不觉写起了散文的。这个经历告诉我,散文是一种非常自由的文体,你用不着特意去写,只要你不是写诗和小说,不是写论文,写出来的就是散文。我们差不多可以这样来定义散文,说它什么都是,因而什么也不是,或者说它是一种人人都能写的东西,因而没有人是专门写散文的。

当然,这不等于说人人都能写好的散文。如同在别的领域一样,自由比法则更是一种考验,享用自由比遵守法则更需要真本事。一块空地,没有布景和道具,没有规定动作,让你即兴表演,你的水平一目了然。诚然,现在许多流行的所谓散文里也有了规定动作,比如先讲一则小故事,接着抒发一点小情调,最后归纳出一个小哲理,不过其水平仍是一目了然,无可掩盖。散文贵在以本色示人,最忌涂脂抹粉。真实的前提则是要有真东西——有真情实感才有抒情的真实,有真才实学才有议论的真实。那些被淘汰的诗人跑到散文中来矫揉造作,那些不入流的学者跑到散文中来装腔作势,都是误会了散文的性质。

散文的自由不但在文体,更在写作时的心态。一个人写小说或诗歌,必感到自己是在从事着文学的事业,写论文,必感到自己是在从事着学术的事业。他诚然可以是一个热爱自己的事业的人,但事业心终归形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压力。写散文却不然,无论在自身的性质上,还是在社会的事实上,写散文都不成其为一种事业。在一切文体中,散文最缺乏明确的界限,最不具独立的形态。因此,在社会分工中,写散文也最难成为一种职业。世上多职业的小说家、诗人、学者,却很少职业的散文家,散文家往往是业余的,这种情形肯定不是偶然的。散文是一种最非职业化、最个人化的写作,这正是它的优点,可以使写作者保持自由的心态。一个人要能够享用自由,前提是要热爱和珍惜自由。在我看来,写散文最值得珍惜的就是这种自由的心态。我十分怀念过去为自己写不供发表的东西时的那种愉快心情,我写只因为我想写,只因为我喜欢,我甚至不意识到自己在写散文,而这正是最适合于写散文的一种状态。后来,约稿多了,写作时知道会发表,心态的自由就不免打折扣。要装做不知道已不可能,退而求其次,我给自己建立一个标准:一篇文章,即使不发表我也要写,那就写,否则就不写。总之,尽量只写自己真正想写、写的时候愉快、写完自己看了喜欢的东西。这样的东西一旦发表出来,也一定会有喜欢它的人,即使发表不出来也没有什么。世上哪有写散文的诀窍,所谓写好散文无非是写让自己喜欢的文章罢了。

1999.3